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照,給城郊的城牆上抹著金粉。在這個位置隱隱可以看到山坡小廟,傅問漁突然想起那山坡僧人種的桃花,這時候應該是開到荼糜了。
“城王爺想說什麼說吧。”傅問漁找了塊空地坐下,拉回飄得有些遠的思緒,由著方景城莫名其妙的板著臉。
“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還讓此等流言蜚語四處傳揚,你可有想過我的感受?”
你爲什麼要用這樣的濫招,連自己清譽也不顧及?你只需要把袖子一擡就能止住的流言,爲什麼要放任他鬧得滿城風雲,獨自承擔?
嗯,這纔是方景城真心想問的話,只不過怪得很,這話一到了嘴邊,就莫名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傅問漁好笑地看著他,這些天方景城一直待她極好,只是一點,絕不可在他面前提起沈清讓,一提起就要黑臉,傅問漁都不知道他對沈清讓哪裡來的這麼大敵意。
今日她本也不準備出門來著,只是在府裡坐的著時候,微微一直問她:“問漁姐姐,你跟少主說的三年之約是真的嗎?少主真的會殺你嗎?”
她的眼睛過於天真,特別特別希望傅問漁給她一個肯定的答案,告訴她,是的,你的城哥哥在三年後依然會殺我。傅問漁便陡然驚醒,她差點就沉醉在了方景城給她的美好畫境裡,差點忘了三年之後他依然會殺自己。
傅問漁從不奢望方景城會對自己的目的有所改變,畢竟那是方景城,他從一開始就認定的事,怎麼可能會變?傅問漁是這樣想的。
她想著想著啊,就有些心酸。
這些情緒在傅問漁心底來回,連著她說話都是透著些無奈的涼薄:“我說城王爺,我們只是演戲,有些事戲中的人自己清楚就行了,管旁人怎麼看?反正三年後我一死,王爺你又是清正剛直的京中惡鬼孤臣,到時你大可再找一個身家清白的女子便是,我名聲如何哪裡重要?”
嗯,傅問漁的話沒有深層含義,她就是這麼想的,只是死不死的,到時候只怕由不得城王爺輕鬆決定。
方景城輕呼了兩口氣,有些生氣,前幾天傅問漁還好好,怎麼一轉眼的功夫又想到了這件事,就不能放下嗎?但他是城王爺,城王爺講話的語調是淡淡的,疏離的,所以他淡淡地疏離地說道:“你以爲沈清讓真是來幫你的?”
方景城看到沈清讓就來氣,也並不知道沈清讓已見過傅問漁手臂上的硃砂,他便以爲沈清讓於傅問漁也存幾分憐憫,可是傅問漁這樣的女人,哪裡輪得到別人來憐憫?更何況,她乾乾淨淨清清白白,這些多餘的憐憫對她來說都是侮辱!
可憐了沈清讓國師,好生無辜。
“當然不是,他是來幫他自己的。”傅問漁這一回倒沒有氣他,說出了方景城未曾料到之詞。
“你既然知道,不妨說說看。”方景城的心情終於好了些,只要傅問漁不真的蠢到對沈清讓全心信任就好,也最好不要再做出夢中喚他名字的這種蠢事來。
傅問漁折了根青草在指間把玩,編了個圓環套在指尖,尖細的手指如青蔥削成,晃了晃那草環,語氣像是有些悵惘:“城王爺,你我認識這麼久,怎麼你還是對我未有半分了解呢?”
爲什麼所有人都總是在小看她?好像真的所有事情都能瞞住她一般,方景城如是,沈清讓也如是,怎麼好教這些人知道,她傅問漁生來便是歹毒人,最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能讓她度出個所以然來。
餘暉如火映她臉上,照著她臉頰都透著淡淡光輝,她仰著頭看了方景城許久,末了說道:“你能坐下來嗎?你這樣站著我跟你說話實在太累了。”
方景城以爲她做了這麼長的鋪墊要說什麼讓他震驚的話,結果傅問漁來了這麼一句無關痛癢的,他緊繃的心絃一下子失了力氣軟綿綿的趴著。
但他好說還是坐了下去,離著傅問漁兩拳頭的距離,準備細聽她到底能說出些什麼鬼神門道來。
傅問漁用了一個這樣的開頭:“唉,如果不是因爲傅啓明跟末族之人有所勾結,你也根本不會讓杜畏來送東西吧?支走小開,只是擔心我配藥的時候讓他看出來,這種東西,小孩子看了不好。”
斷子絕孫誒,這種事情讓小開看到了能好嗎?
方景城斜了斜眼睛,鼻孔裡哼了一聲:“嗯。”心裡卻是一個咯噔,傅啓明勾結末族之事,他都是最近纔得到的消息,傅問漁如何曉得?
“你這時候肯定在想,我是怎麼知道的對不對?”傅問漁說話有鬼,方景城想什麼她說什麼。
方景城看了她一眼,說不上是什麼表情,又哼了一聲:“嗯。”
傅問漁看他一副冷冰冰的樣子笑了笑,說道:“很簡單啊,傅啓明有隱疾,府中的枯蘭草是他種的藥草,可是單一味枯蘭草單用並不能治他的隱疾,我看過醫書,還需要配以涼月果。涼月果這種東西極爲難得,需及極陽極陽交匯之地才能種出來。”
“那也未必一定是末族。”方景城說道,雖然他的內心也知道這世上極陰極陽之地只有那一個地方。
傅問漁看著他好笑:“城王爺,你給了我那麼多末族的卷宗,我看了之後自然會想到傅啓明帶回來過三個末族祭祀聖女,還是死在他手上的,這就說明他所謂在外雲遊的這些年一直在末族,不然何以能將保護嚴密的祭祀聖女都帶出來?”
方景城聽到這裡時,連連眨眼嘴角快速掩住一絲笑意,傅問漁是聰明得過份,可要不是我提醒你,你還不是一樣想不到嗎?
這樣的小勝利竟然讓一向主宰京中權貴生死的城王爺有一絲得意,方景城一定是瘋了。
“我覺得其中有古怪,便去翻書,找到末族臨近陰寒之極天塹之淵,又有一座活火山,正是極陰極陽之地,就在要確認那裡是否有涼月果之時,杜畏把答案送來了,送來了且不說,還給出了化解傅啓明藥性的方子。”傅問漁說著望著方景城側臉,說道:“王爺你是擔心我查書查得太久,浪費時間是嗎?”
“何以見得?”方景城也轉過頭與她對視,這女人越來越讓他刮目相看,細枝末節她能想到這麼多,這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又要經歷多少事才能磨練出此等敏銳?
傅問漁卻覺得方景城此人無趣極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還要裝蒜,有意思嗎?
“出外尋藥這種事隨便交給一個下人去做都可以,堂堂左相府獨子竟然親自去找。而且是在末族那種艱難之地一呆就是三年,你當我不會奇怪嗎?”傅問漁反問道,還真把她當傻子了。
“那你的意思呢?”答案都浮在水面上了,方景城偏要傅問漁說出來。
“我的意思是,傅啓明表面上是在尋藥,暗中是在與末族勾結,末族當年在戰場大敗於你城王爺手下,成了豐國附屬族落,自然是恨不得殺了你以報國仇。傅啓明前去以方景閱使者的身份,只要允諾他們會除掉你,他們就一定會聽從方景閱調遣,王爺我說得夠仔細明白了嗎?”
傅問漁歪著頭看著他,他是不是就想聽自己誇他戰績了得啊?
是的,方景城就是這樣想的。
想從傅問漁嘴裡聽好話可不容易,需要像現在這樣用盡辦法拐一百八十個彎方纔有點可能。
方景城也學著她的樣子歪著頭:“你說了半天也沒有說我爲什麼要讓你儘快動手,讓傅啓明早日出事。”
傅問漁深吸一口氣,方景城這個人實在太厚顏無恥了些,然後說道:“城王爺你身居高位想的是天下大事,護得是豐國太平,末族與方景閱勾結之事自然是讓天下不太平的,導致這不太平的主要原因不是傅啓明,而是他爹傅崇左。你總不能無緣無故對傅崇左下手,便只能指望著傅啓明出點事,早些把他們之間的信人除了,這樣方景閱和末族這間的信任便要少一重,你對付起來也就更容易,更能亂了傅崇左的心神,你就可以趁虛而入,城王爺,您看我說得對嗎?”
“原來本王在你心目中如此不凡,難得難得。”方景城今日是吃錯了藥,說的話一句比一句離譜。
“您當然不凡,利用起我來如此順手自然。”傅問漁眨了下眼睛,認真無比地看著他說道。
他多精明,不動一兵一卒便把傅家攪得不安,自己莫名其妙做了他的棋子還是心甘情願,這時候的傅崇左只怕已經氣得臉色發青,只恨自己怎麼沒有多找幾位夫人,多生幾個兒子了!
這位城王爺,心機之深,城府之狠,傅問漁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比之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她說得頭頭是道還夾幾分抱怨,方景城聽得也仔細,看著她這副模樣,突然忍不住笑起來,一點夕陽藏進了他眼裡,他眼中便有了日月星辰,深邃迷人,筆挺的鼻樑勾出一抹陰影,總是冷漠疏離的臉上就有了活人的光芒,連平日裡不曾注意過的濃密睫毛也輕顫如蝴蝶的翅膀。
方景城笑起來,真是好看得人神共憤。
傅問漁一時沒有收回眼,方景城眨了眨他濃密的睫毛:“本王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