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5章 汾水(上)
兩路使者出使鮮卑,事情不是一時半會能完成的。
談判的過程曲曲折折,還要結合鮮卑國內局勢的變化,而這也不是一時半會會出現的。
因此,一直到七月中下旬,即便已經出使三個多月了,依然沒有消息傳回來。
邵勛并不著急,他也需要時間來恢復逐漸被耗干的國力。
現在就出現急劇的變化,他也無力干涉。
操盤一件事情,遠沒有想象中容易。
七月二十日,沒有惱人的大雨,只有烈日驕陽,邵勛在平陽城東登上了船只,順汾水而下。
南北驛道幾乎與此平行,大隊府兵、萬勝軍將士沿著驛道南下,邊走邊操練。
是的,邵賊又活過來了。
在收了一季夏麥,即將收獲一季黍豆的情況下,心情愉悅放松,于是湊了點糧食發下去,把將士們拉出來練練,別生疏了殺人手藝。
二十一日正午,船隊停了下來。
足足兩三萬將士布陣于汾水西岸,殺聲震天,操練得有模有樣。
船頭劈開白浪,緩緩前行。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聰哥的樓船之上,響起了柔媚清婉的聲音。
作為老藝術家,荊氏已經三十多歲了,但嗓音不減當年,甚至因為閱歷的關系,多了很多內容,更上一層樓。
邵勛坐在船艙之內,閉門假寐,手輕輕和著節拍,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聽到這一段時,他輕輕捏了捏懷中的宋祎。
曾經稚嫩青澀的少女,這會也已年過三旬,渾身上下一股熟透了的味道,蜷在邵勛懷中時,眼神似怯還怨,卻又不敢多說話。
河面上有風,船體微微搖晃。
邵勛低頭看著懷中美人,暗道王妃們有王妃的妙處,宋祎之輩也有自己的妙處。
別的不談,羊獻容是絕對不可能吹簫的,她會認為這是對她的侮辱,但宋祎可以,她善吹簫。
鄭櫻桃這種狐媚子更不在話下,她底線很低,什么都愿意做。
崔氏雖然常被劉野那等人說成以色侍人的禍害精,但她頂多誘惑的手法多一些,卻也不愿過分折辱自己。
原因其實很簡單,有的女人心氣高,有的女人自卑。
男人有時候需要換換口味。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歌聲之中,船速慢了下來,緩緩停靠在岸邊。
片刻之后,邵勛出了船艙,下到岸上。
“打開邸閣。”他看了下遠處高坡上的糧庫,說道。
糧庫是劉漢時代的老邸閣了,依山而建,外設圍墻,內部錯落有致地建了數十個圓形尖頂糧囤,足可儲備六十萬斛糧。
糧庫有兵,但非常設,一般都是臨時征集丁壯守御,此刻已為黃頭軍將士接管。
他們奮力推開了厚重的外門,然后打開一個個糧囤的隔門。
邵勛很快抵達了。
到底是常年習練武藝的殺才,剛剛船震完畢,又走了這么一段山路,竟然一點不氣喘。
他隨機挑了一個糧囤,走過去一看,但見里面堆滿了黃澄澄的小麥。
“今夏新收的?”邵勛抓起一把小麥,仔細看了看、聞了聞。
“五月收,六月啟運,旬日前輸抵此地。”提前趕來的司農卿殷羨答道。
司農卿是司農寺的主官,對應的是洛陽的大司農,掌倉谷事。
前河內太守、現平陽太守唐劍跟在殷羨后邊,輕聲說道:“大王,此閣已儲夏麥二十萬斛。”
邵勛微微點頭。
設計庫容六十萬,只存了二十萬,才三分之一而已。
不過可以理解,譬如那戰馬,剛剛長途行軍完畢,瘦骨嶙峋的,眼下正是養膘的時候。
巡視完一個糧囤后,他又接連看了七八個。
有的已經裝滿了糧食,有的只鋪了一個底,各不相同。
只從目測來看,二十萬斛差不多是有的。而這些糧食,都是遠近各莊園、塢堡按各自的攤派份額,遣人用馬車送來的。
“數日后還有五萬斛夏麥送來,點齊后,抓緊送往晉陽,此事由度支中郎將協同辦理。”邵勛看著殷羨,說道。
“是。”殷羨臉色不是很好看,但還是應道。
運輸是度支中郎將、度支校尉的職責。
今年二三月間,度支中郎將楊寶來了一趟平陽,將“業務”發展到了這邊。
往晉陽轉運糧草,當然要盡可能避免陸路轉運了,而這也是邵勛來巡視的主要原因,他要看看汾水航運的條件。
“劉聰市材造船,只為享樂,卻不利用漕運。”說這話時,邵勛面不紅心不跳,道:“豈不聞秦穆公泛舟之役?澮水上的梁柱拆了沒?”
“已經拆了。”唐劍說道:“仆親自領兵拆毀,凡十三根。”
唐劍所說的十三根木樁位于汾水、澮水交匯處,柱徑五尺,裁于水平,傳聞是“晉平公之故梁”,“物在水中,故能持久而不敗也”。
簡單來說,晉平公時都絳,在汾水邊建了個臨水宮殿,名虒(sī)祁宮,可能有部分建筑在河面上方,故用木樁支撐,原來多少根不知道,現在還剩十三根。
邵勛聽了覺得不可思議,這都八百多年了,木樁還能存在?怕不是后人所置,以訛傳訛之下,說成是晉平公時代的——歷史上這十三根木樁北魏時代仍有,被酈道元記載,隋朝時才拆除,使得其不再阻礙航運。
“澮水、汾水兩岸良田無數,今夏大稔,若以船載糧,一船可載一千二百斛,而牛車一車才四十斛,耗費更是不可同日而語。”邵勛說道:“秦穆公泛舟之役乃冬春枯水時節,而今乃夏秋豐水之際,劉聰不利用,我卻要用。高顯倉如何了?”
“夏收之后開始營建。”殷羨回道:“今年定能完工。”
“完工之后,河東及左近縣鄉糧草,盡輸此地。”邵勛吩咐道:“高顯向北之蒙坑,可轉陸運,至此地再轉水運,直趨平陽、楊縣等地。”
高顯就在今天曲沃境內。
高顯往北就是著名的蒙坑,位于今曲沃與襄汾縣之間。
從地理上來說,這是一條南北向的黃土沖溝,卻不知怎么沖出來的。或許,古時候的汾水比較暴烈吧。
因為溝通河東、平陽二郡,地勢又比較險要,歷史上爆發過多次重大戰役,北魏、后秦以及北周、北齊皆在此打過主力會戰,贏的一方基本都統一北方了。
邵勛與劉聰的大戰于聞喜爆發。
侯飛虎擊潰劉聰主力后,逾高顯,入蒙坑,長驅二百里直下平陽,期間未受大的阻礙,可見當時匈奴人已完全喪失了戰斗意志。
這一段是不能通航的,大概有幾十里的樣子,故需陸路轉運。
逆汾水而上,過平陽、楊縣等地,進入永安縣境內,仍可通航。
但冠爵津(雀鼠谷)段的汾水之中有很多礁石,無法通航,還得轉陸路運至介休,這一段南北百余里。
進入太原盆地后,汾水河面比較寬闊,水量很大,可一直通航到晉陽。
總體而言,需要陸路轉運的里程不多,已經盡可能利用了航運,極大降低了道途損耗,也極大減少了役徒征發的數量,對百姓而言是一種解脫。
去年與鮮卑的那場戰爭太倉促了。
好不容易征集來的糧草,大部分耗費在了陸路轉運之中,以至于百姓餓得頭暈眼花,長途轉運更是苦不堪言,家破人亡者不計其數。
戰爭損耗國力,這是毋庸置疑的,但究竟損耗在何處?征發役徒長途轉運資糧是重災區,而不僅僅是戰場上死傷的那點人。
能利用水運是最好的。
巡視完邸閣后,邵勛在殷羨、唐劍的陪同下巡視農田。
“大王若想北伐,還是得治太原。”殷羨亦步亦趨跟在后頭,說道:“汾、沁、漳、涑、滹沱、赤洪等水,皆晉之巨川也。而食其利者,多在太原。”
“冠爵津以南之平陽、河東,田高而川下,灌溉繁難,頗費民力。”
“新興、雁門二郡,水勁而沙浮,涸溢無定。”
“獨享汾水之利者,實在太原。若太原大治,則軍糧無憂。”
“哦?河東、平陽二郡向稱富庶,洪喬竟然以為不得汾水之利?”邵勛奇道。
“然也。”殷羨說道:“若廣建陂池,多疏河渠,引水灌溉,則大獲其利。”
“需多少人?”
“若能廣發河東、平陽、西河、上黨、弘農、河內乃至河南諸郡丁壯,一兩年便可見到成效。”殷羨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邵勛,低頭說道。
“此為丞相之意?”邵勛反問道。
殷羨一時語塞。
邵勛搖頭失笑。
這是鄭國渠故智嗎?
把大量資源、人力耗費在水利工程建設上,然后無力北伐?
“鮮卑愚昧,略施小計即可破之。”殷羨說道:“舉大兵征伐,反而不美。”
邵勛沉默。
這個時候若公然反對,傳出去怕是更多人要說他窮兵黷武了。
殷羨這話應該忍了很久了。
之前聽他滔滔不絕講如何通過水運往晉陽方向囤積物資,估計心里在罵娘呢。
唐劍則盯了殷羨一眼,似乎在怪他不通氣就自說自話。
殷羨看都沒看他。
唐劍這種河北土豪出身的人,還沒被殷羨放在眼里。甚至于,在他看來,這種人天天想著打仗立功升官,十分可惡。
“我也沒說現在就要北伐。”邵勛嘆了口氣,道:“準備一場大戰,豈是一年就能完成的?洪喬多慮了。太原之事,講得很好,過陣子我便去太原看看,你也隨行吧。”
“遵命。”殷羨應道。
邵勛再沒說什么。
在這些河南籍世家官員看來,北伐鮮卑其實沒什么好處,而耗費卻極其驚人。
河南穩定多年了,世家大族子弟紛紛到洛陽、平陽做官,聲勢漸漸壯大。
他們的莊園、塢堡產出也愈發穩定,控制著大量莊客、兵甲、糧食,訓練了大量農兵。
近些年,又有人開館收徒、游水玩水、聚會清談,一切都慢慢回來了。
河北三年大災,應該只是一個導火索,不是問題根源。
根源在于他們對長期抽血不滿。
沒想到啊,我也享受到了南朝北伐被士族反對的待遇。
好在程度輕多了,也沒人敢公然拖后腿,只是嘴上抱怨,并不斷通過各種渠道試探、勸阻而已。
呵呵!好在老子手里還有梁國二十郡。
沒這二十郡,事情當真難辦很多,士族們也不是現在這副嘴臉了,更不僅僅只是殷羨這種人出馬試探,怕是老丈人都要當面勸阻了。
“我三十五歲了。”邵勛看向殷羨,說了一句。
殷羨一驚,不知怎么回答。
“此田不錯。”邵勛突然停下了腳步,指著不遠處的農田,說道:“百里西風禾黍香,我仿佛聞到了黃米糕的味道。”
殷羨似乎想彌補方才的不愉快,湊趣笑道:“今日宜食油糕。”
邵勛笑了笑,走向地頭。
田間有些農人正在鋤草,見狀紛紛拜倒。
這會是七月,再等一個月,這些黍子就抽穗灌漿,屆時麻雀就要來啄食了,農人還得忙。
“洪喬,有些事若不做,這般景象就不會見到。”邵勛說道:“當年匈奴也殺到過陳郡,有些事情不用我多說。此時若不除掉拓跋鮮卑,以后要花費更多力氣,還不一定能成功。君——宜細思之。”
說完,邵勛看向唐劍,道:“去,告訴農人,秋收后不納糧,今年敞開肚皮吃。”
唐劍立刻遣人通傳。
片刻之后,農人們先是一呆,繼而熱烈歡呼起來。
邵勛哈哈一笑,又看向殷羨。
殷羨拱手:“大王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