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二月中了,但河內大地上又降下了一場雪。
白茫茫一片的曠野中,羊咩咩叫著,奮蹄扒開積雪,歡快的啄食著地上的枯草甚至是草根。
在牧民們飼養的眾多牲畜中,羊大概是環境適應能力最強的了。
它們的嘴部構造獨特,能吃牛馬所吃不到的植物——再過一兩個月,當那些低矮的灌木叢發芽長葉時,你就會大開眼界了。
它們還會刨地,將其他動物不易吃到的草根刨出來,咀嚼而下。
在一些干旱草原上,它們更是造成草場退化的元兇。
這真的是一種神奇的牲畜。
而就在羊兒們吃了一上午,將干癟的肚腹稍稍填飽一點的時候,馬蹄震顫聲在遠方響起。
牧人大吃一驚,立刻奔跑到馬兒旁邊,一躍而上,下意識抽出角弓快速上弦。
老人和少年也上了馬,他們頭戴圓帽,身穿皮裘,面色凝重地看著南方。
來人漸漸近了。
他們身上似乎披著褐色的——皮甲?
“晉人!”經驗豐富的老者大喝一聲,當先奔了上去。
已經成年的牧人互相對視了一下,也跟著沖了上去。
少年們則手忙腳亂地驅趕著羊群,向部落聚集地而去。
其中一人則騎著快馬回去報信。
雙方很快就在曠野中遭遇。
對面晉軍射來的箭又快又急,頃刻間已射倒兩人。
馬兒悲鳴著空跑而過,然后停在遠處,噴著響鼻。
牧民這邊也進行了還擊。
老者拈弓搭箭,幾乎沒有瞄準,抬手便射。
箭矢破空而去,將一名晉軍騎卒射翻在地,慘叫聲在風中傳出很遠。
但更多的箭矢從后方襲來,老者還沒來得及射出第二箭,便已馬失前蹄,摔倒在地。努力掙扎了幾下后,頹然倒地,喘著粗氣。
沉悶的馬蹄聲在不遠處響起,綿延許久不絕。
老者眼角濕潤了,臉上浮現出悲哀的神色。
以他的經驗來說,都不用抬頭看,就知道方才有三百余騎沖過去了。
三百多全副武裝的騎兵能造成多大的破壞,他再清楚不過了。因為就在幾年前,先帝還在的時候,他就奉命隨征,攻伐晉國的黎陽。彼時那里聚集了很多流民,他們不過三四百騎,繞圈圍著晉人射箭,直接把幾千軍民給打崩了,最后沉河而死者不下千人。
沒有組織起來的人就是一盤散沙,沒有任何威懾力。
三百余騎穿過皚皚白雪,很快見到了一頂接一頂的帳篷。
不用任何人吩咐,各自以隊為單位,快馬沖進了匈奴人的營地之中。
有婦人正在擠奶,見到洶涌而至的騎兵,慌慌張張回了帳篷,剛拿出一把槍沖出來,一箭飛至,正中額頭。
有少女抱著剛出生的羊羔,見到猙獰的武人,嚇得僵立當場。武人哈哈大笑,伸手一抄,將少女摜在馬背上,呼嘯而去。
有男人正在鍘草,匆忙之間牽出馬來,剛翻身而上,就被一桿馬槊挑起。片刻之后,尸體轟然墜地,砸塌了一頂帳篷。
不知道誰放起了火,火借風勢,熊熊燃燒,很快就淹沒了整個營地。
營地之外,到處都是奪馬而逃的匈奴人。
他們幾乎什么都沒帶,拋棄了妻子,拋棄了牛羊,拋棄了家什,拋棄了一切。
在兇狠的晉軍騎兵威脅下,沒有組織的他們完全興不起任何抵抗的念頭,唯有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們逃命、逃命、再逃命。
沒有人去追他們,也未必追得上。
所有晉軍騎兵都在反復蹂躪營地,待消滅最后一個敢于抵抗的牧人時,方才停止殺戮。
俘虜們很快被聚集了起來。
他們哭泣著收拾著營地內殘存的一切,將被大火嚇得騷動不已的牲畜聚集起來,在晉軍騎兵的看守下,駕駛著馬車,驅趕著牲畜,向南而去。
待所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之后,帶隊的騎兵軍官又讓人放了一把火,將整個營地徹底燒了個干凈。
看著沖天而起的煙柱,他哈哈大笑。
早春時節,牧草才剛剛返青,長出一點嫩芽。這個時候,牧人基本都散在各處,忙活各種事情,沒被召集起來。
而沒有組織起來的人,那就是烏合之眾,一擊即潰。
經歷了這一遭,匈奴人怕是要好好想想,以后春天該怎么過了。
河內這么個東西狹長、南北極窄的地方,若想安生放牧,春天就要征召起一支人馬來,看你們撐不撐得起,哈哈。
類似的情況在河內各處不斷重現。
捉生軍晚上出動,四處游蕩,偷襲抓生口,拷問匈奴內情。
義從軍白天行動,以三五百騎一股,全副武裝,直接搗巢。
有成功的,有失敗的。
但總體而言損失都不大,因為匈奴人壓根就沒大規模集結。
長久以來,只有他們抄掠中原,沒有中原人抄掠他們的事情,更別說春天這種時候了——他們不要忙春耕嗎?
思維上的盲區,造成了應對的無力。
從今往后,他們要好好想想應對之策了。實在不行,就搬走?
******
王衍來到金谷園的時候,見到了奔跑著的馬群,這讓他的神思有些恍惚。
雖只有三四百匹馬,但看著也頗為壯觀。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此等畫風與金谷園頗為不搭。
好好一個士人聚會的名勝,本應該與松風明月、花海竹林、荷池溪水聯系起來,而今卻胡風腥膻、馬糞遍地,讓人好不掃興。
金谷園外的百姓已經增加到近兩百戶。
他們收拾了外面被人遺棄的房屋,開始耕作田地。
這會春耕已畢,田間的粟甚至已經長出了嫩芽。粟田旁邊,種的不知道什么作物,王衍甚至蹲下來瞧了瞧,最后放棄了。
他真看不出來。
上山之時,見到十余名正在高處瞭望的丁壯。
他們見得王衍前呼后擁而來,立刻上前詢問,聽得王太尉的名字時,立刻行禮讓開。
“皇后吩咐過,此乃王公府邸,我等只是暫借一下。”丁壯首領恭聲說道。
“皇后?哪個皇后?”王衍問道。
“惠皇后羊氏。”
“哦,原來是羊皇后。”王衍點了點頭,繼續攀登石階。
王玄偷瞄了一下兩位妹妹。
王景風還在欣賞風景,王惠風卻低下了頭,然后又搖了搖頭,淡然一笑,仿佛排除了什么雜念一般,緊跟在父親身后,拾級而上。
眾人進了金谷園后,直接來到了百尺樓上。
隨行的仆役粗粗收拾一番,端來點心,煮了茶水。
王家四人憑風而立,登高望遠,一時間將遠近景色盡皆收入眼簾。
兩百戶百姓在山下定居,且耕且牧,有專人管理。
一旦遇敵,就退入金谷園,依托山道據守。
當然,這么點力量,若遇到大股敵軍肯定是不成的。但如果是小股賊人,且不想死傷太多人命強攻,那他們就是安全的。
不過,聽聞左衛三部督徐朗即將派一部分禁軍士卒屯于山下,從今往后,金谷園大抵是相對安全的所在了。
不知不覺間,洛陽周邊的安全形勢大為改善,唯一的敞口就只剩新安那個方向了。
“今春洛陽走了不少人啊。”王玄突然感嘆道。
說到此事,王衍心情也有些沉重。
洛陽缺糧,人能不走么?
去歲枋頭大戰,匈奴人自九月入寇河南,高平的漕運完全停了,走陳郡這條線路的也受到了影響,即便上頭催,底下的運兵們卻不買賬,到最后斷斷續續,大受影響。
江南運來的糧食本來就少,再受戰爭影響,即便后來緊急補運了一批,依然大受影響。
過年那會還好,勉強支撐了下去,可等到二月中,糧價騰貴,許多靠買糧為生的人也耗盡了家底,于是紛紛南下,涌入洛南諸縣。
這些人里面,工匠被吸納到了許昌、西平、陳縣,其他無一技之長的卻不知下場如何,聽聞被陳公收攏了起來,大概是強迫他們學著種地吧,又或者發配給了府兵為部曲。
“眉子,你為度支尚書,小事或可讓下面人辦,大事還是要親自跑一趟。”王衍轉過身來,說道:“你去趟許昌吧,面見陳公。”
“去了說什么呢?”王玄苦惱道:“度支度支,六部之中,就度支最苦。再做下去,心力交瘁,怕是得折壽十年。”
王衍充耳不聞,只道:“事成不成再說,人總是要跑一趟的。”
“天子還不肯下旨嗎?”王玄問道。
“他會下的。”王衍說道。
“我看未必。”王玄不同意:“別的事或許天子會依你,這事肯定不會。再者,梁芬也未必會聽話。他有梁氏族人在關中,統領大軍,往小了說也是一路諸侯。他本人坐鎮宛城,互為奧援,豈不美哉?若去了關中,那就是與族人、姻親爭權奪利,還隨時可能被劉漢攻滅,換誰也不愿意。”
“這個就不勞我們操心了。”王衍說道:“陳公若想行大事,不能光靠別人,主要還是靠他自己。若他不能壓服梁芬,萬事皆休,也沒臉指責我們。”
“會打起來嗎?”王玄下意識問道。
王惠風本來一直心事重重的,此時也忍不住看過來。
“應不至于。”王衍嘆了口氣,道:“杜弢之亂始終無法平定,朝廷已調江東兵馬入援了。若南陽再鬧出亂子,荊襄糜爛,對百姓也是一場浩劫。”
“也罷,那就走一趟吧。”王玄無奈道。
“天使會晚幾日攜旨南下。”王衍補充道。
“怎么讓天子首肯呢?”王玄奇道。
“朝臣上疏提議,臺閣擬旨、批復,天子用璽即可。”王衍含糊道。
王玄一驚。
這可是擔了干系啊!
萬一天子心中不忿,在重要朝會上,當著各地方伯入京使者的面,指責誰誰矯詔,那名聲可就完全毀了。
到了那時,還什么名士?什么名士都不能這么做啊。
“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走出這一步的。”王衍看了兒子一眼,笑道:“我會聯合同僚,好好勸一勸天子的。唉,缺糧缺得這么厲害,還有什么辦法呢。”
王玄緩緩點頭。
王景風坐在窗邊,一眼不眨地看著遠處的花園竹海。
王惠風收回了目光,繼續想著心事。
金谷園外奔來了數騎,對著莊戶們指指點點,大聲說著什么。
不一會兒,莊戶分出了一部分人手,拾級而上,進入金谷園內部,開始整理馬廄、牲畜欄。
另有一些人開始巡視菜畦,看看去年秋天種下的蕪菁如何了——這是食物,同時也是一種優良的飼料。
王家眾人默默看著,沒說什么。
看樣子,太白又從別處搞來了一批牲畜啊,卻不知從哪來的,莫不是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