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爺房里出來,就莫名犯困,人坐在床沿上,頭抵著床圍子。“你繡什么呢?”
錦素拿針在頭上篦了篦,針尖沾了點頭油,穿針走線更順溜。“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
“你還拽文吶。”
錦素笑道:“我可記得這是你教我的,五歲開蒙后學《愛蓮說》,每天來來回回背這幾句,連我都曉得了。”
琳瑯訥訥地看錦素,眼神遲緩。“五歲時候的事,連我都忘了,虧你還記得。”
錦素在杌子上繡蓮花,抬頭抿著笑,看琳瑯歪著頭倚在床邊,呆坐著直打哈欠。“怎么這般困,索性躺上去打個盹兒。”
琳瑯兩指撐著眼皮,搖頭說道:“老爺正沐浴呢,等會兒怕還要喚我,我得等著。”
錦素惘然若失,嘆了口氣。“好好一個身嬌肉貴的大小姐,如今落得如斯田地,哎……”
“都過去了。”琳瑯抱著床圍子,勸慰錦素,“老爺待我很好,等咱們一起回到長安城,我求老爺預支三年工錢,咱們去置個小宅子,單門獨戶的過日子。”
錦素復抬頭正視琳瑯,問道:“你要單過?不回大將軍府了?”
“都說了預支工錢,以后我清早去府上伺候老爺,等晚上老爺就寢后就回來。”口沒遮攔的人太多,亂七八糟的傳聞便如春風野草燒之不盡,若把錦素接回大將軍府,無疑會讓謠言傳播益發肆虐。琳瑯決不允許在她心上玉潔冰清的老爺,沾染上塵世俗語的污垢。寧可自己辛苦些,也不能讓老爺明珠蒙塵。
錦素放下了手中的活計,繡針和繡布扔進笸籮里。“大將軍把我從寇匪手中救下已是再造之恩,你就隨他回長安城,不必計較我的事了。”
琳瑯知錦素心思玲瓏,怕讓她自怨自艾,忙不迭勸說,道:“你別誤會,我沒旁的意思,我們好不容易才能重遇,我只想好好照顧你。大將軍府上,難免有些陌生人,怕驚擾到你。”
錦素坐在琳瑯身邊,托起琳瑯的手握在手里。“琳瑯,這世上我唯一信的只有你,月海山莊被屠殺的那一夜,你都忘記了嗎?無數黑衣人手里拿著刀,見人就殺,他們是殺紅了眼的禽獸,漫天無光,血流成河……我看上山莊里的人睜著恐懼的眼睛,眸子里血管爆裂,他們都死了,就死在我們身邊,我躲在死人堆里裝死,才能幸免于難。”豆大的眼淚一顆顆滾落在琳瑯的手背上,那夜的血腥的場面把她從瞌睡中強行拉出來。“琳瑯,你想報仇嗎?”
“仇人是誰?”琳瑯壓抑著胸口滾動地悲憤,搖了搖頭。“我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怎么報仇?”
琳瑯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錦素抽了口氣,鄰里那個遭受了滅門之禍,心中的苦一點都不會少她半分,她屢屢提起過去,反而是讓琳瑯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好了好了,忘性大,也是件好事。樂天知命,多活幾天,就當賺回來了。至少咱倆在一起,再艱難都不分開,好嗎?”
琳瑯瞌睡徹底醒了,點頭跟錦素說道:“說好了,不分開。”
錦素撇頭看了看靠西窗外的穹窿,說道:“時候差不多了,你再不去瞧瞧,你家老爺該要罰你了。”
“我這就去,你慢慢繡你的蓮花唄。”
琳瑯起身捋平袍角上的褶皺,碎步就跑出從雅。小跑了一步,氣喘吁吁地候著隔扇門外順氣,等到呼吸平和了,掏出手絹擦了臉上的薄汗。琳瑯輕輕叩了三聲,屋里沒人應,琳瑯再叩了三聲,依然沒有回應,這下心里有些著急。老爺喝酒上頭發了虛汗,浸浴了大半個時辰,溫水早就變成涼水了,這寒涼入體要作病,那就是她辦事不利。
她越想越心急,只能推門硬闖,顧不得禮數和尊卑,快步跨進門內就往折疊屏風后跑。
“老爺,您怎么了?”
話音未落,陷入浴桶中沉睡的紀忘川突然睜開雙眸,眸色陰狠,迸發洞徹人心的光芒,掛在屏風上的寢衣瞬間飛赴他手中,旋身之際,寢衣已覆蓋在他若隱若現的胴體上。
琳瑯迷惘地眨了下眼,來不及細看,已經遭到了紀忘川厲言訓斥。“何人許你這般沒規矩!未得通傳不得入內!”
她抬眸與他相視,復又低頭退至折疊屏風外。紀忘川一時情急,出言魯莽,這才意識到之前態度欠奉,緩言說道:“下去吧。”
琳瑯朝他屈膝一福,走出雅集軒外,穹窿頂上明晃晃的日光曬在她腦心,雙腿拖不住疲軟的身子,連忙抱住身邊一棵巨大的銀杏樹。
她閉上眼想起剛才的畫面,紀忘川睡在浴桶內,雙臂張開擱在壁沿上,見到她的一瞬突然睜開眼,一剎那的神色竟然是慌張,他疾言厲色的訓斥都在掩飾那一剎那的慌張,他害怕什么?細白如玉的肩膀上有一塊暗沉的痕跡,到底是什么傷疤?
在五牙大艦上繾綣的一夜,他們本應該更加親密,可當琳瑯的手觸摸到他肩膀上的疤痕,他的熱情便如同在冰窟中翻滾了一遭。
他一定在掩飾些什么,也許從肩膀上的疤痕處,可以找出他掩飾的真相。
錦素取下了支摘窗的叉干,若無其事地坐在杌子上繼續繡蓮花,直到琳瑯失魂落魄地走進來,一言不發靠在門沿上。
她放下笸籮,快步上前扶住琳瑯。“琳瑯,你怎么了,可別嚇我,怎么臉色這般僵白?”
琳瑯忍住酸楚的情緒,“初伏天氣,走得快了發虛汗,明日隨軍啟程回長安城,你這一身女裝打扮唯恐不便,等會兒我送套男裝過來。”
錦素看琳瑯嘴角僵硬,大抵心情受了大的波動。既然琳瑯緘口不語,必定尚在懷疑。她故意問道:“怎么才剛去了大將軍那頭,就頹喪了臉回來,將軍給你臉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