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忐忑,望著使者,有些說不出話了。老神明白我的心思,在旁邊跟使者打了個眼色。
“寧侯,王上仍在。”使者知道我和祖庚過去的關系親密,這也是個很有眼色的人,趕緊就寬慰道:“這次傳訊,是有別的事情。”
一聽到使者的話,我高懸在嗓子眼的心,終于落下了。但是,這種安心,又能持續多久?祖庚的身體肯定一天不如一天。
“王上將要冊封儲君,明令各地王侯,盡快趕到王都,參與大典。”
使者清清楚楚的將這次傳遞的消息說了出來,在中國歷代王朝,立儲和繼位,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殷商時期,王位的繼承人,一般都是提前擇選的,但祖庚的情況有些特殊,所以立儲這件事,在祖庚垂危之際,就顯得更為重要。
我沒有詢問使者,將會是誰被立為王位繼承人,這個問題是顯而易見的,祖庚沒有兒子,老商王遺留下來的被承認的嫡系親子只有祖庚和祖甲,祖庚去世之后,王位自然而然要落在祖甲身上。
“進府休息片刻。”老神拉著使者,想多留他一會兒,順便打聽打聽王都的近況,將近有一年都沒有回到王都,消息幾乎斷絕,老神想趁勢了解了解。
“多承美意,只是時間太緊,我還要繼續傳信,以后再來叨擾。”使者翻身上馬,就要告辭。
“等等。”在使者臨走之前,我忍了幾忍,最終還是沒能忍住:“王上的身體,如何?”
人總是這樣,有時候自己明明能猜到的事情,卻仍是想要親耳從別人嘴里聽一聽。
“不瞞寧侯。”使者騎在馬上,壓低了聲音:“王上身體不好,否則,也不會急著冊立儲君。”
我心里嘆息著,果然是這樣,使者說祖庚身體不好,其實語氣已經很委婉。
使者離去之后,我馬上讓老神收拾行裝,匆忙趕往王都,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祖庚的機會了。
我帶著老神從封地急速的來到王都,我得到消息較早,來到王都的時候,殷商冊封的一些候國還沒有趕來。我先去見了見姬其,姬其和使者的語氣一樣,輕描淡寫,但我知道情況肯定是不妙了,當即就到王宮,覲見祖庚。
祖庚依然住在內宮,已經許久都沒有離開寢宮的大殿。我趕到寢宮時,黃公和莫臣都守在殿外,看見我第一眼,黃公和莫臣暗暗的搖頭。
“王上不行了,恐怕月余,便要離世,寧侯,有什么話,這次和王上說吧,以后,怕是沒有機會了……”
黃公和我耳語之間,從寢宮緊閉的大門內,傳出了一絲讓我緊張的氣息。我能察覺的出,寢宮里面,有一個境界超然的強者,僅憑這一縷氣息,我就能判斷,我不是對方的對手。
吱呀……
在我感覺緊張的同時,寢宮大門輕輕被推開了,門開的一刻,我一眼看見了祖甲。
從上次見到祖甲,間隔了一年有余,這一年中,祖甲仿佛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比上次遭遇的時候強大了不知道多少,整個人如同脫胎換骨。凡俗的人,生在凡間,長在凡間,像人祖和玉人那樣不沾一絲人間煙火的,只是千年不出一個的特例。祖甲
是個凡人,然而通過對銘文神能的掌握,他身軀里的凡俗的氣息,好像被一點點的淡化,像一塊本身帶著污濁和斑點的玉,被神能的氣息精華,漸漸的璀璨透明了。
他已經強到我揣摩不透的地步,我甚至懷疑,現在和他真刀真槍的對決,或許一眨眼的功夫,我就會落敗。
“寧侯,你來了。”祖甲推開大門之后,先是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僅僅看著這縷微笑,會讓人感覺,這是兩個多年未曾見面的老友相見時的親切。
我相信,就是因為空的扶持,祖甲才會在這一年時間里進展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但他變的再強,依然是空扶持的,他不敢違背空的意愿。上一次祖甲試圖用獸骨刀刺殺我,受到了空的嚴懲,祖甲很老實,沒有流露出任何一絲敵意。
但這讓我很不安,這無疑說明,祖甲更能隱忍了。
祖甲露出笑容之后,緊接著又緊皺眉頭:“寧侯,進來吧,王上……”
我是沒有任何話可跟祖甲說,一言不發的走進偏殿。
祖庚還躺在那張許久都未離開過的病榻上,他的氣色比之前好了那么一點,這完全是因為神藥的作用,但是我能感應到,他的生命,其實很微弱了,如同一盞風里的油燈,隨時都會熄滅。
我站在祖庚的床榻邊,望著他,祖庚也使勁的睜開眼睛望向我,四目相對,各自無言。事到如今,無法可挽回,說什么,仿佛都沒有用了。
“寧侯……我將去了,去見父親和母親……你不必傷感,人,都要走到這一步的,不是嗎?”祖庚勉強擠出一絲比哭都要讓人難受的笑容:“我走之后,王位,傳于祖甲……”
祖庚的眼神里,有很多無奈,祖甲的心性,祖庚不是不知道,但是殷商的王位不能留在王室的旁支,祖庚別無選擇,無論祖甲的品性如何,這都是迫不得已的事實。
“王儲,國之根本。”這時候,大殿外傳來了黃公的聲音,黃公隱世半生,深諳自然之道,他可能還沒有達到那種通神的地步,但是面對一個人,黃公足以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對方的內心。祖甲的偽裝可以欺騙別的人,卻欺騙不了黃公。
“黃公。”祖甲也不管黃公的語氣里是否帶著暗諷,很敦厚的請黃公進殿:“你是老商王托孤的重臣,有什么話,只管明言。”
“昔年,夏桀無道,導致民不聊生,狼煙四起,諸侯紛紛反之,我只怕,選錯了儲君,就要步夏的后塵。”黃公語氣平淡,但是字字誅心,祖甲的涵養本身就很好,如今又有了長足的進展,隱忍之功滴水不漏,聽了黃公的話,若無其事。
“黃公……”祖庚早已經知道自己沒有別的選擇,黃公的一席話,讓他不知所措。
啪!!!
黃公反手關上殿門,幾步來到祖庚的病榻前,看看身邊的祖甲,又看看祖庚。
“蒙老商王不棄,以摯友對待我等,有的事,我多少年不曾提及,卻并非全然不知。”黃公好像是沉淀了許久許久,心里的感受終于像是開閘了一樣,傾瀉而出:“王上,寧侯的身份,外人不知,我卻比誰都清楚,他亦是老商王的嫡親親子,祖甲既能繼位,寧侯為何不能?
”
“黃公……”我遲疑了一下,忍不住開口阻攔,隱居在封地這一年時間,可能真的是因為放棄,也因為獸骨刀里一絲玉人的氣息破了我的心境,我幾乎無欲無求了,只是希望能早點回家,王位的歸屬,我無心也無意。
“王上,老商王當年將托孤大任授予我等,他托付給我等的,其實是祖宗的基業,殷商的江山。”黃公絲毫不讓,不理會我的勸阻:“儲君有德,國之大幸,儲君無得,哀鴻遍野,冊立大典還未進行,王上,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黃公的話讓祖庚怔住了,在之前,母親曾經勒令過祖庚,讓他冊我為王儲,但那時候的祖庚,正在意氣風發的時候,出于考慮,他不得不違背母親的慈命,但時過境遷,祖庚如今將要離世,再也沒有任何顧慮。
“黃公。”祖甲的忍耐力再強,也沒法忍受現在的局面,他看得出來,黃公在鼓勵祖庚,而且祖庚也動心了,身為老商王的后裔,他對我,對祖甲,都很了解:“有的事,不僅你知道,我亦知道,只不過寧侯的身份,天下皆知,現在突然宣告四海,說他是老商王的子系,要冊他為王,你不怕世人懷疑?”
“上古時,堯帝統領華夏,年老體衰之后,立賢不立親,將王位禪讓于舜帝,這是五帝傳下的禮法,誰又說的出什么?”
“黃公。”祖甲吸了口氣:“天意不可違。”
“天意即人心,人心不可違。”黃公寸步不讓,可能這已經是他心里做了許久的打算,只不過礙于環境,在祖庚尚且健康的時候,說不出口,但祖庚命懸一線,黃公拼死力爭。
我察覺出,祖甲憤怒了,盡管表面還是那樣平靜,但他的眼睛里,已經流露出了殺機。黃公是武丁的舊屬,在武丁時代,已經久負名望,這兩年又一直在祖庚身邊,料理內廷,在朝野上下的影響力,無人能比。在這個節骨眼上,黃公如果真的較真,和祖甲一抗到底,很多事將會被延誤,要是拖到祖庚離世,冊立大典還未進行,后面的情況,連祖甲也控制不了。
“黃公。”我對著他搖搖頭:“我無意王位。”
“寧侯,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事關殷商基業延續存亡。”
咔擦……
黃公的話還沒有說完,王宮上方的天空,猛的開始翻滾爭鳴。我來的時候,天空萬里無云,但是一轉眼的功夫,天穹仿佛要暴怒了,雷鳴電閃,風起云涌。
“黃公,你錯了。”祖甲悠然的甩了甩衣袖:“天意,即是天意,人,豈能與天相比?”
這句話剛剛落地,半空的雷云風暴之間,隨即壓下了一大片濃濃的殺氣,殺氣鋪天蓋地,讓人心神慌亂,祖庚已經弱不禁風,面對這如同上天雷霆之怒般的一幕,手腳不由的癱軟了。
我察覺出了不妙,因為這片濃濃的殺機,絕對不是普通的天雷的氣息,它甚至比天雷更犀利,更霸道,帶著誰都不能抗衡的威壓。
咔擦……
翻滾的雷云嘭的一聲爆裂了,一道和人的腰身一般粗細的銀雷,從偏殿的上空直直的劈落,一下子劈碎了大殿的穹頂,銀雷閃光,劈落下來的時候,不偏不倚,恰恰落在黃公身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