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隱寺。
香火飛煙上碧空,人山人海燒香拜,惟有廟寺撞鐘白衣少僧,獨座一旁,表情凝滯。
不悅的咳嗽,突然自身后響起。 “懷真,你又一個人躲在鐘樓發呆?”
他驚得起身行禮,垂首不敢抬:“師父,吾……”
“齋飯時間到了。師兄師弟們都在齋堂為前來佛寺布施的在家人舀粥,你也來罷。”靈隱寺主持法如淡淡打斷。
他抬起眼對上一雙靜如秋水的眸,空白的腦子里突然閃過樹影搖晃的黑影,倏然怔住。
那晚,師父是不是也……
勉強回過神,他頷首順從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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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施所施及施物,于三世中無所得。”每一次將素粥舀盛入香客者的碗里,他總是虔誠輕聲念誦,“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而每一個布施檀越者,亦恭恭敬敬雙手捧碗行禮,直至——
雪白的柔夷忽然撫上他手里的粥瓢,脂粉香撲鼻而來的同事一雙閃爍著揶揄笑意的好看的眼眸直勾勾凝視著他的臉。
“小和尚,你欠我的八十兩酒水錢,何時償還?”
他愣住。
而他身旁的法如大師卻蹙起眉,面有不悅:“懷真,這位女施主是……”
“什么女施主?”朱唇未啟笑先聞,隱隱透露出尋覓多日總算是苦盡甘來的寬慰,“應是未過門的娘子。”
齋堂,眾人皆驚。
“佛門圣地,女施主切莫胡言亂語!”法如面沉如鐵喝止,偶有幾句交耳私語的齋堂即刻噤若寒蟬。
“出家人不打誑語。小和尚你自己說,可曾與落衣有過男.歡.女.愛.夫妻之實?”嬌媚嗓音慢慢道,“錢塘縣,燕春樓。”
齋堂,切切私議聲,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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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刺在背,如坐針氈。
諸多生動的形容詞,也抵不過石子棱角一處一處凌遲味蕾時所帶來的血肉模糊的體驗罷?類似于行走在刀尖上時的自虐,一點一點,剜進肉里。
世間十方眾生,八萬劫來,皆自有因。
這般自虐,認了。
歡喜張著嘴伸出鮮血淋漓的舌,表情木訥地凝望著河面那臉色枯槁眼底疲倦盡顯的光頭倒影。
狼狽么?狼狽。
放棄么?不能棄,不可棄。
低低嘆息一聲,歡喜收回長時間呆滯的目光,強打精神,目光重新流轉至手中那一卷極厚重的《析文解字》。
可剛剛開了頭,驀然又游神。
昨晚夢見懷真了。
與兩小無猜的記憶大不相同,夢里,懷真居然態度漠然地推開自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自己邁開步追在追啊,可怎么追,都追不上他,眼睜睜看他和另一位陌生女子…… 成雙入對。
不!不會的!
懷真僅是氣惱自己在燕春樓丟下他,所以才先行回山。等親手了解家仇宿怨,她自會回山再見他。屆時,希望他不要怪罪她、不要不理她……
她有信心,憑他對她的包容,豈會不能重修舊好?
強迫自己回過神,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那一長串讀音相同前后饒舌的繁體字,艱難地動了動鮮血淋漓的舌,仿佛忘卻了塵世間所有痛苦,字字鏗鏘有力誦讀出聲。
“余欲漁于渝淤,與余漁渝歟?余欲鬻玉,俞禹欲玉,余欲遇俞于俞寓。”
“余欲漁于渝淤,遇雨俞寓,雨逾俞宇,欲漁歟?鬻玉歟?”
……
月落星稀,她在誦讀。
旭日東升,她在誦讀。
秋風漸起,鴉鵲南飛,她仍在誦讀。
盡管偽恩公苛責嚴厲管束諸多,她始終無怨無悔,一天十二個時辰內,必定從第一個字到最后一個字從不間斷地整整誦讀九個時辰。
而每一天,獨坐在荒山野嶺無人之地埋首苦讀勤奮練習時,她舌頭里的血總會溢出唇角,緩緩流到衣襟。
這模樣,讓心思如鐵的偽恩公偶爾也會目不忍視,偶爾也會為她煮一碗甘草忍冬湯,以茲獎賞。
……
需時五個月才能練就第三層境界的“變聲術”,僅僅三個月,被她一蹴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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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飛逝,轉眼已是初秋。
夕陽西沉,逶迤河水緩緩東流。
岸邊,有一位白衣女子安安靜靜地凝視水面倒影。
溫暖的陽光無聲地流瀉于恬靜的樹影間,輕風吹拂,她精心梳妝的長發絲絲縷縷拂動在習風中,而環佩叮咚,袖緣款款擺動,輕易地襯出明亮眸底那一閃而逝的狡黠。
不合時宜的急急呼喚忽然自身后傳來。 “癩子頭,癩子頭……”
女子應聲回眸瞥去,眼底狡黠之意驟消,僅剩女兒家與生俱來的溫柔恬美和羞澀。 “恩公,您找我?”
“老子找了你很久,你——” 質問倏地止住。黑衣男子站在原地,為迷離朦朧的光華下佇立著的清秀翦影而剎那失神。
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一顰一笑輕曼嫵媚之態,竟與記憶里那位瘦弱干扁的小尼姑判若兩人。
他心底一震啞口無言,竟忘了急匆匆欲找到她的理由。
“一時興起,我依照《易容十三篇》所教方法為自己描了淺顯的妝。”她垂眸不敢抬,雙頰微泛酡紅,“恩公,你覺得好看么?”
他腦子空白,為難地張張嘴。
倏然——
“月黑風高。你就不知道走近點,讓老子瞧瞧清楚?”
她愣住,旋而抿唇莞爾。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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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當空,飛來峰頂。
“懷真,你即便是長跪在此不吃不喝餓死自己,法如大師也絕不會再承認他座下有位破了色戒的徒兒。”玉音悠揚輕松,“不如還俗,與落衣下山罷。”
長跪之人直直凝視著緊閉的廟寺大門,唇色慘白,一動也不動,
“佛講究良苦用心,你豈又不能體會落衣三個月如一日默默追隨你的心意?”一聲輕輕嘆息,纖纖素手環上他的肩。
“我肚子里,已有你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