宮人奉上了藥碗,用銀勺試過無毒後,父親接過喝下,輕咳兩下,他問:“衆卿如何視之?安石?”
謝安並不爲難,輕鬆回答說:“他們既欲遣使臣來呈上盟書,我們受下便可了,陛下您在擔憂何事呢?”
尚書僕射王彪之捋捋白鬚,道:“欸,謝侍中,陛下問咱們的是這結盟一事,你就先莫管盟書了。”
父親又咳,道:“叔武之言正是朕意。叔武以爲呢?”
王彪之道:“臣以爲不可。這張天錫說是想與我大晉結盟,怕的無非就是秦國有一日欲圖滅之如燕國故事。咱們若與他們結盟了,秦國進犯涼州之時,我們如何救之?唯有梁州西北與涼州接壤,卻正也與秦土接壤,若是秦國趁機進犯梁州的話,我們如何自保呢?”
臘月初七日,涼州國主張天錫在姑臧設立祭壇,率百官向建康方向遙敗,言說要與我們結盟。爲表自己的誠意,他還派了從事中郎韓博、奉節將軍康妙拿著盟書作爲使臣快馬出使建康。
父親吃不準是否該接受這張天錫提出的結盟,便召集了幾個朝臣在早朝散後特別的商議此事,並讓我在一旁聽著。我見他身體不太好,便低聲勸他應先放放國事,回寢宮休養,他去只是不聽。
聽著大家談論朝事,我很難能集中心智,因爲如今官居給事中的仲道正站在父親的下首,不時提筆會記錄各人言論,他偶爾會瞥我一眼,但他的視線總是很快地便會從我的身上移開。雖然他回家住了一段時日了,但我們二人之間從不開口說話。
謝安輕笑:“到時的事兒,誰現在又能猜到呢?但安竊以爲,若是現下我們諸多推辭,怕是會讓人笑我泱泱大國膽怯怕事的。”
王彪之急忙說:“安石老弟,我這可不是怕事啊,和那張天錫結盟,對咱們可是沒什麼好處的啊。”
剛剛晉封爲吏部尚書的王蘊一直耷拉著腦袋,初進殿之時,我便注意到他面色大紅,非常疑心這位嗜酒如命的大臣是偷喝了酒水後再來議政的。
見他一直沒說話,父親喚他,道:“叔仁,你以爲呢?”
王蘊擡頭,一開口便有淡淡的酒香飄散開來。
“陛下在叫臣?”他道。
在座的幾人強忍笑意,父親很是無奈,道:“看來,叔仁怕是說不了什麼了。算了,朕看著,安石你說得不錯,總不能失了我大國之風範,待涼州的使臣到了後,朕自會接下盟書和他們結盟的,只是,日後秦國進犯涼州的話,咱們,救援之事再議吧。”
見父親聽了自己的主意,謝安並沒有多麼的得意,而王彪之也並沒有顯得多麼的失意,二人都不甚在乎今日的得失。
“弘茂啊。”父親道。
褚爽語氣微慌,道:“臣在,陛下。”
父親打量他,道:“前兒個你姑母同朕說了,如今你已過雙十年紀,汝父早亡,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是該娶妻了啊!也讓你母親能早些能寬心。”
褚爽大驚,極快地瞟了我一眼後,他對父親說:“陛下,這,臣以爲,大丈夫該以國事爲重,臣還。。。。”
父親打斷了他的話,微有不滿,說:“還什麼?你還不想成婚?嗅,這可真由不得你了。朕看,謝家的女子怎樣呢?是你祖母的孃家,正合適啊。安石,你同朕一起去做這個媒人,如何?”
謝安微笑,對褚爽說:“弘茂,你是真石阿姊的孫子,咱們就是一家人了,陛下開了金口,我這堂舅爺可是要上心了。”
褚爽無奈只得領情,道:“多謝謝侍中。”
王坦之張了張口,或許他也想給褚爽保媒,但看到謝安已然把話都說盡了,自己若是提出以他們太原王氏的女兒婚配給褚爽,那就顯得有些急功近利了。
這裡面的利害關係可著實不淺,王家若是和褚爽聯姻,就等於和太后也攀了親戚,王坦之自然是明白的,可他卻又無法提出來,心裡一定是窩了不少的火。
商議過後,我送父親回去寢宮,並親自安頓好了一切。
父親又飲下一碗藥,然後輕聲對我說:“斯生這個孩子,是因一直在惦念著你纔不娶妻的。你若是得了空,也去勸勸他吧。聖人都說‘成家方能立業’,他都這麼大了,卻連個侍妾都不肯納,實在是很不像話。”
我道:“父親,這種事,我也勸不得啊。他雖是對我有意,但終歸娶妻不娶妻還是他自個兒的事兒。我去勸他的話,反而倒不好。”
父親嘆氣,說:“唉,隨你,隨你吧。福兒,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因延齡喪妻失子一事而怨父親。父親給你說個實話吧,我原本都是知曉的,但我曾勸過元子,讓他能放過他們。只是沒有想到,最後,元子還是不肯放過任何一個隱患。”
見父親內疚,我只得說:“父親,您的帝位已然穩固了,您又何必再說這些呢?福兒並不怪您,這都是形勢所迫啊。我只是,其實,我是在怪仲道。他太懦弱可,他不敢違抗阿舅的命令,即便是殘忍無道之事,他也不知該如何去推辭。”
父親語重心長道:“我都知道,父親封他這個給事中,就是希望他不要再回軍營,多在建康陪陪你。你們二人若有什麼心結、嫌隙,得空了好好說說,一輩子長得很,哪裡會有真正的難題?都能解開的。”
我敷衍應下了,又問:“父親,您這病,御醫們怎麼說呢?”
父親苦笑,說:“都說是傷寒。。。呵呵,御醫的口中,什麼病不都會說成是‘傷寒’啊。我這才當了皇帝,卻一下子就病了,說不定啊,就是老天在譴責我啊。唉,福兒,父親這有一日若是去了,萬一這天下不再姓‘司馬’了,你可要,保護好你母親他們啊。”
我突然淚如泉涌,想起了太后說過的那個‘詛咒’,沒想到在父親的身上竟也應驗了,一時間,我很擔心父親真的會離我而去。
父親伸手爲我拭淚,哄勸說:“莫哭了,福兒,好孩子,我的女兒。唉,父親這輩子,虧欠了不少的人,卻從沒想過要虧欠你。可是到頭來,卻還是讓你過得委屈了。”
我搖搖頭,趕緊說:“父親千萬別這麼說,福兒過得並不委屈,父親和母親都很疼愛福兒。。。。阿舅,阿舅他們,桓家的人待福兒。。。也,也是不錯的。雖然我和仲道近來有些嫌隙,但他一直都敬我、愛我,從沒變過。”
父親微感欣慰,說:“好,好,你夫君疼你,這比什麼都要好。福兒,父親要歇息了,你最後唱一首《採蓮》給父親聽吧。”
“是,父親。”
“奴採蓮於輕舟
君自何處來也
欲下舟相問也
恐君探奴之意
奴摘蓮於綠水
君踏歌將遠行
唯以馨香相贈
望君明奴之意”
==========
年前最後有兩件重要的事情,一是敬姜和王坦之長子王愷的婚事,二是棄惡和謝玄妹妹謝道輝的婚事。
兒女婚事自然是大事了,阿舅和桓豁叔父都分別離開了姑孰、江陵城匆匆趕回了建康,一是爲主持婚事,二是爲一家人能團聚過年。
彼時也正巧張天錫的使臣已到了建康,父親接見使臣,收下了盟書,並安排了筵席,因自己的身體不好,便由阿舅全面主持。如今的阿舅真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或許是由於高興,他還在席間戲弄了一番涼州來的使臣,玩的很盡興啊。
更爲得意的一人就是郗超了,多年來,他就是阿舅的心腹。到了如今,阿舅隻手便可遮天,對郗超阿諛之人就更是不在少數了,便是有人不想隨波逐流,卻也需要敷衍地過去郗府拜會。
作爲陳郡謝氏和太原王氏兩族的領導者,謝安與王坦之一道去拜訪了郗超。可想不到,郗超的府邸前車水馬龍,甚至超過了集市中的繁華熱鬧。謝、王二人從晌午一直等到了入夜還沒有見到郗超,王坦之不悅欲走,謝安勸他說‘不能爲性命忍俄頃邪’
正月,因東海王司馬奕有‘謀反’之意,故,朝廷降其爲海西公。
二月,秦君苻堅欲安撫邊郡,以安居在長安的前燕國親王們爲太守,遷徙邊境。冠軍將軍慕容垂勸說苻堅誅殺慕容評,說其是奸佞之臣,有污朝廷。苻堅沒有殺慕容評,但是將他封爲了范陽太守,距離長安千里之遙。
不久,秦君苻堅召王猛由鄴城回到長安,令陽平公苻融取代了王猛。但是王猛重新成爲了秦國的丞相,並領中書監、尚書令、太子太傅、司隸校尉。
接著,王猛力諫苻堅稱應將慕容沖送出宮,不該再繼續將一個男人豢養在深宮之中。苻堅無奈,便封慕容沖爲平陽太守,近燕國故都鄴城。
雖已是三月,但春雨料峭,走在路上,便覺一點都不暖和,緊了緊領口,手中舉著的油傘稍歪,細雨便趁機沾染了身上的淺色素衣。
謝道韞走在一旁,輕聲說:“阿弟此去江陵,路途遙遠不說,那裡離秦國又不遠,若是起了戰事,唉,著實讓人擔心啊。”
我勸說:“姐姐你應該高興啊,這可是桓豁叔父從阿舅那裡將羯哥哥給‘搶’走的,說是自己將領那裡正缺一個像羯哥哥這樣心思縝密之人呢,聽說叔父可是求了阿舅好久呢。”
謝道韞也爲謝玄的才華而感到驕傲,說:“呵呵,我也知曉。但是,我還是不放心啊,功成名就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我更希望的是阿弟能一直平平安安的。”
我道:“是啊,家人安康,平生心願。我聽說子猷哥哥回來建康了?”
謝道韞嘆氣,說:“你可別提徽之了,他可是把夫君氣得不輕啊。”
我問:“怎講?”
她卻反問:“福兒不知?”
她這一問把我給問懵了,便說:“我應知何事啊。”
謝道韞說:“唉,這算是家醜一件了,可過不久,這事兒恐怕大家都會知曉了,我現在就都說給你聽吧,也無妨的。
你知道,徽之原本是大司馬的參軍,大司馬道他太過散漫,看不慣他只著裡衣去處理公文。大司馬便打發他離開姑孰,去江州做了桓衝刺史的參軍,掌司馬一職。這你可知?”
我點頭,說:“我聽聞過。他在豫州過得不好?所以纔會回來的?”
謝道韞低呼一聲,抱怨說:“哎喲,徽之要只是過得不好便算罷了,我們倒還不覺得丟臉,橫豎就是吃不了苦吧。他呀,我一想到就頭疼啊。
桓衝刺史問他‘卿署何曹’,他竟然說‘似是馬曹’!桓衝刺史再問‘管幾馬’,他說‘不知署馬曹,何由知數’!桓刺史也是個好脾氣的人,便又問‘馬比死多少’,徽之卻拿聖人之言搪塞‘未知生、焉知死’!
就他這個樣子,桓衝刺史也沒有責怪他。後來一日,正值雨天,刺史坐於車內,徽之行於馬上。他擅入刺史的車中,還說‘公豈得獨擅一車’。
桓衝刺史仍不怪罪,不幾日,桓衝刺史勸誡徽之,說‘卿在府日久,比當相料理’,徽之不謝過刺史的勸誡,他桀驁不羈慣了,反倒仰面看天,說‘西山朝來致有爽氣耳’!完全不理會刺史。
饒是再有好脾氣的人怕也是忍耐不得了,找了個藉口,桓衝刺史派徽之回來建康做一些不緊要的事情。多丟臉的事兒啊,他呀,卻拿這事兒當笑話講給我們聽。夫君身爲長兄,道他太失王家的顏面了,便狠狠地責罵了他。
福兒,你說,這淡泊名利之事該是隱士們做的事,他身爲桓衝刺史的幕僚,理應仔細處理公文,多多上心纔是啊!竟。。。。。。
唉,如今他回來了,我們也都不好再說什麼了。可是,我們也沒見他曾去過衙署裡辦什麼公事,卻知他在府裡花了許多的銀錢去修葺花園,購置了許多的竹。這幾日他又說什麼胡哥來信說請他去東陽郡遊玩,他便嚷著說要離開建康去東陽郡!唉,撇開公事去遊玩,這叫什麼事兒啊。
我嫁給王家後,氣惱凝之太過平庸了,心說徽之這等輕狂之人都要好過他。可我如今看來,平庸些反倒是一件好事,總不至於被人家給趕走。你說呢?”
我道:“呵呵,子猷哥哥他素來不喜被束縛。說不定,他心裡其實也知自己是有錯的,但卻不肯輕易承認罷了。他若去東陽耍玩一番,也不算壞事啊,就算是讓他代替姐姐去探看胡哥了嘛。”
謝道韞無奈,說:“你呀。。。。。哦,對了,待會子咱們見了阿弟,你可萬萬不能問及阿水。”
“爲何?阿水出什麼事了?”
我微是擔心,不知道是不是謝玄和女賜姐姐的兒子出了什麼事。
她道:“其實也無事,只是阿弟總覺得阿水不夠聰慧。我也勸過他,孩子如今只四歲,還是太小了一些,長大了便好了,可阿弟就是不聽。”
我問:“爲何羯哥哥道其子不慧呢?”
謝道韞說:“阿弟教導他識字,卻總也答不對。阿弟於是便著急了,因我們幼時都是三四歲便開始啓蒙的,且父母並不抱怨不慧之言。”
我說:“這事兒可不能急,來日方長嘛。”
“誰說不是呢,阿弟就是不聽啊。”
到城門後,我們幾乎與謝玄一齊而至,他跳下車,笑問我們:“福兒和阿姊怎麼不乘了馬車來?”
“下了雨,覺得舒爽,便與福兒約定步行而來了。”謝道韞說。
我道:“羯哥哥你一路可要保重啊,到了江陵後,一定要去試試魚糕!我保證你會此生難忘的。”
“好,福兒你說好吃,我就餐餐都用!呵呵。”謝玄爽
朗說道。
謝道韞莫名地輕笑,說:“阿弟保重。”
謝玄道:“阿姊你也是,我在江陵一切都安頓好後,便派人來接女賜和阿水,這些日子,就託你多多照應他們了。”
謝道韞說:“自然。”
謝玄準備蹬車,忽然又下車,稍湊近我,他小聲說:“你若是又想‘四處走走’了,不若來江陵吧,我不會去向桓豁刺史告密的。”
我知他是玩笑,便隨意地點了點頭。他滿意一笑,說‘走了’,隨即上車離開。
“阿弟說的什麼?”謝道韞好奇地問我。
我說:“哦,也只是,。。。呃,也只是同對你說的一樣,託我能幫幫女賜姐姐。”
“唔。”
作者有話要說:寫著謝玄,腦海中就閃過了胡歌的樣子,真是不二人選的真人版謝玄,該是《劍蝶》中的那個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