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整夜。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孔琉玥悠悠醒轉過來。這是來到這里兩個月以來,逐漸養成的生物鐘,因為這里一般都是入了夜便上床歇息,睡的時間太長,醒得自然也早。
她翻身坐起,披了一件外衣,輕手輕腳下床,默默在心里打著拍子,將第八套廣播體操從頭到尾認真做了一遍。沒辦法,她現在這具身體實在是太弱了,每天光吃中藥就能吃個七八分飽,而她身為中醫,比任何人都知道“是藥三分毒”、“藥補不如食補”的道理,是以現在惟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的增加一點活動量,加速消化,好讓自己餓得快點,吃飯時吃得多點,以便讓自己的身體早日好起來。
做完一整套操,孔琉玥額間出了一層薄汗,氣息也有些紊亂,說到底,還是因為這具身體實在太弱了,就連做個廣播操都能累成這樣。
不過,這已經比她初來時好得太多了,至少,她已經能夠行動自如了,雖然走不了幾步便會累得喘一陣氣。
坐到床沿上,等到氣息喘勻了,孔琉玥才復又站起身來,打算去屋子中央的黑漆鏍鈿雕花桌前,為自己倒杯水喝,——這是她多年保持下來的習慣,每天晨起后,一定要空腹喝一杯清水,促進新陳代謝,到了這里后,她一樣保持了下來。
她才剛走到桌前,正要去提那湯婆子上煨著的小暖壺,就聽得身后一個聲音驚呼:“姑娘要吃茶,怎不叫一聲,倒自個兒動起手來,萬一燙著了,可怎么樣?”一疊聲的向外叫道,“白書,你睡死了不成?姑娘都醒了,你還高臥著受用,還不進來伺候呢!”
是孔琉玥打小兒的乳母謝嬤嬤。
外面很快傳來一道慌慌張張的聲音:“這就來,這就來。”
就見一個身穿藍綠色綾棉比甲,十七八歲年紀,生得白白凈凈的姑娘,一邊系著腰帶,一邊慌慌張張跑了進來,沖著孔琉玥欠身行禮,“昨兒夜里有些個走了困,今兒個起得遲了,請姑娘恕罪。”說著向盆內洗洗手,先熟練的倒了一鐘溫水遞給孔琉玥,拿了大漱盂過來伺候她漱口畢,才向茶桶上取了茶碗以溫水溫過,再向暖壺中倒了一碗清水,雙手遞給孔琉玥。
孔琉玥接過,慢慢的喝完,將茶碗遞給白書,才笑問謝嬤嬤:“嬤嬤今兒個怎么又起得這般早?不是說好了讓你早上只管歇著,有白書珊瑚她們伺候就好的嗎?”
謝嬤嬤嗔了白書一眼,才說道:“我一時沒到,這個小蹄子就睡死過去了,叫我如何放得下心來?”
白書紅了臉,想說什么又不敢說,喏喏的退到一邊。
孔琉玥看在眼里,因笑說道:“我的生活習慣嬤嬤又不是不知道,能夠自己做的,也就自己做了,根本不用怎么伺候,并不關白書她們幾個的事,你就別說白書了。而且自己動手,也不是什么壞事,哪天離了你們,我還不過活了?”
作為一個從小就養成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好習慣的現代人,就算已經來到這個階級分明的封建社會兩個月,她依然不習慣事事都有人伺候,習慣親力親為。況她現在一天能做的事,已經少之又少了,再連這些基本的事也被人代勞了,她會覺得自己是個廢人的!
沒想到短短幾句話,卻說得謝嬤嬤紅了眼圈,“姑娘快別說這樣話了,沒的白讓人聽了傷心。總之我今兒就把話說在這里了,姑娘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姑娘若是有什么決定,別人我不敢說,我是一定會追隨姑娘而去的!”
白書也道:“奴婢也是一樣,無論姑娘做什么決定,都一定會追隨姑娘到底的。還有藍琴,也是跟奴婢一樣的意思。”說著也是微紅了眼圈。
謝嬤嬤又壓低了聲音:“要是老爺太太還在,姑娘何至于受這樣的委屈?說是姑娘的親人,先前姑娘病成那樣,也沒個人來瞧,這也罷了,為何還要生生把姑娘往火坑里推,擺明了欺負姑娘沒人做主沒人依靠呢,也不怕寒了九泉之下太太的心!更何況當初太太將姑娘托付給大舅老爺時,一并還托付了那么一大堆銀票地契的,當年若不是有那些東西,只怕府里早就后手不繼了,別說姑娘只是寄養在這里幾年,府里就是供養姑娘一輩子,也是穩賺不賠的……”說到最后,已經遮掩不住言辭神色間的傷心和忿然了。
孔琉玥沒想到自己說者無心,這一老一少卻聽者有意,勾出二人尤其是謝嬤嬤這么大篇話來,正欲說點什么來點解她一下,——坦白說,她并不覺得自己現下的處境有多糟糕,至少,上天讓她穿成了一個吃穿不愁,做什么都還有人伺候的富家千金,而非一個沒有人身自由的丫鬟,或是一日三餐都要為生計發愁的其他社會底層人之類的,她覺得自己已經夠幸運了!
就聽見白書忽然有意拔高了聲音說道:“姑娘,奴婢服侍您穿衣?今兒個就穿那件天水碧的褙子,下配雪青色的百褶裙可好?”
話音剛落,就見一個身著淡綠色棉紗小襖、生得杏眼桃腮的大丫鬟,領著一個端著水盆、八九歲尚未留頭的小丫頭子進來了,行禮后笑道:“才奴婢已經試過了,水溫正正好。”
孔琉玥笑著點了點頭,慢慢走進了設在后廂的凈房,大丫鬟便從小丫頭子手里接過水盆,又取了毛巾胰子還有擦牙的青鹽等物來,開始服侍她盥洗。
盥洗畢,大丫鬟行了個禮,領著剛才那個小丫頭退了出去。
白書有意張望著門口,一直到大丫鬟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邊之后,才有些緊張的說道:“也不知道剛才那些話,有沒有被珊瑚姐姐聽見?若是聽見了,又聽了多少去?”
謝嬤嬤神色間也有幾分后怕,但她自持年長白書許多,經過見過的事也不知凡幾,倒也很快鎮定下來:“就算真被她聽了去又如何,她終究是咱們安苑的人,我就不信她還真敢吃里爬外了!”
“話雖如此,”白書卻仍然有些緊張,“誰不知道珊瑚姐姐是老太太屋里的人,如今仍在老太太屋里領月例,只不過暫時被撥到了咱們屋里來當差罷了。”尤其她還是府里的家生子,父母親人都在府里各行當上當差,她心里拿誰當真正的主子,不言而喻。
謝嬤嬤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有些悻悻然的閉上了嘴巴,但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嘟噥道:“老太太到底什么意思,姑娘身邊本來就已有白書你和藍琴兩個大丫鬟了,偏又要塞個她屋里的人過來,明著說是珊瑚在府里有幾分體面,姑娘使起來也順手些,說白了還是防著姑娘的,就算姑娘不是太太親生,人非草木,這么多年下來,也該有幾分真感情……”說著忽然意識到自己失言,忙掩了嘴,又小心看了看孔琉玥的臉,終究再沒言語了。
看著乳娘和貼身大丫鬟傷心不忿,孔琉玥自己心下倒是一片平靜,本來嘛,她這具身體與她現在寄居的尹家就根本沒有絲毫的血緣關系,她不過是掛了個尹家姑太太養女的名號罷了,實則只是尹家姑老爺、也就是她父親房里姨娘所生的庶女,與尹家說白了其實什么關系都沒有,人家憑什么要掏心掏肺的對她?
再者,她現在的生活,遠比她在現代時每天要為五斗米而折腰,忍受各色人等的刁難強得太多了,她很知足,因為只有知足了,才會長樂!
“嬤嬤,這些話只好在咱們屋里,只好在我和白書藍琴面前說說就罷,”孔琉玥忽然正色說道,“傳了出去,別人又該說我,說咱們安苑的人輕狂了!”她現下的處境其實很尷尬,自然是能多低調,就多低調的好。
謝嬤嬤也自悔失言,忙不迭應道:“姑娘放心,老奴以后再不說了。”
孔琉玥點點頭,吩咐白書,“叫藍琴進來服侍我梳頭罷。”她這個乳母什么都好,忠心耿耿,一心顧著她,對外也是進退有度,偏偏就是有些嘴碎,而在大戶人家生存,最忌諱的便是話多,因為一個不慎,便有可能落了旁人的話柄,生出事端來。她現下惟一希望的,就是她們主仆幾個在尹家的最后幾個月,能平平安安的度過。
稍頃,藍琴便被兩個小丫頭子簇擁著進來了。藍琴跟白書差不多年紀,卻比白書漂亮了不知多少倍,不止把整個安苑大大小小的丫頭都給比下去了,還據說就是放眼整個柱國公尹府,只怕都再難找出第二個像她這么漂亮的丫頭來。
跟白書分管孔琉玥的食宿和平常跟孔琉玥出門去各房不同,藍琴分管的是孔琉玥的衣裳首飾,至于珊瑚,則分管的是安苑的人事,至于謝嬤嬤,當然當之無愧管了安苑的財務。
從這個分工,不難看出這具身體以前的主人,對珊瑚這個尹老太太給的大丫鬟,其實是極不信任,甚至是有意在打壓的。雖然經過這兩個月的相處以來,孔琉玥覺得珊瑚其人其實挺不錯,既不倚仗她是尹老太太給的便在安苑作威作福,也不因為她和謝嬤嬤幾個的冷遇便自暴自棄,待人處事都挺有分寸。
不過,能在偌大一個尹府后院混到“一把手”尹老太太身邊大丫鬟的位子,珊瑚絕非省油的燈,這一點孔琉玥很清楚,所以這兩個月以來,待其一直都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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