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城如同笑話一般的理由讓皇帝失聲發(fā)笑,笑得比先前更大聲,多么可笑,攻伐天下,便只是為了一個女人?
如此荒唐可笑,又如此理直氣壯,不愧是當年白秀秀的后人!不愧是白氏的后人!
“好!”皇帝一拍御案,拍得他手上的玉扳指幾乎都震碎,“朕便應你!”
皇帝摒退所有人,只留下方景城在金殿上,就連胡膏也退下,與方景城說話,可不是像對著方景梵,有太多太多事,不可讓外人知道,那些皇族秘辛,看見便是死,耳聞都是亡。
于是這世上最古怪,關系最扭曲的一對父子,互相對視,互不相讓。
“一個月后,你領兵攻祈,但不可用京郊駐軍,朕會另調大軍四十萬給你!”
“父皇,你可另調四十萬大軍駐京郊,而現存于京郊的三十萬大軍,卻是兒臣要帶走的,原因無他,這些人都是當年兒臣的舊部下,用起來合心順手,既然要攻打祈國,便是要抱著必勝之心,必得之志方是,父皇你說呢?”方景城笑語,這京郊三十萬人,全是自己的親信,若是留在這京中,怕是自己前腳剛走,后腳就要被皇帝化整為零散去各地,到時候,方景城的老部下們,可就沒有日子可過了。
“你所貪圖之物,會否過多?”御案上有一杯新茶,皇帝端在手中,慢慢在掌心里摩挲,冷冷地看著方景城。
“兒臣此生所貪之物只有一樣,倒是父皇,你所貪之物甚多,既然你想要,兒臣替爭來,讓你能如愿地看著天下太平,又有何不可?”他沒有任何的豪言壯語,他說話間毫無激昂之色,他只是,平靜得如同湖面凝的冰。
“你知道朕要的是什么?”
“從你當年殺白族起,我便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方景城不再用敬語,語氣雖未變,但是含義卻變得太多。
“白族當死。”
“無人當死,是看你要什么而已。”
“你母親也當死。”
“她不過不愛你,縱使你是皇帝,能得天下,卻得不到她而已。”
“你更當死!”
“因為你再不會有一個兒子似我這般強大,不論誰做太子,終是在我的陰影之下,一國太子,未來帝王,卻不是最優(yōu)秀那人,要如何服眾,服天下?”
“你們都當死!”
“最當死的人,不該是你嗎?”
方景城抬眉凌厲:“最當死的人的,難道,不該是你嗎?”
“那你為何不殺朕?你不敢嗎?”
方景城卻突然不再答話,只是一個笑容,淺淺地懸在他唇邊。
這么多年來,方景城在京中如何翻天作浪,如何手段無窮,皇帝始終不懼,因為在他看來,不管方景城如何變如何厲害,都逃不出他的掌心,他只是自己手中的一把刀,一個劊子手,替自己做些不能見人的事,這樣的人其實與傀儡無異,他從不擔心方景城會反抗。
畢竟,誰讓戰(zhàn)神白族生來就帶著忠誠,忠于皇族,忠于豐國,從來不會心生異變,方景城做為白族之后,這種天生的忠誠令皇帝十分放心,又十分惡心。
但是皇帝有想錯一點,方景城從來不曾忠于皇帝,他從始至終,從頭到尾,從最開始到現在,他所忠心的,都只是豐國,是這個國家而已,與皇帝方伯言毫無關系,從來都沒有任何關系。
皇帝想錯了這一點,便錯以為今日的方景城依然是沿襲著白族血脈傳承的忠心,忠于他,不會對他如何。
他以為方景城是愚忠,卻忘了有句話叫做大智若愚,方景城一直都承認,方伯言是一個合格優(yōu)秀的皇帝,他能將豐國治理好,所以他才依皇帝命令行事,在漫長的皇帝利用方景城的過程里,如何知道方景城就沒有反利用他來穩(wěn)定豐國呢?
只是時到今日,方景城覺得,守來守去的這個國家好沒意思,護來護去的這些子民也好沒意思,比不得一人在身側有意思。
可是那人離得太遠,他與那人之間隔了太多的阻礙,太多的痛苦,作為她的男人,他理應將這些麻煩事都處理掉,讓那人如只躲懶的貓藏在自己胸口就好,所以,他不在乎辛苦一些,做一些有違人倫綱常的事情,背一生的罵名,又或是遺臭史書,這些,他不在乎。
誰要在乎?
那場密話談了很久,久到從早朝的金光初陽到傍晚的晚霞如火,皇帝到底跟方景城聊了些什么,再也沒有人知道,只是有人看到皇帝那日在金殿上坐到夜幕漸深了也沒有走下龍椅,好像一夜間,蒼老了十歲。
真相永遠比謊言丑陋,所以人們才喜歡用謊言漂亮的外衣裹住真相的本身,然后你好我好大家好,誰也不要提那些不能說出口的可怕事實,就這樣假裝一切都是美好的模樣,并在這假象中高唱贊歌,狂歡至死。
方景城用最殘忍的方式將當年往事一件件剝開了虛偽的皮囊,說破了那時的真相,宣告那時的皇帝縱有一萬個動聽理由,也只是為了一己私欲屠殺了白族滿門一千余人,宣告他當年迎娶白秀秀就是一場陰謀,他如何能指望在這場陰謀中與他成婚的,那樣驕傲的人對他有真情實意?宣告自己不過是一場丑陋交易下的產物,故而皇帝才不喜,不是什么因為白族之后的理由,而是皇帝他一看到自己,便能想起他曾經的齷齪陰暗,不能見人之事,像是時時提醒他,以前的他是一個多么不堪卑劣的人,所以他才恨,恨不得對自己除之而后快。
杜畏在宮門口等著方景城很久,他知道今日進宮必不會有危險,可是他也知道,少主今日一進宮,便是堵死所有的退路,從此他只能往前,沒有半分余地,他為了讓自己心無掛礙,為了讓自己榨取一切時間拼盡全力地回祈國,選擇了最可怕,可怕到有如自我毀滅的一條路。
胡膏出來的時候,跟杜畏悄悄帶了句話,那句話便是方景城回皇帝為何攻打祈國的理由:為了一個女人。
杜畏沉重嘆氣:少主,何苦?
他一直等到天邊的晚霞燒成了火的模樣,才見到方景城一身玄衣地從宮門里出來,杜畏迎上去扶他上馬車:“少主,咱回哪兒?”
“老地方。”
“不回王府嗎?”杜畏問道,既然都已經亮出身份了,實在不必再住在蛛網的據點,雖然那里不差,可總是比不得王府寬敞舒服。
“不回了。”方景城淡聲,好像并未經歷剛才宮中那場惡戰(zhàn)一般,他不想回城王府,是因為城王府里的一切都有她的影子,府中下人一向信得過,會把王府里一切都保持著原本的樣子,青梅樹大概長得很好,荷塘里這會兒沒有荷花但是冰下錦鯉也是她喜歡的,還有她總愛坐在藤椅上搖搖晃晃曬太陽睡懶覺,這會兒也應該還在,花圃里今年沒有人種花,應是還蓋著薄薄的雪,要怎么看得下去?
物是人非啊!
光是看著便是想瘋掉的感覺,不如不要看,畢竟在未救下她之前,還不能崩潰。
馬車里他對杜畏道:“今晚會有事,你讓陳云他們注意點,郭芒暫代三軍統(tǒng)帥之職。”
“少主,你的意思是……”
“沒錯,他必然忍不下今日之辱,會有所動作,所以盯緊一些。”方景城說罷微合雙眼,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好好睡過覺了,總是這里歇息片刻那里將就一下,像是在馬車上趕路的這種時間,他才敢拿來瞇上一會兒,待得到馬車一到住所,他要忙的又會多起來。
杜畏默然,自己退出去,讓趕馬車的車夫將馬車趕得慢一些,穩(wěn)一些,繞一些路,給少主留多一點休息的時間。
胡膏站在街角不起眼的地方,望著方景城漸行漸遠的馬車,展開剛剛杜畏打開車門跟車夫吩咐說話時,暗中交給他的字條,字條上寫著:今夜事動。
他如杜畏一般默然,準備了這么久的事,終于要做了嗎?
這是一場從方景城進京的一月起份,就在開始著手布置的事情,原是準備讓方景梵用的,結果動手的人是溫琳,但效果總是一樣的。
溫琳能找到挑出那些可以游說的副將,找不到他們身上任何污點和可疑之處,是因為胡膏替他們洗得干干凈凈,換了身份和籍貫,隱去所有跟方景城當年有關的線索,否則像李狗蛋李副將那樣跟了郭芒多年的老兵,怎么可能會被溫琳挑中?
這些事情繁瑣而復雜,耗費了他們大量的時間和心計,但好在最終能將一切變換成最如意的樣子,等魚上鉤。
可憐太子府,不明白這一切其實都在方景城的掌握中,到今天所有的事,是方景城處心積慮想讓他們做的,雖然偶有偏差,但是在方景城的控制下,總是能如意地拉回正軌,這樣的城王爺太過可怕。
若是人沒有過份的貪心就好了,只要方景梵不貪,安份地坐在東宮中,就絕不會遇上這樣的事,不會被方景城算計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