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你怎麼又在讀佛經(jīng)?”
在建康慶祝完新年後我們回到烏程已過了有大半年的光景了,一次無意之間,我注意到獻之握在自己手裡的一卷書簡竟然是佛經(jīng),往常裡他可是很少會看佛經(jīng)的。再然後,我又有多次都見到他在看佛經(jīng),心裡便覺得很是好奇。今日又見了,我忍不住便出聲問了他。
見我發(fā)問,他笑的有些尷尬,卷好了佛經(jīng)放在手旁,他道:“只是,新年裡在宮內(nèi)曾聽你與司馬伯道二人論經(jīng),我覺得新奇,便找來了一些佛經(jīng)看看。其實這樣不算是我初次接觸佛法,我父親在世時,他曾與佛門高僧支道林相善,我年少時亦聽聞他二人談?wù)摲鸾?jīng)。”
我憶起了自己與司馬尚之談?wù)摲鸾?jīng)時的場景,當時我並沒有看到獻之有注意我們。
我笑說:“啊,那個啊,其實,我也並不是很懂佛法。我母親信佛多年,我自小便常跟隨她誦經(jīng),我只是粗通一些偈語而已,因爲其中的意思都很耐人尋味。不過呢,對佛法,尚之他倒是應(yīng)比我懂得要多。”
兩月之前,司馬尚之曾到烏程來過一次。因爲世風(fēng)尚清談,而他卻並不善清談,故來此想要向獻之請教一二。
他二人在靜室之內(nèi)焚香、品茗,由晌午高談闊論至月上中天,其間我們都不曾入內(nèi)打擾。司馬尚之在我們的府內(nèi)小住了幾日,我還曾與他手談三局,第一局我贏,第二局他贏,第三局他只贏我一子。
在臨回建康之前,司馬尚之對我們說自己曾在不久前見過愷之一面。愷之說了,若是有空的話他會來烏程探望我的。
知道這個消息後我便很高興,天天都在盼著我的兒時好友能快些來看自己,可是空等了有兩月,愷之卻竟都無消息。我還曾憤憤不平道‘好一個顧長康!說話不算話!’。
獻之點了點頭,應(yīng)是同意我的說法,他道:“我與伯道清談之時,他常會說及偈語,我想,他應(yīng)是一個精通佛法之人。對了,福兒,因上月荊、揚、江三州均遭大水,農(nóng)務(wù)皆廢,陛下下詔說要削減煩費,因此,朝內(nèi)各個牙門內(nèi)的官吏被罷免者竟有七百餘人,我這吳興太守的官衙之內(nèi)也少了五名吏士,所以,日後我會比往日裡忙一些了,或不能常常伴你寫字作畫,莫要惱啊。”
我理解他的難處,便道:“我怎會怪你?唉,只是,你一向是寄情山水之間,從不對政事熱衷,這下子啊,可有的你忙啦!呵呵。”
獻之顰眉,大概亦是在煩心政事。我在一旁想著自己的事情,卻是與錢有關(guān)。
從昌明下詔減少皇族、百官俸祿一半之後到現(xiàn)在已是有兩年多的時間了,我們府中的餘錢如今已經(jīng)所剩不多了,又因這兩年秋收之前常遇大水,因此我的封地內(nèi)上交的租佃和王家莊園內(nèi)的收益也較往日裡少了一些。
捉襟見肘啊,如今,我們真的是已到了自己曾料想過的這種尷尬地步了。
暮顏突然進內(nèi)說有事要稟,她神色十分喜悅,看來應(yīng)是有好事發(fā)生了。
她道:“公主,您近來常常唸叨的那個顧長康顧郎君來啦!他人正在咱們府外!”
我大喜,道:“快請!”
獻之也趕緊圾屐,二人都趕著要去廳內(nèi)見愷之。
話說我與愷之倒也不是說不常見面,每一次我回去了建康之後二人總是會見上一面的。只不過,愷之善畫,他在朝內(nèi)的名氣很大,他又是吳郡四大家族之人,世人多喜與他結(jié)交。他的府門前多停有車馬、府內(nèi)亦多有賓客至,所以,我們常不能盡興交談。
“愷之!”
“福兒!”
二人自年幼時便是相熟的玩伴,因此也並不拘禮,熱情地招呼彼此,隨意地就座交談。
獻之對他說:“福兒可是等你好久了,長康。”
愷之歉意道:“原是我的錯。本來我是對司馬伯道說過要來探望你二人的,可惜啊,我一直都抽身不得。怪我,怪我。”
我稍有埋怨,道:“何事竟能羈絆了你這位天子身邊的紅人?”
愷之擺擺手,說:“嗨,你說笑了。我哪裡就是紅人了?不過只是陛下偶然會召見我,他讓我講解畫法與詩書之事罷了!我若真是紅人的話,豈能還是一個小小的工部員外郎?羈絆了我的事,呃,其實,其實,是我的婚事。”
“啊!”
“啊!”
異口同聲,我與獻之皆是二目圓睜,吃驚極了,沒想到他竟然已經(jīng)成親了!且我們還都不知此事!
我真的生氣了,便責(zé)怪道:“怎地你成親這樣大的事情你也不同我們說一聲?我們竟都沒能前去祝賀你與新婦!”
愷之歉意道:“你們也知,我常未得遇自己的傾心之人,竟至而立之年亦還未成家。去歲,我方爲父守孝結(jié)束,陛下命我起復(fù)再次入朝爲官。我本也未曾想過這成親之事,可是,唉,應(yīng)是天意吧,竟讓我遇到了她!”
獻之揶揄笑問:“未知是哪一家的天香國色之女迷倒了你這個才傾天下的顧長康?”
我也忙問是何家的女子,愷之面上稍有羞意,遂後纔對我們答道:“是我家的鄰人,吳郡張氏之女。其貌美,然卻不媚;其身美,然卻不惑。對她,我是一見傾心吧。
我與關(guān)內(nèi)侯車胤車武子相善,他聽聞了我的遭遇,遂便爲我去與張家提及此事。無奈,張女竟不應(yīng),她說我顧長康的‘癡名’在外,便是我再有名氣,她也不肯嫁我。”
獻之道:“彼女出身吳郡張氏,長康你乃吳郡顧家之子,門當戶對的緊;長康你有才情傍身,且姿容俊偉,便是有什麼‘癡名’,也只是世人的玩笑罷了。她如何便會拒絕了呢?”
我追問:“既是如此,你二人又是如何得以鸞鳳呈祥的呢?”
愷之面有慚色,我與獻之具是不解,他低聲道:“是我耍了一些手段。”
“什麼手段!”
“什麼手段!”
又一次異口同聲,我望著獻之苦笑,心說我們實在都太好奇愷之是如何成親的了!
愷之道:“我苦求不得張家之女,因先前曾聽聞過一些神怪故事,遂將張女形貌畫於壁上,並以荊棘釘其心處。不想,張女竟果患心痛之癥。我再求之,言說不管她是否能轉(zhuǎn)好我都絕不棄她,她念我爲人情深,遂便應(yīng)允了。”
獻之驚道:“世人皆說你顧長康喜諧謔,不想你竟能如此膽大,若是你不小心害死了那張家女,可又該如何呢?”
愷之苦笑道:“我自然是後怕萬分啊!萬幸,子敬,她無恙,應(yīng)是上天憐我吧!”
我道:“雖是有一些險狀,但你終可與張家女喜結(jié)良緣,顧公若是地下有知的話,他亦會覺欣慰啊。”
愷之忽然大叫:“不好!我?guī)缀蹙屯苏拢 ?
獻之問:“長康所言是何事?”
愷之道:“來此之前,我曾無意中與陛下提及將會來看望你們,他便將兩箱珠寶賜下,囑咐我將珠寶帶來給你。”
我又驚又喜,問:“昌明可曾有話帶給我?”
愷之搖頭,說:“並沒有別話。陛下只是說,‘了了玩物,還望阿姊不棄收下。’”
實在是太好了,雖然昌明此時這次無名頭的‘賞賜’確是有些奇怪,但兩箱的珠寶的確可以解決我們的燃眉之急。起碼,只要是不出意外,這些珠寶應(yīng)是又夠我們整個府內(nèi)花費一年了。
我遙拜建康方向,開口謝恩道:“臣婦司馬氏謝陛下賞賜!”
然後暮顏扶我起身,她也開心地說:“公主,這下可好了!”
獻之不知府內(nèi)現(xiàn)況,他覺得奇怪,便問我:“福兒,咱們府內(nèi)並不缺錢物呀,怎地陛下賞賜給你珠寶,你竟會如此的高興?!”
我還未回答,愷之似是玩笑說道:“你們可真是有夠好運的,能得到陛下的賞賜。前兩年陛下下詔說俸祿減半之時,我並未曾上心,故仍舊支取花費無度,所以,我府裡內(nèi)的錢財已是不多啦。前番,我讓下人回會稽的宅子裡搬來了幾箱的財物這纔不至於爲糧米小事而發(fā)愁啊!”
我見獻之眉心的疙瘩越來越擰,心中知道他已對我們府內(nèi)庫房裡的餘錢數(shù)目有了懷疑。愷之往日都一個人過活,所以他府內(nèi)樣樣都還需他親自過問,可我們府內(nèi)有我這個夫人在操持,獻之便從不關(guān)心亦不曾過問,現(xiàn)在,聽說了愷之府中的難處,他也開始考慮起了錢的問題。
確實啊,這府內(nèi)進來的錢少了,他花錢卻依舊未減,錢又怎麼會永久地夠用呢?
獻之正欲開口問我,卻有門人前來通稟說我們府外來了一個少年,說是想要見獻之。
獻之亦未多想,隨口問道:“可是我兄長家的哪一個侄兒?”
門人道:“不是的。太守,那人說自己姓‘馬’,來此的目的是爲了要向太守您求字。”
獻之玩味道:“姓馬?”
愷之問門人:“可是誰家的公子?”
門人道:“不知。那人也並未報出自家的郡望。”
獻之顯得不耐,揮手讓門人退下。
他爲人贈字皆是隨性之舉,雖常有一些不認識的人上門來求字,可獻之皆是不見,一律都推擋了。如今這個姓馬的陌生少年要求字,他自然也是不肯見的了。
我吩咐暮顏去準備膳食和酒水,想用來招待愷之。
三人離開正廳欲要轉(zhuǎn)去飯?zhí)茫粋€錦衣少年卻不知從何處衝了過來,他一手執(zhí)鞭一手仗劍,眉眼裡的高貴傲氣明顯極了。
作者有話要說:以我個人的理解,大藝術(shù)家顧愷之絕不是一個‘癡人’,只不過是無論古今,藝術(shù)家都有些不拘小節(jié)之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