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襲來,姑臧城瞬間陷入了昏天黑地之中。
方才還熱鬧無比的大街,瞬間變得冷冷清清。
僅存的幾個行人也雙手抱頭,步履匆匆,往家中行去。
庾蔑讓人關(guān)閉門窗,然后啐了一口,坐回了案幾之后。
隨從們一臉麻木,抱怨連連。
來涼州好幾天了,什么事沒辦成,卻吃了一嘴沙子,真是晦氣。
庾蔑看著眾人,突然笑了。
荀序看了他一眼,不滿道:“元度何故發(fā)笑?”
荀序這個人很有意思。
他算是荀彧之后,父荀馗死得早,只留下他和弟弟二人,彼時只有幾歲,被從伯荀崧接回去撫養(yǎng)。
荀崧早就舉家南渡了,曾任荊州都督,后被王敦擠走。
王敦死后,荀崧復來,接替的是已經(jīng)故去的紀瞻的位置。
不過,荀崧為建鄴效力的同時,暗戳戳把從弟荀馗之子荀序送回了潁川老家。
去年察潁川孝廉任鴻臚寺主簿(從七品)——察孝廉,無父母,也是奇了。
出使涼州,庾蔑帶了鴻臚寺好幾位隨從,荀序就是其中之一。
別看他剛當官沒多久,但畢竟是荀氏出來的人,自視甚高,和庾蔑說起話來完全不拿自己當下屬,出口就是表字。
庾蔑也不著惱,只收起笑容,道:“我笑張駿少智,不識天數(shù)——”
“嘭嘭!”外間響起了敲門聲。
庾蔑止住了話,側(cè)耳傾聽,風沙之中確實夾雜著敲門聲。
他霍然起身,掀開了大門。
風沙立刻倒灌了進來,弄得氈毯、案幾上滿是細碎的沙粒。
“官人,有人敲門?!彪S行的庾家部曲將稟道。
庾蔑沉默了一會,看著低矮的院門道:“開門?!?
“諾?!辈壳鷮Я藬?shù)名精悍的護兵,上前打開院門。
庾蔑定睛一看卻只有一人。
此人頭戴騎帽,身披假鐘,微微低著頭,見到院門大開后,抬起頭來,行了一禮,道:“天水閻鼎,見過庾公。”
庾蔑思索許久,才反應過來閻鼎是何人,驚愕之后,搖頭笑道:“原來你跑到了涼州?!?
閻鼎亦笑道:“早在鮮卑大舉南下之日,我便攜家人僮仆西走了。若晚上那么十天半月,大索全城之際,恐難遁逃也?!?
“進來吧?!扁酌稂c了點頭,轉(zhuǎn)身回了屋內(nèi)。
部曲將閻鼎放了進來,然后又關(guān)上院門。
閻鼎在中堂門口脫了鞋,入得屋內(nèi),也不客氣,直接坐在庾蔑對面。
一時間,十余道目光射來,閻鼎渾若未覺,只拜道:“今來見庾公,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庾蔑面無表情,道:“君試言之?!?
閻鼎理了理思緒,道:“庾公可知,涼州上下并不愿降?”
“這卻不知?!?
“這要從張西平(張軌)說起了?!遍惗φf道:“當年長沙、河間、成都三王混戰(zhàn),司馬颙稍占上風,便以馮翊太守張輔為秦州刺史。然隴上諸郡對外將入秦州不喜,群起而攻,尤以隴西太守韓稚為最。兩軍戰(zhàn)于遮多谷口輔軍敗績,韓稚殺之?!?
“彼時涼州司馬楊胤以韓稚逆命,擅殺張輔為由,請西平公出兵。其言曰‘明公杖鉞一方,宜懲不恪,此亦春秋之義。諸侯相滅亡,桓公不能救,則桓公恥之?!?
“軌從焉。詐稱得雍州檄,云韓稚稱兵內(nèi)侮,其義在伐叛,遂討之,得秦州。”
“南陽王模鎮(zhèn)關(guān)西后,政令不出長安,彼時張軌遣使交好,模大喜。然時日未久,雙方又生嫌隙……”
簡單來說,司馬模鎮(zhèn)長安后,與張軌的關(guān)系十分復雜。
在他初來乍到的時候,政令不出長安,張軌遣使交好,讓他十分感動。
但在逐漸站穩(wěn)腳跟后,又不想看到張軌坐大,于是趁著后者病風的時機,默許涼州張越等人取代張軌。
其間好一通混亂,最終張軌平定亂局,司馬模放棄了控制涼州的企圖,賜劍張軌,許其隴地以西專斷之權(quán),雙方轉(zhuǎn)而合作。
不過司馬模也趁機拿回了秦州,以其子司馬保鎮(zhèn)守。
“軌固忠臣也,然已自比齊桓,涼州上下一般無二,且從未放棄對秦州的窺視?!遍惗ψ詈笳f道。
庾蔑聽完,沉默許久。
他還是第一次從這個角度聽說張軌的故事。
以前只知道天子有難,張軌數(shù)次遣兵入援,是難得的忠臣。
梁王遣人去涼州送禮募兵,人家也沒為難。
沒想到還有另一面。
或許,他聽到的和閻鼎所說的都沒錯。
張軌自比齊桓,與當忠臣并沒有沖突,因為他是以諸侯尊王攘夷的態(tài)度來行事的。
而且,都亂世了,誰還沒點野心?哪個諸侯不擴張地盤?
“說完了?”庾蔑回過神來,看向閻鼎。
“沒有。”閻鼎笑道:“還有第二樁事?!?
“說?!扁酌锏?。
“司馬模死后,原秦州刺史裴苞復入秦州,與司馬保分庭抗禮,后為陳安擊敗。裴苞奔安定,為張軌出兵斬殺?!遍惗φf道:“聽聞裴夫人甚得寵,涼州張氏疑懼也?!?
“原來如此?!扁酌稂c頭道。
裴苞之父裴黎,官至游擊將軍,乃裴徽長子、裴康之兄。
也就是說,裴苞是裴夫人的從兄,關(guān)系還是比較親近的。
但——這算事嗎?庾蔑不覺得。
“匈奴入據(jù)關(guān)中后,張寔、張茂等輩皆奉行保據(jù)涼州之策。”閻鼎繼續(xù)說道:“今張駿繼位,此策已深入人心。梁王若想收服之,有點難。”
“張駿絕難入朝!涼州十一郡亦多有豪族、胡酋,如金城郡之游氏及氐羌酋豪竇氏等。昔年司馬颙以金城太守游楷為梁州刺史,其都不愿赴任,只愿在金城當坐地虎,可見其心性?!?
“梁王若想不戰(zhàn)而得涼州十一郡,必然要許其方伯之位。聽聞梁王只愿給涼州都督之職,刺史由朝廷委派,單此一事便成不了。”
庾蔑聽完,細細思索。
梁王只給都督,不給刺史,當然是有原因的。
別看刺史不掌兵,但他代表著朝廷,影響力不可低估。
最關(guān)鍵的是,涼州并非鐵板一塊,其本身是一個大軍閥但內(nèi)部又有小軍閥,這就給了刺史居間漁利的空間,搞到最后,說不定真掀翻張駿的統(tǒng)治了。
張駿肯定能看得出這一點,所以閻鼎這話沒錯,人家如果真想割據(jù),必然不同意朝廷派刺史。
事實上,按照之前的接觸,張駿確實派幕僚私下露出口風,要朝廷冊封其為涼州牧的。
“君方才說涼州欲圖秦州,然秦州已為匈奴所據(jù)數(shù)年,今又入梁王之手,張駿待如何?”庾蔑看向閻鼎,問道。
“整肅十一郡,再圖河湟、圖西域?!遍惗氐?。
“野心還真不小?!扁酌镄Φ馈?
閻鼎點了點頭,道:“金城太守本游氏所任,后為西平公所敗,換成氐羌竇氏,復懾服之。前年又兵發(fā)河南(蘭州黃河以南),深入河湟,復晉興郡舊地,遠近咸服之。”
“去歲姑臧有議,西域長史、戊己校尉聞中原喪亂,道路阻絕,遂附?jīng)鲋荨H恍倥褱?,其心恐異,宜遣兵?zhèn)戍,以為后路?!?
“這兩家竟仍在?”庾蔑驚訝道。
“還在?!遍惗φf道。
西域長史府駐樓蘭(今若羌),現(xiàn)任長史李柏。
戊己校尉駐高昌(今吐魯番),現(xiàn)任校尉趙貞。
中原喪亂之后,道路阻絕,這兩位就依附張軌,直至今日。
中原打了二十年,對他們而言就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太太平平,該干嘛干嘛。
而西域眾胡一因為內(nèi)部自治,中原朝廷不對他們指手畫腳,二也為漢魏以來中原的威名所懾,所以與這兩家相安無事。
閻鼎的意思是,張駿準備加強對這兩個附庸勢力的控制,有進軍高昌乃至樓蘭的意思,其實就是拓展戰(zhàn)略大后方,畢竟他們的東出之路已經(jīng)阻絕。
這么一看,野心是真的不小。
想到這里,庾蔑心中若有所思,遂問道:“可能說服西域長史、戊己校尉共擊張駿?”
“難,他們實力太過弱小?!遍惗φf道:“而且李柏未必愿意出兵。其人深受張軌之恩,對張氏較為忠心。其后又有焉耆王龍熙,一旦出兵,萬一被‘紅頭兵’抄掠,恐不美也?!?
焉耆國百姓多為紅色頭發(fā),故被人戲稱為“紅頭兵”。
“臺臣可能將涼州、河湟乃至西域之事詳述下來,我好發(fā)往洛陽?!扁酌镎f道:“君當知昔年亡奔關(guān)中舊事,若能行此事,未必不能戴罪立功?!?
閻鼎沉默了會,道:“可也?!?
庾蔑舒了一口氣,總算沒有白來。
即便完不成招降張駿的任務,至少也知道了西邊的很多事情。
原來,在匈奴隔絕東西的時候,西邊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
最讓人驚訝的是,已經(jīng)多年未得音訊的西域長史府、戊己校尉府竟然都在,朝中一度以為他們已經(jīng)被人攻滅了呢。
庾蔑耐心地等著閻鼎書寫涼州之事。
直到正月初十,他才將這些文稿以及寫給梁王的密信整理完畢,然后交給使者,加急送往秦州,再轉(zhuǎn)送洛陽,由梁王定奪。
涼州之事,遠比他想象得更為復雜。
一個畏懼劉漢、拓跋鮮卑的勢力,野心卻不可小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