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嶽微微皺眉,剛要發問,已有士卒蹬蹬跑上前,稟道:“報主公,堂外有一人,自言是本郡曹官,現闖進堂內,嘴裡還不乾不淨,直罵主公是,是……”
“是叛賊!是逆匪!”
一聲響如洪鐘般的大喝,厲聲傳來。高嶽急擡頭看,卻見一個人怒氣衝衝地從堂外闖了進來。
此人眉闊額廣,目光如炬,黧黑的臉上,風霜和勞累雕刻出了道道皺紋,一把連鬢鬍鬚,花白色亂糟糟的。身上衣服灰撲撲的,還卷著褲腿,看模樣,倒像個五旬老農。
此人步履穩健迅疾,片刻便來至堂前,對著丁綽和烏吐真作揖見禮,復又直起腰板,對著高嶽怒目而視,口中迸出兩字:“逆匪!”
高嶽還未開口,丁綽等一衆郡官,皆是面有驚怕之色。丁綽顧不上許多,上前一把扯住此人衣袖,小聲埋怨道:“曹田曹,你出言不遜,難道要害死我等嗎?快快閉嘴!”
“來者何人?”高嶽沉聲問道。
“本官乃是隴西郡田曹曹莫!爾乃何人,竟敢稱兵造反,幽禁朝廷命官,爾這等叛賊、逆匪,爲禍地方,罪大惡極……”
曹……曹莫?
高嶽不顧此人的高聲斥罵,聞名倒吃了一驚。
史載,這位曹莫,乃是當時亂世之際,極少用心農事之人,後來在後趙,官至大司農,主管全國典農之事,爲當時安撫流民、充實錢糧、穩定租稅、大力推進農業發展,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曹莫曾任晉朝上黨郡太守府從事。幷州戰事頻起,民生塗炭,土地荒蕪。他心痛又且無奈,爲了避難,西奔關中,乃至隴右。
彼時司馬模對這種手無縛雞之力、又且不能出謀劃策只醉心農事之人,很不感興趣,隨便委任他爲略陽郡清水縣縣令。
曹莫卻並不耿耿於懷。深知,農事不興,國之不國也。自古以來,廣大農民面對的是繁重的勞動和與其極不對稱的收穫,再逢上如今戰亂時辰,想要一塊地,種幾石糧食,是多麼不易。
有時候,農家起早貪黑,費盡心機和汗水,好容易盼來了一點收穫,一陣天災,或是兵災席捲而過,又或被橫徵暴斂,便能將整戶人家生生的逼上絕路。
故而,曹莫一門心思放在農事上。他耗盡心血和精力,行遍大河東西,閱盡關中南北,比較各處的天時、水利、土質及作物收成。
曹莫爲官清明,官風寬厚,以百姓疾苦、農桑之事爲心中所念所想。但因爲只會幹實事,不會打理人際關係,不懂和上司及同僚的相處之道,爲當時上下官吏所輕視鄙夷。
於是曹莫從縣令任職上,被貶黜至隴西襄武縣做個田蓸。他也不以爲意,反而
覺得能夠更好更自由的貼近最底層,瞭解最真實的農事。
上官不喜、同僚不屑,他卻甘之如飴,索性長期混跡於地頭田間,有時連著幾日都不出現在府衙內。
今天,他乃是剛從田間歸來,剛來至府衙前,想謁見太守,卻被守門兵卒攔下,茫然疑惑之後,繼而便知道了隴西郡已變了天的驚人消息。
擱在別的曹官身上,早已趁著沒人注意自己,便悄聲匿跡,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曹莫聞言卻勃然大怒。在他看來,本郡竟被賊寇攻佔,朝廷官員被囚,實乃恨事!
他是書香門第傳世,便知《楚辭?九章?惜往日》:“或忠信而死節兮,或訑謾而不疑?!?
飽讀詩書,怎可不怎從聖人先賢的教導,以氣節爲重?氣節是什麼,是人的志氣和節操,是堅持正義,在敵人或壓力面前不屈服的品質。
於是他不僅不轉身逃奔,反而在門口高聲自報官職,要求進入府衙。士卒見此非常時期,不可能還有人來冒充郡官,故而此人應該不會是假,又見他一副老農模樣,手無寸鐵,便放他進去。
曹莫進的門去,遠遠看見一個“匪首”,竟然高坐堂上,一衆同僚官吏已如豚羊,被士卒圍在堂中,他悲憤怒氣上涌,便高聲大罵,大步流星便往裡走。
高嶽卻自顧驚奇。這位可是他來到此世,見到的第一個活生生的歷史人物,雖然不甚有名,確是史有記載。高嶽不禁愕然,好奇心上來,探起身子,只不停的上下打量起曹莫。
曹莫被高嶽不停打量,怒火更熾,他上前兩步又想理論一番,高嶽身側的馮亮,可不識得他是誰。自從殺了郅平後,馮亮氣勢有所變化。此刻一個箭步上前,拔出匕首,橫在曹莫脖項之間,冷冷地望著他。
堂前左右衛兵,見此趕忙紛紛上前,拿長槍抵住,曹莫再前進不得寸步。
黃口小兒,竟也從賊,世風日下,道德淪喪。曹莫見馮亮舞刀弄槍,眼神冷酷,雖然小小年紀和瘦弱身板,卻已多半是經年老匪,不禁大感痛心,此皆賊匪之過也!
他怒目攘臂叫道:“士可殺不可辱。我既然自投你的羅網,便沒想到活著離去。我等郡官,朝廷名節所在,殺剮隨你。我死,千古留名,死得其所,乃是殉職;爾等逆賊,爲禍一方,死且有後世罵名!”
堂下一衆郡官,聞言心中叫苦,暗裡大罵曹莫不已。你自己要死,何必自作主張要帶上大家?惹怒了對方,就不是死你一人這麼簡單了,這殺千刀的老奴!
功曹朱榮再也顧不得許多,從人後跨前兩步,對高嶽躬身施禮道:“將軍,將軍!千萬莫要聽此人胡言亂語,容小人報述一二?!?
一衆郡官
皆是點頭如小雞啄米,眼巴巴的望著高嶽,面上懇求之色,溢於言表。
“此人是我郡田曹不假,但他歷來乖張怪僻,從來不坐堂理政,最喜在田間和農人廝混,年已四十有二,言語舉止還皆是失措無禮?!?
“太守和我等同僚,早已勸諫多次,不見悔改,正要上奏貶黜他。此次他昏??诔隹裱?,忤逆將軍,萬望將軍不要見怪,遷怒我等無辜?!?
“將軍速速將此昏悖之徒殺了,只望看在我等一意歸順的真心上,饒恕我等。”
高嶽不禁冷笑。他看曹莫外貌,已然是年近花甲,如今聽聞竟然才四十歲出頭,就已蒼老成這個樣子,必然是在最基層的田間農舍,認真走訪調研,常年櫛風沐雨,操勞所致。
官風既見人品。曹莫不圖虛名,不辭辛勞,一心撲在本職工作上,全心全力的爲民做實事,做好事,願意沉下心,鑽研農事這等百姓心中的頭等生計;所謂憂國憂民、廉潔奉公者,當如是也。
那一衆郡官同僚,庸庸碌碌,尸位素餐,反而一起排擠打壓於他,鄙視曹莫壞了官員的體面,彷彿和農民在地頭田間的親切懇談、在農舍裡簡陋的粗茶淡飯,都成了一種爲人所厭惡的土氣,俗氣。
如今,爲了能夠活命,竟不顧一絲一毫的同僚之情,將曹莫當作燙手山芋一般,忙不迭的扔出來,更求自己殺他,指望能夠轉移視線,而放過衆官。
殊爲可笑。殊爲可恨!
高嶽心中明鏡相似,面上卻不動聲色。他望向曹莫,看他的反應。
“諸君。如今反賊肆虐,青天白日便敢稱兵佔據郡治,囚禁朝廷命官。當此之時,我等應上下同心,反抗殘暴,奈何卻當著賊人的面,攻訐折辱於我……”
曹莫沒料到一衆同僚這般反應,又氣又急,漲紅了臉大聲道。
他又兩步來到丁綽面前,再施一禮,懇切道:“明府!我等既然爲官,朝廷體面所在,非常之時,萬勿自辱,以爲賊笑。”
許是受曹莫鼓舞,丁綽想了想,開口道。初時聲音既澀且顫,但說著說著,覺得自己應該沒有什麼過錯,便擺出一種無辜態勢,言語之間也隱隱有些抗辯的味道。
“本官。本官乃是朝廷任命,牧守一方。既有下官來報其轄內亂匪事宜,爲子民計,爲安定計,理應出兵討伐。今既爲將軍所敗,本官也無話可說。但所作所爲,乃是本職所在,望將軍饒恕?!?
“好一個爲子民計,好一個本職所在!”
高嶽聞言,劍眉豎起,忽地一下站起身來,兩步便下了臺階,站至衆人面前,郡官們都把頭垂在胸前,只有曹莫面不改色,毫不退縮的直視高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