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平靜。
天方亮,我揉眼醒來。
自到了淝水東岸的軍營裡與謝石等人匯合之後,我依舊與謝玄居於一帳之內。因爲,按照如今我在軍中的官職,我這個‘司馬’勢必是要與至少另外的兩人居於一帳的。那樣,我自然是會暴露身份。所以,我就還是選擇和謝玄同住了。
不過,現在謝玄的帳房比之前在洛澗附近營中時的帳房要大多了,除了一張行軍牀之外,他還擺置了一張不算太小的榻在帳內。他好心將牀讓給了我睡,而他自己則睡在窄小的榻上。他還在牀與榻之間擺放了一張木架,上面搭有一道厚厚的布簾,這樣,我就再也不必繼續和衣而睡了,可藉著有布簾的遮掩脫衣好好入睡了。
輕手輕腳地穿好了衣服,我站在簾後偷瞧,謝玄還在熟睡,只不過,他雙眉微皺,不知道是不是因染了病痛纔會在睡夢裡也覺不適。
整整衣冠,我從簾後轉了出去。故作坦然地準備走出帳房,隨後,我果然聽到了謝玄的聲音。
唉,整日裡都在操心軍國大事的人,怎麼會有真正睡的踏實之時呢。
“起了?你怎麼穿了長衫?今兒不練武了?”
“啊,我傷口才好就不先練武了。穿成這樣,是楷之要找我去手談,不好失禮。”
“哦,那確實是不該穿短打。”
轉過了身,見謝玄正揉著額角慢慢地從榻上坐起來。在一身雪白裡衣的映襯下,他的臉上有一團不健康的紅色。
我關心問道:“先前見你在夢中還依舊皺眉,如今又見你面染紅霜,莫不是心、身有恙?唉,已是隆冬時節了,若是病了倒也不奇怪。我去給你請來軍醫吧?病了的話總是要瞧病、吃藥的。”
謝玄淺笑,對我說:“我可能真的是病了,不過呀,受到了你這長公主殿下的關心,我的病也好了。”
“羯哥哥說笑了。那麼,我去給你請軍醫吧?”
“也好,有勞。”
“你客氣了。”
挑簾出帳,楷之正在不遠處等著我。他衝我輕點了頭,我就知道他已經都準備好了。
叫過了一個小兵,我低聲道:“謝都督方纔曾醒來片刻,他對我說自己的身體不適。他已吩咐了,自己要再睡上半個時辰。到了時候,你就去請一個醫者過來爲都督瞧病。記住啊,一定要半個時辰以後再請醫者過來,叨擾了都督的休息,可莫要怪我沒有提醒過你。”
“是,桓司馬,我記住了。”
“那就好。”
抱歉了謝玄,本來你生病了,我不該耽誤這半個時辰。可是,我要和楷之私入秦營,這半個時辰應該夠我們渡河去對岸的。而且,等到了那個時候,你‘抓’不住我,也會有人過來爲你醫病,算是一舉‘兩得’嘍。
靠近了楷之,他出聲詢問:“你對兵卒說了什麼?”
“哦,謝玄似是染病了,我說自己會請醫者過來。不過,爲了讓你我可以有足夠的時間渡河去西岸,我吩咐了兵卒只能在半個時辰之後再請醫者過來。”
“甚好。”
二人出營,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別注意。
因我們是要假扮使者,所以,今日我與楷之便都是作了高冠長衫打扮,往日裡行軍時所穿的短衣戎裝便都統統捨棄了,而且,二人都沒有戴各自的佩劍,以向秦人表示我們所來是爲和平。
一切都很順利,只不過,讓小兵給我們擡來渡河所需的木船時,有人問:“司馬將軍、桓司馬,二位是要去對岸嗎?所爲何事?”
楷之鎮定自若答道:“奉大都督軍令,我與桓司馬將出使秦營。機密大事,不便詳告了。”
兵卒見我與楷之既是要出使秦營,那自然是需要用船的了。更兼,我們一個是代天子巡視天下各路兵馬的‘奮武將軍’,一個是時時跟在謝玄身邊的‘司馬’,我二人出使秦營的話,論身份、官職,也都很是正常。
小兵痛快道:“這就爲二位布船!”
才過了一小會兒,一艘長有十丈、寬約三丈可容十餘人在內的木船就被一隊小兵給推入了河中。他們架好的那一塊木板從船上延至到了岸邊,我與楷之相扶登船,姿勢都很笨拙。沒辦法,這木板實在是太窄了。
楷之不妙問我:“糟了!你會不會劃船?!”
我瞪眼,道:“我又不是打漁的,我怎麼會劃船!”
楷之頹然道:“那咱們要怎樣才能去河對岸啊?!”
小兵們聽得直咋舌,謝石大都督派去出使秦營的兩個人竟都不會劃船?!
突然,隊末的一人擠上前來興奮地對我說:“桓司馬!桓司馬!我是劉裕劉寄奴啊!你還記得我嗎?”
我驚道:“是你啊!我記得你!你也來了淝水?我以爲你被謝都督派去押送戰利品回朝了呢。”
劉裕靦腆笑笑,說:“那天,謝都督最後並未責罰我,而是讓我繼續隨軍,他說要看著我爲國立功呢。桓司馬,你與將軍若是願意,我甘願爲您二人劃船過河。我少年時在家鄉,曾幫過打漁人,因此,我懂得如何撐篙、駕船。”
有人嘲笑說劉裕是想得到賞錢,劉裕立即惱怒紅臉與那人爭執起來。
我急忙說:“不要吵,不要吵了。我二人需快速渡河,所以,我想請四個人來爲我們撐篙。若有擅長者,儘管上船。至於這報酬嘛,也不可說是給你們的‘賞賜’,只是你們大家該得到的‘回報’而已。”
劉裕自然第一個就站了出來,他說:“桓司馬,我不求回報的。您救過我的命,我這一輩子都是報答不完的。”
在他之後,衆人推推搡搡,又有另外幾人也說願意。
楷之看了看,挑出來三個身材最爲健壯的,道:“就是你們了。事不宜遲,速速登船。”
“是,將軍。”
四人登船後紛紛拿篙撐船,從熟練的姿勢上能夠看出來他們的確是撐船好手。四支長篙插入水中,水面之上蕩起了圈圈波紋,木船迅速地離開了岸邊。
我與劉裕敘話,楷之好奇地問起了我們二人相識的經過。待聽完了之後,楷之便連說我們二人一定是前世有緣,所以老天才會在這一世安排我成爲了劉裕的救命恩人。
劉裕感慨道:“將軍說的可是對呢!我和桓司馬必是有緣之人。想我劉裕自出生起便剋死了親孃、年幼時家父又病亡,這輩子我可真是沒過什麼好日子。不過呢,我也算是個有幸之人,曾得遇過兩位貴人的相助。
九歲時,我在隆冬臘月裡給爲先皇守陵的守軍們送柴,一個極顯達的貴人賞賜了我從沒吃過的美味糕點,她還贈我銀鋌。恰巧,那一日回家之後我的幼弟染了風寒,我便使錢請人爲他醫治,這才救了幼弟一命。
常想,此等大恩,我是一定要還的。後來,聽聞謝都督發榜募集軍士,要重建北府兵。我想即可爲國出力又可得些俸米照料家裡,便應召入伍了。在軍中摸爬滾打了多載,我卻毫無功績。此番秦軍大舉進犯咱們大晉,好容易我有了一個可以晉升的機會,不想,卻差一點就死於亂軍之中了。
若非桓司馬您及時出手相助,我又怎能留此一命?我家中老母、姊妹兄弟可該怎麼?還有那一個曾救了我幼弟一命的貴人,我不是也沒有機會去報答她了嗎?”
楷之說:“寄奴啊,枉你沒忘對自己有恩之人,你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了!不要擔心,你一定會再遇到那個恩人的。”
不敢讓別人看到我臉上此時的震驚神色,我沉默地負手背過身去遙望對岸的秦軍大營。
原來是他啊!
這個孩子竟然已長得這般大了,都已是一個參軍入伍的軍人了!
十年前,我在父親的陵寢之處遇到了向守陵守軍們賣柴的他。我讓守軍把祭品爲我搬至父親的神碑之前,劉裕卻說自己可以幫我,但是我要付錢給他。
我對這個孩子感到很很好奇,然後守軍告訴我說‘聽他自個兒說是生母已亡,自幼由繼母蕭氏撫育,前兩年他的生父也去了,如今只與繼母並弟妹過活,日子很是清苦。他在家中排行最長,又沒得錢去書塾中讀習,便只做些樵採或漁獵,得些木柴或水貨能賣些錢貼補家用。’
他還曾親口對我說過自己名爲‘劉裕’,他說‘我單名是一個‘裕’字。可我父親說這名沒取好,剛有了我,我親孃便去了,家裡也更窮了,所以這名不好。’
劉裕劉寄奴啊,呵呵,我們還真是有緣啊。不過,他口中的‘恩情’,在我自己以爲那實在算不上是什麼‘恩情’。當年,他爲我搬運祭品,我自然該給他他應得的銀鋌,我並沒有預測到自己給他的一塊銀鋌竟然救了他幼弟的一命;這一次在軍中,他正面臨危險,我就在一旁且也看到了,當然是該救下他的。
對我,他真的不必說‘謝’。
聽著劉裕與楷之的談話,我見此人不僅是忠厚老實,且還懷有一顆拳拳報國之心,他甚至說出了‘願天下早安’的豪言壯語。
我忍笑問他:“寄奴啊,你來說說看,該怎樣來‘安’這個天下?”
劉裕隨口道:“殺光秦賊,陛下就能統一天下,天下就安啦!”
楷之善意笑說:“可是,想要殺光秦賊的話,就需成爲一個大將,帶領萬千軍士揚刀立馬。如今寄奴你無官又無職,要想殺光秦賊,談何容易啊。”
劉裕顯得無望,說:“將軍說的極是啊,我一個小小兵卒就只能殺一人或是十人,要想殺光秦賊,那就必須得成爲大將。將軍啊,您來教教我,該如何才能成爲大將呢?”
楷之啞口無言,他無奈說道:“我是司馬家的宗室,生下來便有食邑、封爵,大了之後又可得到一個不錯的官職。怎樣成爲的這個‘奮武將軍’?僅僅只是憑了我姓‘司馬’而已。”
劉裕小聲自語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我立即嚴肅道:“寄奴,慎言此語!”
楷之也面色大變,對劉裕說:“你不準再說這句話!”
劉裕也知自己是失言了,他專心撐篙,不敢再與我們多說任何一句話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想必許多人都會有此感想,憑什麼一個姓氏、一個出身就可以決定一個人的一生是富貴或是潦倒。不過,這個世界就是如此的公平或者說不公平,當你來到這個世上之後,你的一生就已經被決定了。
正在這時,一個人提醒我們說已近秦營了。
設在西岸的高大瞭望塔上有秦軍站崗,見無端有船由東岸駛入了秦營的水域,他們立刻喊問:“來者何人?若是晉軍,停船待檢!”
劉裕等人於是無法再繼續劃船,我與楷之沉著對視一眼,知道就要有秦軍前來接我們入營了。
須臾,兩艘小船靠近了我們,三船漸漸貼靠在了一起。我與楷之走到了船舷旁,正與船上的幾個秦軍面對面。
“晉軍使者?”
這問話者年約四十上下,一雙狹長的目中飽含精明神色,對我們的態度雖屬和善,但他脣邊的笑意卻並不顯得有多麼的真誠。見他身無官服,故此一時之間我也看不出來他究竟是何身份。
楷之答話:“然也。我二人乃謝大都督派來面見貴國天王的使臣,有要事需與天王細談。還不是尊君是?”
來人依舊笑語:“我乃陽平公帳下徵南司馬-----張天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