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有許多事情,當你習慣了它后,就不會再覺著它是不合理的,比如強可欺弱,官可壓民。還有,像徐家這樣以極低的價格買進田地,在徐昌看來也是很正常的情況,他們也從未對此有過任何疑慮,但事實卻絕非如此。
就是剛剛來到公堂之外的楊震在聽到這話時也是一怔皺起眉來,就更別提周圍那些對土地和銀子價值有著更深認識的普通百姓了。
在貧窮的省份,那些貧瘠的田地,若是正常出售的話每畝也大概在三到五兩銀子間,而在江南這等富裕的地方,良田價格更是可達十兩一畝甚至更高。而就是這個價格,在江浙一帶都未必能買得到心儀的良田。
而現在,徐家居然以百兩銀子買下了七十多畝肥沃的良田,換算一下不過一兩多銀子一畝地,這光是田地一年的收成就能抵消了,試問有哪個正常的地主會以如此賤價出售土地?而且現在還不是什么荒年,誰都能瞧出這其中大有問題了。
當然,若用這點銀子買下田地的是徐家,大家其實也是可以接受的。以徐家在此的地位和勢力,別說是花銀子買了,就是白拿了你家的地,也沒多少人敢太過反抗。不過因為他們這次遇到的是個讀書讀呆了的鄧波,事情才出乎了他們的意料,再加上有了這么個愛較真的瘋子縣令,情況就變得更難控制了。
被人一語點破其中的貓膩兒后,徐昌臉上的篤定與得意之色便是一斂,反倒露出了陰晴不定的不安神色來。半晌后,才道:“這字據上的買賣價格不過是個意思罷了。事實是鄧濤他欠了我徐家不少銀子,為了還這筆債,他才把土地出讓給咱們的!”
“是嗎?不過你一人之言卻似乎難以叫人取信哪。”縣令嘿地一笑:“本官身為華亭縣令,既受百姓供養,自當為民做主。此事有蹊蹺,本官就要一查到底。來人,去把鄧濤給本官傳來,本官要與他正面對質,看他到底是不是為徐家聲勢所壓,才不得不做出這等違心之舉?!?
“大人,我看就沒這個必要了吧。”徐昌見他又要另生事端,眉心就是一陣跳動,語氣森然道:“我徐家上下有太多事情要做,可沒工夫繼續為此耽擱。而且,這事的原告對我徐家所作的控告乃是誣陷,大人只要明白這一點便可以了。不然,我們徐家一定會把此事上告到松江府去的,倒要看看知府大人是不是也與知縣大人您一樣糊涂!”
老虎不發威,你當我病貓?徐昌有些不耐煩了,也不再想和縣令多作糾纏,便索性拿出了松江府來壓他。
堂外百姓明顯感覺到了堂審氣勢上的突然逆轉,不少人都露出了憂慮之色,看來今日這次堂審,最終的結果還是要以徐家完全壓制縣衙作結了。
感受到對方的氣勢,縣令的眉頭就是一皺,欲待發作,卻又是一怔。因為就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之前所
發布的命令,竟無一人領命動彈的。換句話說,他這個縣令在公堂上的話壓根就沒什么人在乎啊。這下,讓他很受打擊,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做什么才好了。
他有勇氣,有頭腦去和徐家為敵,哪怕被人稱作瘋子縣令也在所不惜??僧斶@一切只是他一個人孤軍奮戰時,難道還能成功嗎?第一次,縣令對自己的決定產生了動搖,哪怕他還有后招,在這么個四面無援的情況下,也是難以發揮出應有功效的。
大堂上的氣氛在這一瞬間似乎是凝固住了,徐昌雖然依然跪在那兒,卻有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高高在上的態勢,而高坐大堂前方的縣令卻顯得格外的孤獨無助,看著什么都做不了。
堂外的百姓盡皆動容,卻也無可奈何。事實上,他們早習慣了徐家的這一聲勢,只是以往的縣令沒有眼前這位般敢說敢做罷了,但正因為他敢說敢做,這次的下場勢必會更加的不堪。
已經穿過堂外眾人隊伍的楊震心里也是一聲長嘆,這情況讓他想起了當初自己兄長初到諸暨縣的遭遇,以及自己剛被提為鎮撫時在鎮撫司里的境況。都是四面無援,但敵人卻是異樣的強大。而就眼前的情況看來,眼前這位華亭縣令可比當時的自己與兄長更加的艱險哪。
既是讓自己見到了這一幕,對方又是自己的同路人,楊震當然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在略作思忖之后,他便在一聲低咳之后,緩步走進了公堂。
“嗯……”見有人竟這么大剌剌地走進了尚在審案的大堂,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就是徐昌和縣令兩人都忍不住向楊震望了過去,尤其是后者,心下大為惱怒:“難道我這個朝廷官員當真是一點威信都沒有么?”
看出對方的怒意,楊震便是一笑,隨即從腰間取下了屬于自己的錦衣衛腰牌,在空中一亮:“錦衣衛有事要與華亭縣令商量,這案子就暫且放一放吧!”
“錦衣衛……”堂內堂外一干人等聽到他自報家門,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有那膽小的更是忍不住朝后面退了幾步。錦衣衛的兇名在大明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是能止小兒夜啼的存在哪。
就是徐昌,在聽了楊震的話,又看到他的腰牌后,也是目光微微一縮。不過他終究是見過世面的,又有徐家這么座大靠山,對楊震倒不是太過畏懼,當即站起身來,一撣下身的浮灰道:“既是如此,那就這么著吧?!闭f著沖楊震一拱手,便欲離開。
“慢著。”楊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沖縣令打了個眼色:“大人,剛才本官也在堂外聽了些審案經過,顯然這案子尚未有個定論哪。雖然我有要事與你商量,但也不能誤了案子哪,要不先把這嫌犯關進牢房里,等明日再審?”
“啊……對,來人,把徐昌給我關進大牢,待明日再審!”縣令只一愣,就迅速回過神來,當即一拍驚堂木,
又抽出一根火簽擲出去下令道。
徐昌聽得這話,面色當時就是一沉,哼聲道:“我看誰敢?”他還真就不信有人敢動手拿下自己關進牢里去呢。
縣衙里的衙役當然不敢干這事了,他們可不想得罪徐家,何況縣令在他們眼里也就一擺設,幾乎沒什么權力可言。所以在他發話后,所有人都呆愣愣地站在那兒,跟群泥塑木雕一般。
楊震看到縣令的臉已經發青扭曲,卻不知是驚的還是怒的,或者說是兩者兼具吧。倒是他,對此卻并沒有感到太大的意外,從適才的情形來看,會有這樣的結果已是顯而易見了,在那些差役眼里,徐家是遠高過縣令的存在,實在沒有必要冒著得罪徐家的風險來聽從他的命令。
同時,楊震也看到了徐昌在見無人敢動之后露出的一絲得意笑容。他確實有資格得意,一個徐家的奴仆就能壓得縣衙無人敢妄動,就是縣令下了命令也跟沒下一樣,什么叫一手遮天,這就是了吧。
只可惜,今日這兒多了一個楊震。
在見到這么個尷尬僵局之后,楊震也露出了一絲冷笑:“來人!”
“在!”蔡鷹揚和胡戈兩個早等在堂外了,一聽他招呼,立刻就大步走了進來,朝他叉手作禮,靜候吩咐。
楊震把手在徐昌的鼻子前一點:“幫華亭縣把這個嫌犯拿下了,關進大牢里去。”
“是!”兩人沒有半點猶豫,當即就一步來到徐昌面前,伸手就來捉他。
徐昌面色頓時一沉,呵斥道:“你們是什么人,竟敢對我無禮。我可是徐家的管事……啊……”話沒說完,就變成了一聲慘呼,卻是被蔡鷹揚一把抓住了肩胛骨。蔡鷹揚手勁可著實不小,只一抓,就已讓他的骨頭發出一陣嘎吱亂響,這疼痛自然不是常人所能忍耐的。
見他如此不堪,蔡鷹揚便是咧嘴一笑:“走吧,說這么多做什么?”說著再一用力,就把個徐昌跟提小雞崽似地橫提著往外就走,都沒比他慢上半步的胡戈什么事了。
見是這么個狀況,堂外百姓都看得傻了眼了,就是縣令和堂上的差役們,也是一個個嗔目結舌,既吃驚于蔡鷹揚的本事和力氣,也是吃驚于他的膽色,這可是多少年都沒人敢動的徐家之人哪。
而楊震這時候已把笑容一斂,陰沉的目光盯在了徐昌已煞白的臉上,似是對他,又似是對其他所有人說道:“我告訴你,這天下間還沒有我錦衣衛不敢拿的人。別說是你這么個狗奴才,就是你家里的公子老爺,只要犯在我楊震手里,我也一樣照拿不誤!帶走!”后面一句,卻是跟蔡鷹揚他們所說。
這一番舉動言辭,頓時就震懾住了在場所有人,而那華亭縣令在震驚之后,卻是雙眼放光。雖然楊震還沒有和他說什么,但只看他的言行,就能猜到這是來幫自己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