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餓了罷?吶,拿去吃?!睔g喜從懷里摸出兩個粗麥饅頭打發給懷真,這是她遁出庵堂時順手捎帶的惟一干糧。
“汝不食?”
“不餓,沒胃口?!睔g喜懶懶答,二話不說除掉鞋履卷起褲管將兩條赤溜溜的小腿伸入溪水中。
涼沁的感覺從腳底直達椎尾,酥酥麻麻的放松感,即刻消減了酷暑時節的燥熱。
心曠神怡地伸了個懶腰,她赤著足,在潺潺溪水里踢濺起朵朵水花,回眸笑問:“西湖六月,映日荷花別樣紅。懷真,日落之后我們去錢塘最繁華最熱鬧的長興街,買一兩朵荷花燈放著玩兒?”
苦守青燈十八載,何曾見過女子的裸足?尤其,滑膩如凝脂的雙腿。
懷真慌忙移開目光,平靜如水的眸子里有了一閃而逝的蹙窘。
“誒,問你話呢?!?
雖匆匆一瞥,但那如雪般純白無暇的肌膚與圓潤可人的玉足如夢魘般駐在懷真腦海里揮之不去。他向來沉穩的心跳竟莫名其妙漏停一拍,驀地促急。
他一驚,慌忙念出《靜心咒》:“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
“你個呆和尚,我好意詢問你去不去放荷花燈,怎對我念起驅邪佛咒來?”歡喜惱了,彎腰掬起一把清涼的溪水,澆向懷真。
來不及閃避,懷真的衣衫被澆濕大半。
“笨。”指著一身狼狽的懷真,歡喜咯咯笑出聲,嗓音清脆悅耳。她柳眉微微上挑,眼眸流光一閃微微彎垂,像極了好看的月牙兒,尖尖彎彎地,似乎是要勾住人心。
懷真窘迫地站在原地。
“呆和尚,你到底去不去?” 頑皮,頑劣,卻動聽的嗓音?!霸俨换卮?,我就一個人進城去了?!?
他如夢初醒,訥訥頷首。
“依汝?!?
.
月上柳梢頭,街市燈如晝。
歡喜從懷里摸出一吊從庵堂里“順手捎走”的香火錢,買了倆頂漂亮的白紗帷帽遮住自己和懷真光禿禿的腦袋,再買來兩盞做工精致的荷花燈。
興致勃勃來至西湖畔,她交予一盞荷花燈給懷真,另一盞,則由自己親自放入湖。
燈下早先系有一龜,龜遇湖水,不急不慢悠悠地往前劃。荷花燈飄浮水面,時靜時動,穿梭來往,而燈光水影輕搖曳,碧波微漾溢流彩。
被眼前朦朧夜景蘊育而生的浪漫氣息所打動,歡喜贊嘆道:“懷真,我們一起向湖神許個愿罷?”
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她極虔誠地,囁嚅自語。
我佛!
悟道在心,不拘時地。請佑我竿木隨身,處處逢生!
頂禮朝湖三拜,歡喜再次睜開眼時,身旁的懷真竟不見蹤影。
她詫異地環顧四周,除了攜手相伴夜游美景的眷侶,便是同來西湖畔點放河燈的行人。哪里可尋身高七尺的白衣僧?
莫不是一語成讖,小和尚被窈窕淑女勾走了魂,棄己夭夭?
為極有可能發生的猜度沮喪了,歡喜急急地扒開人群,在五光十色的西子湖畔、在如潮水般接踵而至的游客中努力搜索尋覓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懷真—— 懷真,你在哪—— ”
歡喜焦急地在一張張陌生面孔中回眸顧盼、穿行,忽然,她瞥見前方出現一頂極其眼熟的帷帽,她欣喜地沖了過去,帶了三分怒意五分嗔怪一巴掌重重落在白衣者的肩膀。
“大騙子!是誰說寸步不離我……”責怪,驀地止于白衣者回眸一顧。
他的臉被帷帽白紗所遮掩,看不清楚五官容貌。惟有如墨發絲被輕風頑皮地拂動,微微飛舞著揚起一道好看的弧度,宛若西子湖一泓緩慢漾開的波光,寂然,靜息。
歡喜目瞪口呆。
“姑娘,您認錯人了。”他頷首,好聽的嗓音淡薄如霧。
莫名其妙哽住喉,歡喜傻傻地點點頭。
直至白衣公子擦身而過,歡喜仍呆呆地佇立在原地,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想起應該回頭再看一眼時,那人,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平穩的呼吸,剎那間變得急促起來。歡喜下意識地伸手去撫臉頰—— 咦,怎就變得熱燙了許多?
肩膀,突然挨了輕輕的一下,見歡喜沒反應,一道頎長的身影干脆繞至她前頭。
“□□,汝棄吾,竟不辭而別?”
哈?
歡喜失神地尋聲瞥去,意外地看見了找尋多時的懷真。
他彎唇一笑,清澈明亮眼眸里的憂慮一閃而逝,淡淡的快樂卻從輕松的語調流瀉而出:“吾掛記汝不曾進食,便以荷花燈交換來一盒梅花餅…… 汝嘗嘗?”
她怔住。
片刻,她緩緩伸出手,默默無言地從懷真遞上的油紙袋里拿起一塊梅花餅,放入嘴里,細細品味。
“好吃么?”關切的詢問。
她忽然停住嘴,半晌,慢吞吞抬首,嗔怪的語氣充滿了沮喪:“笨蛋懷真,都告知過你好幾百遍,我不喜素食?!?
他動了動唇,干凈的面龐閃過一絲什么:“□□,人食肉譬如食其子?!?
不被嘮叨還好,一被嘮叨,她天性不受擺布的脾氣也上來了。
“我就真不相信了。吃幾盤牛肉,還會遭天打雷劈不成?”拂袖繼續邁步往前行,歡喜氣呼呼道,“笨蛋懷真,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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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客棧,地字號棧房。
以兩吊從庵堂里“順手捎走”的香火錢,歡喜點了四盤葷菜和滿滿一壺女兒紅,此刻正翹著二郎腿坐在圓桌旁,大快朵頤。
很快,空空如也的五臟六腑被安慰得服服帖帖。
肚子飽,心情自然更好。
心滿意足地摸摸不再癟進去的肚腹,歡喜踢掉不合腳的僧鞋,大大咧咧往床榻躺去。背,剛剛挨上松軟的被褥,她喜滋滋地贊出聲:“哇,城里的床果真與庵堂里的硬板床不一樣!懷真,快來試試?!?
懷真一愣:“孤男寡女豈可……”
“叫你來,你就來;否則,今晚滾去睡大街。”歡喜掩嘴打了個哈欠,不耐煩拍拍床嘟噥一句?;蛟S是酒精上腦,此刻的她覺得神智極為倦乏。
哈欠連連閉上眼,她朝里翻了翻身,留出身后大片空位。“傻懷真,你就過來唄?!辈⒉辉诤跛欠窨蠈⒕?,心無旁騖的她倒頭便睡。
三更夜涼如水,萬籟消寂。惟有窗外偶爾一兩聲蟬鳴哇叫,悠然。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正當歡喜頭腦昏沉幾欲見周公之際,床榻那一端傳來了微陷的沉實感。而溫暖的被褥亦隨之覆在她身上,令她不由自主地瑟縮了脖。
“冷?”
“嗯……”含糊不清的咕噥。
一雙手臂,猶豫了很久很久,最終輕輕地攬住她。
溫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