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以后,校長演講結束,然后由部隊領導講話。
上校同志聲音洪亮,說話干凈利索,第一句話是贏得戰爭的是人而不是槍,最后一句話是掉皮掉肉不掉隊,流血流汗不流淚,兩三分鐘就結束了講話。他的口音怪異,音調與普通話有明顯差異,不知是哪個地方的人。
王橋暗自感慨:“以前的老師是清一色靜州口音,學生十有八九局限在當地。山大老師和同學來自四方八面,語音南腔北調,在這里學習至少具有了國內視野。憑著這一點,上大學所做努力就值得。”
簡短動員以后,操場上紅旗招展,同學們被編成臨時連隊,亂哄哄地來到大操場,站在指定位置。穿著軍裝的新生們絲毫沒有軍人儀容,在操場上嘻嘻哈哈,打打鬧鬧。
操場入口處傳來整齊口令,一隊軍人列隊而入。軍人年齡與大學生相差不大,單獨一個人也甚普通,變成紀律部隊后,列隊而行透著英武之氣。
學生們慢慢地停止喧嘩,靜靜看著紀律嚴明的軍人們。
軍人們在號令中分散,來到各自連隊與學生見面。
山南大學新生編成了一個軍訓師,王橋被編在軍訓師第十七連,十七連軍訓教官有一個女性化名字——康紅。康紅挺直腰桿,板著稚嫩的臉,說話總是吼。如此做派稍顯做作,卻成功地用氣勢將多數新生鎮住。
“穿上軍裝就是軍人,要按照軍人標準要求自己,聽到沒有?”
“聽到了。”
“大聲點,我沒有聽清?”
重復幾次以后,十七連學生也開始吼叫起來,按軍事小說里的說法,同學們變成了嗷嗷叫的準小老虎們。
訓話之后,進行了兩次10分鐘左右的站軍姿訓練。下午講紀律和短時間站軍姿。
王橋原本以為軍訓會非常艱苦,豈知第一天軍訓非常輕松,就如連續上了兩三節體育課。他料到第二天訓練量會加大,在睡覺前有意將衣褲按順序放好。果然,早上5點45,哨聲猛然響起,同學們手忙腳亂地爬起來,胡亂穿上衣服褲子,蜂擁而下。王橋有心理準備,穿衣服的速度非常快。
教官康紅抬腕看著表,等到如敗兵一般的學生集合后,虎著臉訓道:“你們動作散漫,這么多人遲到。如果在戰場上,仗都打完了,你們才下來,還打個屁,軍人就要有雷厲風行的作風。”他走到秦真高身邊,盯著其褲襠,板著臉道:“怎么不扣扣子,別人最多一粒、兩粒不扣,你是大門全敞開,也不怕小鳥飛了。”
全連哄堂大笑,臊得秦真高成了一張大紅臉,趕緊手忙腳亂地扣上扣子。
康紅平時都說普通話,這幾句卻是地道靜州話,靜州話也屬于北方方言區,只要放慢語速,同學們都能聽得明白。站在最前列的王橋暗道:“康紅原來是靜州人,他年齡和我差不多大,應該是高中畢業后當兵。”
康紅走到王橋身邊,表揚道:“今天唯一穿戴整齊的是這位同學,大家要向他學習。”
上午,站軍姿,這一次不是站十分鐘,而是長時間站立。
山南的秋老虎素來厲害,穿上長衣袖軍裝,在操場上站了不到兩分鐘,汗珠爭先恐后地從毛孔鉆出來,前胸后背全部濕透,汗水在腰帶部位聚集后,越過腰帶,順著屁股、大腿直朝膠鞋流去。
在暑假與晏琳見面以后,王橋經常在烈日下打籃球,在河里瘋狂游泳,幾十天下來,身體好到爆棚。站軍姿雖然是苦事,他完全能夠承擔。多數大學生剛剛經過高考,高考結束以后人生突然失去奮斗目標,生活變得毫無規律,導致體力急劇下降。到十一點時,大多數同學都東倒西歪,還有四位同學昏倒。
昏倒數人后,杜建國還在苦苦支撐,雖然左搖右晃,就是搖而不墜。康紅早就注意到穿軍裝如同穿緊身服的胖家伙,原本以為最先倒地的是這個大胖子。誰知胖家伙明明撐不住了,卻始終不倒。康紅詢問杜建國姓名以后,在隊列前走來走去,道:“論身體條件,杜建國同學站軍姿最困難。他能夠克服困難,堅持到現在,值得表揚,大家都要向他學習。”
杜建國體重接近一百八,堅持到現在挺不容易,被教官公開表揚后猶如架在火上烤,只得硬繃著站在隊伍里。當他最終開始不由自主搖晃時,上午的訓練結束了。
杜建國肥胖的身體如打了雞血一般,甩開兩條肥胳膊和粗腿,跑得如百米運動員,以絕對優勢占據了開水筒位置,拿起不知誰的水杯,如梁水好漢似的喝了三大杯。后面的同學催促道:“唉,胖子,別霸占著水桶,讓開。”
同寢室的魏兵叫道:“你怎么喝我的水杯,剛才輔導員讓你們帶杯子,你們不帶,別喝我的。”喝完四杯,杜建國很霸氣地將杯子還給魏兵,道:“一個寢室的,別小里小氣,你們那邊的人都很豪放的,哪有你這種假衛生。”魏兵道:“少啰唆,拿給我,渴得要命。”杜建國離開水桶前,將王橋朝里面拉,留給蠻哥一個好位置。
外面又有人喊,“509的硬是霸道,你們干脆把水桶帶回寢室。”杜建國原本一只腳踏到圈外,聽聞此語又擠到水桶邊,后面人罵:“死胖墩,越說越得意。”
一陣喧囂之后,眾人都喝得肚子滾圓。
下午,依然是站軍姿。
晚飯上演了一幕餓狼傳說的大戲,一大群軍訓學生沖進食堂,個個眼冒綠光,飯菜轉眼間掃進肚子。學校食堂管理者經驗豐富,知道軍訓新學生都是大肚羅漢,準備了足夠飯量,讓同學們能夠吃飽。
吃罷晚飯,王橋邀約杜建國在校園內轉一轉,買點生活用品和晚上干糧,杜建國頭搖得如撥浪鼓,說道:“全身都要散架,走路痛得要老命,再說等會還得整理內務,我要回床上躺著,你慢慢去浪漫。”
王橋見杜建國確實體力不支,便到隔壁寢室找趙波。他沒有找到趙波,換上輕便的短褲和文化衫,獨自到校園內溜達。
男生一公寓位于校園東區,沿著東區朝西北方向走,穿過香樟大道,來到學校的小湖——雀湖。雀湖的名字來源于湖周邊樹林里有很多鳥雀,猶以麻雀為多,每天唧唧喳喳鬧個不停。
在最瘋狂“除四害”年代,山南大學的雀湖受到過極大摧殘,麻雀被一掃而空。山南這一帶平均降水量都在1000毫米以上,幾十畝的水塘很尋常,失去了成群麻雀的雀湖就變成一個毫無特點的普通水塘。經過三十年休養,麻雀才重新聚集到雀湖,并發展壯大,成為許多山大畢業生回憶中重要的內容。
走入環湖小道,受到驚嚇的麻雀在林間飛騰。王橋是三線廠的山間長大的野孩子,小時候用彈弓打下來不少麻雀,原以為并不會稀奇麻雀。此時在省城里見到如此數量的麻雀,感到一種見到家鄉人的親切感。
在湖邊最僻靜的角落,陳秀雅正在悄悄抹眼淚。她是山南人,到山南大學讀書算不上離鄉背井。來到學校這幾天,她陷入陌生人的海洋之中,聽到來自四方八面的方言,完全沒有居住在家鄉的感覺,加上思念父親,讓她心生憂愁。聽到麻雀突然撲騰飛起的聲音,陳秀雅透過樹葉,瞧見沿著湖邊走過來的王橋。她下意識縮了縮身體,盡量讓自己躲在樹叢之中。
王橋沒有注意到躲在樹叢里的人,保持著溜達節奏走過陳秀雅獨坐的樹林。
陳秀雅暗自松了一口氣。每當在班上見到王橋,她總會產生一種怪異的感覺:“王橋和自己不是一個年代,而是和父親的同輩人,她應該稱呼王橋為叔叔。”她沒有向任何人講起與王橋的關系,將怪異之情緊鎖于心底。
王橋很難得地享受到寧靜。從看守所出來以后,他的性格發生微妙變化,每天都喜歡有個人獨處的時間,安安靜靜獨處之時,思維變得格外清晰,心氣亦就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