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邦抵達汴梁時，住進了宣仁坊的自宅。

宅子是梁王賜下的。

當(dāng)年汴梁役戶多，直接“白嫖”這些勞動力，興建了一大批住宅，賜給帳下文武官員。

宣仁坊地段一般，離定鼎門不遠，離宮城不近，但對中下級官員來說不錯了。

即便將來當(dāng)上了高官，如果沒有官邸的話，也還是住這里。死后更可以傳給子孫，蓋因都城的這種帶前、后二院的兩進宅子可不一般，搶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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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住之后，毛妻滿面春風(fēng)地指著著仆人搬運行李，婢女灑掃庭院。

幾名鮮卑家兵將馬送到廄邊，仔細洗刷。

另有數(shù)人持械站在門口，昂頭挺胸，同時好奇地看著大名鼎鼎的汴梁城。

只是有些失望，人也太少了！

毛邦沒有過多地查看這個他只短暫住過的宅邸，而是帶著四名賓客到書房一敘。

“此事較為緊迫，冬月前就得定下來，算一算也就四月時光。”毛邦開宗明義，直接說道：“十余年來，選官不暢，至今仍有不少州郡中正尚闕。官員入仕多靠舉薦，有些地方甚至孝廉、秀才都不能每年察舉，更有武人入仕占官，亂象頻生。正所謂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大王所憂之事，便在于此?！?

幾人仔細聽著。

他們的出身都不算高，除了兩人是高陽孫氏、許氏這種中小士族子弟外，另外兩人身份更低：一為豪強子弟，一為富商家庭出身。

大晉朝官場是士人的天下，但你若說普通百姓沒資格當(dāng)官，那我可要說你造謠了啊，明明是可以的，只不過實際上鳳毛麟角罷了。

不過實際情況如此，久而久之，人們就真的認為只有士人才能當(dāng)官了。

太康九年（288），武帝詔曰：“令內(nèi)外群官舉清能，拔寒素?！?

看到?jīng)]有，一個是讓官員推薦，第二個是要求推薦“寒素”。

寒素也是士人！

可能有的寒素子弟飯都吃不飽，有的豪強頓頓大魚大肉，但前者這類窮鬼可以當(dāng)官，后者這種地方實力派，跺一跺腳能讓一縣翻天的人不行。

有實力造反的人沒法登堂入室，沒落的寒素士人卻可做官，從國家穩(wěn)定的角度來說好像有點問題。

“啟之?！泵羁聪蜃笙率滓蝗?，問道：“先前讓你整理魏晉以來仕官履歷，可已完成？”

孫容孫啟之解開身旁的包袱，取出一本冊子，苦笑道：“府君，皆在冊中了。老夫日察夜看，還跑了五次洛陽，終于辦成此事。查閱檔籍之時，眼睛都看花了?！?

場中幾人一笑。

毛邦接過冊子，一開始是隨意翻看，到最后一頁時才仔細審閱。

看了許久之后，放下冊子，沉吟許久，道：“國朝選官不如曹魏?！?

孫容自己編纂的冊子，當(dāng)然知道毛邦在說什么。

曹魏時期檔籍多已散佚，他只能查閱史書，得知入正史有傳者247人出身寒素者百人，約占四成。

國朝檔籍損毀、遺失了一部分，但整體比較豐富，最后一統(tǒng)計，寒素為官者只占一成。

“大王說要‘實事求是’，誠斯言哉！”毛邦嘆道：“都說本朝士人把持上進之途，你去一問個個不承認，此詭辯也。”

這就好比兩人爭論，一人說本朝是高門大族的天下，另一人馬上舉出寒門乃至平民當(dāng)官的例子來反駁。

一個不夠？兩個。

兩個不夠？十個都有。

但數(shù)據(jù)一出，真相大白。

中高級士族當(dāng)了九成的官，寒素以下占一成，全國上萬官員，你舉反例能舉出一千個，能說明什么？

“不過，寒素為官者多能人啊?！泵钣址_冊子，說道：“曹魏八十余名立傳之臺閣重臣、四方大將，寒素者六十。國朝至今，亦有——嗯，多位寒素名臣?！?

說到后半段時，毛邦頓了一下。

不過，雖然比不上曹魏時四分之三的重臣都是寒素或豪強出身，本朝確實也有不少。另外，曹魏時的寒素重臣經(jīng)過魏晉兩朝百年經(jīng)營，已然是高門大族。

但實話實說，寒素出身的官員整體能力確實強不少。

他們也經(jīng)歷過完整、系統(tǒng)的教育，即便家道中落了，至少在剛敗落的那一代，仍能依靠父母乃至家族獲得質(zhì)量不錯的教育。

同時又沒有高門大族子弟身上那種臭毛病，為人相對務(wù)實，上進心強烈，愿意吃苦乃至冒險，辦事盡心盡力，確實是很不錯的官吏來源。

邵勛在陳留時，大力提拔董、吳、王、邊等家族子弟，用起來感覺還不錯。

這次他想形成固定的規(guī)矩，讓寒素以下士人有個上進通道，而不是靠他個人簡拔。

“寒素士人之外，大王亦欲給予武勛卓著者入仕之途?！泵钣值溃骸拔抑愕炔幌?，但此事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

正說話間，有仆人在門外輕呼：“官人，丞相召見。”

毛邦一愣，很快便起身，想了想后，拿起一份條陳，又對四位賓客說道：“遴選寒素士人對你等有利，選武人入仕對你等不利，但世間哪有光拿好處不付出之事？在此事上，你等與武人當(dāng)勠力同心?！?

說罷，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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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衍經(jīng)邵勛特許在梁宮觀風(fēng)殿偏殿辦公，這里就是如今的梁國丞相府了。

毛邦經(jīng)通傳入內(nèi)時，老王正在欣賞院中的花木。

見得來人，王衍指了指移栽過來的名貴樹木，又指了指毛邦，笑道：“瑤林瓊樹，今見矣。”

毛邦深施一禮，道：“丞相過譽了。”

王衍笑而不語，背著手在竹木花草之畔走來走去。

毛邦侍立于側(cè)，靜靜等著他說話。

“聽聞你師從燕國劉元卿（劉翰）？”王衍停下了腳步問道。

“仆師從梁王?！泵罴m正道。

王衍大笑，道：“太白之文業(yè)，確有幾分可觀之處?！?

“大王天授武略，生知王佐，文才武功，冠絕當(dāng)世，我只習(xí)得萬一，讓丞相見笑了?！泵罟笆值?。

王衍收起笑容，不再揶揄，伸出右手，道：“拿來。”

毛邦取出條陳，遞了過去。

王衍坐回胡床上，輕嗅著花香，聆聽著鳥語，悠然自得地看著條陳。

一邊看，一邊拿手指點劃，搖頭晃腦。

毛邦耐心等著，目不斜視。

良久之后王衍放下條陳，問道：“寒素士人，普遍鄉(xiāng)品低下，初始任官之時，往往只得小官。你這位卑權(quán)重之法，倒也不失為一條門路。”

思及此處，王衍又道：“下月，老夫于芳洲亭宴請諸郡有名望之人，你也來吧。舉薦寒人，理當(dāng)被作為嘉言懿行，為時人稱許。”

這是要帶動風(fēng)潮了。

位卑權(quán)重之法，是從制度上給寒素以下之人機會，讓他們執(zhí)掌大權(quán)，然后憑功勞升遷。

帶動風(fēng)潮之意，則在于讓諸州郡、朝堂高官更多任用寒人，給他們?nèi)胧说臋C會，不然的話，察舉孝廉、高官征辟輪得到你？

“丞相此舉，有張司空之風(fēng)。”毛邦贊道。

“張司空”就是張華，范陽人。

毛邦在幽州多年，聽這個名字耳朵都快聽出老繭了，實在太有名。

張華名望極大，位高權(quán)重，更愿意提攜非高門士人或寒素之人，“窮賤候門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為之延譽”。

被張華贊譽的普通士人、寒素士人有哪些呢？陶侃、束皙、陳壽、霍原、劉卞、范喬等。

這種贊譽可不是說幾句好話而已，事實上“藥效”很強勁。

有的人直接被張華收作幕僚，踏入仕途，有的則甫一回鄉(xiāng)，馬上就“孝”了（孝廉），馬上就“秀”了（秀才），還有被大士族招為女婿的。

這就是毛邦所說帶動風(fēng)潮的意思。

當(dāng)年還有一個山濤，也非常喜歡點評小士族，大加提攜。

大晉朝的寒素官員比例，大部分是那會提上去的。

但太康過后，情況就不太一樣了……

“永泰你幸好沒說老夫有王濬沖（王戎）之風(fēng)?！蓖跹車@了口氣，說道：“其實，按老夫的性情，多半也會和濬沖一般無二，都是太白壓著。濬沖死后，還莫名其妙欠了一大筆債，都是太白的手筆。”

毛邦也想起了當(dāng)年之事，心中暗笑。

王戎這人就與張華不一樣，當(dāng)尚書左仆射領(lǐng)吏部的時候，“未嘗進寒素”，“戶調(diào)門選而已”。

對了，他是王衍的從兄。

“文人之外，武人若何？”王衍又問道：“大王以武起家，不能不照拂武人。”

“納武學(xué)為官學(xué)，輔以詔、策。”毛邦答道。

“國朝太學(xué)是擺設(shè)，以此途入官者少之又少，大王是要來真的了?！蓖跹軗犴毮迹溃骸熬唧w方略為何？”

“今諸武生入學(xué)五年后，即可聽用為武職?！泵钫f道：“若任諸曹及州郡之官，可仿漢魏太學(xué)舊制?！?

“試經(jīng)？”王衍問道。

“正是。”

王衍沉吟不語。

魏文帝黃初五年（224），立太學(xué)于洛陽，入學(xué)新生稱為“門人”。

“門人”入學(xué)滿兩年，試通一經(jīng)者稱為“弟子”，不通者罷遣（退學(xué)）。

“弟子”在讀兩年，試通二經(jīng)者補“文學(xué)掌故”——僅僅只是“補”，是要等缺的，官缺出現(xiàn)后，還要和其他途徑入仕的人競爭這個實缺，不一定真能當(dāng)官。

不通者等下一年（留級），與后輩同考。

真當(dāng)上“文學(xué)掌故”后，在職滿兩年，還可以試通三經(jīng)，通過者可為“太子舍人”，不通者隨后輩復(fù)試。

“太子舍人”在職滿兩年后，可試通四經(jīng)，通過者可為“郎中”，不通者隨后輩復(fù)試。

“郎中”在職滿兩年后，可試通五經(jīng)，通過者“隨才敘用”，不通者隨后輩復(fù)試。

這是曹魏年間的政策，其實途徑也很窄，到了國朝后，更窄，很難當(dāng)官。

晉武帝泰始八年（272），可能是入學(xué)的官宦子弟感覺自己被騙了，讓父輩起來鬧。于是有司上奏，說太學(xué)生有七千多人了，怎么搞？

司馬炎下詔：“已試經(jīng)者留之，其余遣還郡國。”

“留”也不一定能當(dāng)官，事實上這條門路就是非常窄。

理論上來說，從門人一路升級，經(jīng)十年時間、五次考試，可“隨才敘用”，實際上最多到弟子，文學(xué)掌故這一關(guān)就淘汰絕大部分人了。

因為考試不是唯一入仕的途徑，你得不到這個官缺。

而當(dāng)上太子舍人后，也不需要考試升官了，做點什么不好？成濟就是太子舍人，他做的事多大？

“太白是要大興官學(xué)啊?！蓖跹苷f道：“武官能通一經(jīng)都不容易，通二經(jīng)者少之又少，能通三經(jīng)堪為鳳毛麟角?！?

其實，也不是沒有變通辦法，可以降低難度嘛。

不通過考試肯定是不行的，那樣怎么證明你能當(dāng)政務(wù)官？但與太學(xué)生用同一份試卷，那太欺負人了，可適當(dāng)變通，畢竟這是在職考試。

至于什么級別的武人可以試經(jīng)，也得有一個標準。

但不管怎樣，門路給出來了。畢竟武職太單一了，有點追求的高級武官都想轉(zhuǎn)文職，所謂“出將入相”。

“武學(xué)、太學(xué)、國子學(xué)……”王衍的神色間有些煩躁。

武學(xué)都這樣了，太學(xué)、國子學(xué)說不定也要重振。

把這些明面上是入仕途徑，實則擺設(shè)的事物用起來，有點改變天下選官格局的意味了，震動不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