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場辰巳在琢磨他的國軍對手,馮圣法其實也在琢磨他。

今天白天一番惡戰(zhàn),58師雖然打退了日軍的十幾次進攻,但自身傷亡也非常大,除了李嵩的348團,剩下三個主力團輪番上陣,在日軍的正面強攻下全部傷亡過半,部署在側(cè)翼的十九大隊遭到了日軍迂回側(cè)擊,同樣傷亡慘重。

盡管這次58師修筑了堅固的防御工事,但仍不足以彌補中日兩軍之間裝備上的巨大差距,尤其是小日本大量裝備的擲彈筒,可在五百米外準確地把50mm口徑榴彈直接打進戰(zhàn)壕,給國軍造成了極大的人員殺傷。

還有小日本的各式坦克,在陣地上橫沖直撞,同樣給58師造成了大量的傷亡。

整個58師已經(jīng)由剛上豫東戰(zhàn)場時的近萬人銳減至不足五千人,而且還有相當一部份負了傷,裝備損失也相當之大,由于小日本的進攻強度極大,輕重機槍的報廢率極高,馮圣法好不容易才拼湊起來的山炮營也在激烈的炮戰(zhàn)中損失不小。

“這樣下去不行,明天小日本如果還是這樣的進攻強度,我們絕對守不住?！瘪T圣法從地圖上抬起目光,說,“我們必須反擊?！?

“反擊？”何凌霄、楊紹任面面相覷。

先后趕到師部的兩個旅長、四個團長也懷疑自己的聽覺出了問題,以眼下情形,58師用來守陣地的兵力都尚且不足,又哪里還有余力打反擊？

“師座,這怕是不妥吧？”楊紹任道,“我們的兵力……”

“不用太多兵力。”馮圣法道,“如果能找準小日本的破綻,只需一支小部隊就能打疼小日本,使他們再不敢在接下來的戰(zhàn)斗中再像現(xiàn)在這般肆無忌憚。”頓了頓,馮圣法又道,“我只是在想,小日本的破綻會在哪里？”

徐十九出現(xiàn)在師部作戰(zhàn)室外時,馮圣法正對著地圖皺眉頭。

副師長何凌霄、參謀長楊紹任還有方日英、朱奇兩個旅長的神情都有些異樣,還有作戰(zhàn)室里的那幾個高參,看徐十九的目光也很復(fù)雜,有欽佩、有憐憫、甚至還有黯然,總之搞得徐十九是滿頭霧水,站門口都不知道該不該進。

“師座?！毙焓沤K于還是一腳踏進了師部,然后啪地立正。

馮圣法擺了擺手,眼神卻沒有離開地圖,徐十九注意到馮圣法的嘴唇已經(jīng)有些于裂,眸子里也是布滿了血絲,顯然,他的內(nèi)心正充滿著焦慮,徐十九完全可以體會得到馮圣法此時的焦慮,小日本攻勢凌厲,58師的防御壓力非常大

今天一天激戰(zhàn),表面上看小日本沒討到什么便宜,其實58師傷亡很大。

就說十九大隊,一天激戰(zhàn)下來,張友全的二連幾乎全員陣亡,就只剩連長張友全和十幾個老兵,而且大多帶著傷,黑瞎子的警衛(wèi)排負責堵漏也死傷過半,三連、炮連、工兵排還有衛(wèi)生隊、通訊隊也被抽調(diào)了百多人,這部份士兵也幾乎全部戰(zhàn)死。

除了在后方隱蔽待命的一連,整個十九大隊幾乎完全喪失了戰(zhàn)斗力。

十九大隊尚且如此,別的團、營就可想而知了,不客氣的講,58師其實早已經(jīng)到了強弩之末,現(xiàn)在全是憑借一股血氣在支撐著,一旦這股氣泄了,部隊立刻就會崩潰,碭山防線的整個左翼也會頃刻間土崩瓦解。

本來,薛岳下達給74軍的命令是無論如何也要在碭山堅守一天,然后就會有后續(xù)部隊上來接替,但剛剛俞濟時又給馮圣法發(fā)來電報,說上峰的命令又變了,74軍還需要在碭山堅守一天,直到明天傍晚才會有援軍趕到。

俞濟時當然生氣,當著副軍長、參謀長和十幾個參謀面把一戰(zhàn)區(qū)總司令長官程潛還有第l兵團總司令薛岳罵了個狗血淋頭,可生氣歸生氣,俞濟時卻也無可奈何,因為這時候他就是想把部隊撤下來都不可能了。

軍無法及時趕到,但以58師目前的情況,面對日軍的坦克大炮,很可能連半天都撐不下來,局勢如此嚴峻,馮圣法又豈能不發(fā)愁？

見馮圣法沒有說話的意思,楊紹任道：“阿九,知道師座叫你來是為了什么嗎？”

“知道。”徐十九朗聲答道,“只挨揍、不還手從來就不是我們58師的風格,師座叫卑職過來肯定是為了夜間反擊的事。”

楊紹任、何凌霄不禁惻目以對,以58師目前的情形,打反擊還真要點膽量,剛才馮圣法跟他們講,他們急得差點跳起來,直到馮圣法說清原委,他們才算是勉強認同,卻沒想到徐十九竟然也存有這樣瘋狂的念頭。

馮圣法卻沒有吭聲,似乎又有些猶豫了。

徐十九隱隱猜到了馮圣法的意圖,說道：“師座,不如夜襲小日本炮兵陣地吧。”

馮圣法聞言霍然抬頭,直直地望著徐十九,眸子里有種說不出來的神情,楊紹任也有些吃驚,這個徐十九不僅跟馮圣法一樣膽大包天,而且竟然還跟馮圣法想到一塊去了,這可不簡單,難道這個就是傳說之中的英雄所見略同？

當下楊紹任反問道：“阿九,你知道小日本炮兵陣在哪里？”

徐十九不是千里眼,當然不知道日軍炮兵陣地在哪,當下如實回答道：“不知道?！?

楊紹任道：“你都不知道小日本炮兵陣地在哪個方位,夜襲又從何說起？難不成先派一支小部隊過去,待找到了小日本炮兵陣地再打？可問題是,一來一回一晚上就過去了,時間上根本來不及。”

徐十九道：“參座,卑職是不知道小日本的炮兵陣地具體在哪個方位,但是,我們可以通過經(jīng)驗圈定小日本的炮兵陣地大致在哪個方位,什么距離?！?

“哦？”楊紹任神情微動,將信將疑地道,“倒是說來聽聽。”

徐十九道：“今天白天小日本的幾次集群炮擊參座想必也是印象深刻,除了75mm口徑的野炮,還有10m0mm甚至15umm口徑的重炮,這些火炮的重量動輒數(shù)噸,沒有公路根本機動不了,所以小日本的炮兵陣地只能緊挨公路

說罷徐十九大步走到地圖前,拿起鉛筆指著地圖說道：“附近的公路就只有兩條,一條是單碭公路,另一條是豐碭公路,小日本的第16師團是從豐縣過來的,他們的炮兵陣地當不可能修到單碭公路上去,所以,只可能在豐碭公路附近。”

何凌霄和兩個旅長紛紛點頭,徐十九的分析無疑是有道理的。

朱奇更說道：“派部隊沿豐碭公路找過去,一定可以找到小日本的炮兵陣地。”

“不用找?！瘪T圣法擺了擺手,然后拿起圓軌以劉屯為中心畫了個圓,最后指著圓圈與豐碭公路的交叉點說道,“小日本的炮兵陣地一定在這附近?！?

何凌霄,楊紹任還有兩個旅長湊過來看,交叉點卻在小朱莊,何凌霄和兩個旅長還有些困惑,楊紹任卻不愧是陸大畢業(yè)的高材生,一下就看明白了,剛才馮圣法所畫圓的半徑其實就是小日本火炮的標準射程,這其實就是反推法。

“師座高見?！毙焓盼⑿Φ?“小日本的炮兵陣地定然就在小朱莊附近?！?

“少拍馬屁?！瘪T圣法冷然道,“如果我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你,你有多少把握？”

楊紹任、何凌霄和兩個旅長、四個團長還有幾個高參便紛紛拿眼睛看向徐十九,師座終于進入正題,卻不知道徐十九是否會推諉？要知道這可是個必死的任務(wù),說難聽點,這就是自殺式進攻,去了就再回不來了。

“把握不大,至少不會超過五成?！毙焓诺谋砬轭D時也變得嚴肅起來,沉聲道,“但是師座,哪怕只有一成的把握,卑職也會付諸百倍的努力?！?

楊紹任等人頓時肅然起敬,看向徐十九的眼神中也多了絲欽佩,他們還真沒想到徐十九竟沒有一絲的推諉,他竟然想也不想就答應(yīng)了,要知道,這已經(jīng)不是徐十九和十九大隊第一次擔任這種任務(wù)了,在南京,他就已經(jīng)死過一回了

如果徐十九有心要推脫,馮圣法也不能勉強他。

“好,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馮圣法道,“你去準備吧?！?

馮圣法語氣平靜,仿佛這只不過只是一件極尋常的小事,但只有對馮圣法極熟悉、極了解的人才能夠看出來,他分明在極力壓抑著內(nèi)心的翻江倒海,因為他的眼角分明有了微微的濕意,扶著桌沿的手背上也凸起了一根根的青筋。

“師座保重?！毙焓排镜亓⒄?向馮圣法敬了一記軍禮。

馮圣法沒有回禮,因為他不敢松開緊緊扶著桌沿的雙手,他怕別人看出他的雙手正在劇烈地顫抖,只叮囑道：“阿九,記得活著回來”

徐十九放下右手,向著馮圣法燦然一笑,然后轉(zhuǎn)身揚長出了師部。

目送徐十九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楊紹任忍不住問馮圣法：“師座,你就真不打算給十九大隊補充一點兵力？

從炮擊的效果上看,小日本的炮兵群至少也有兩個野炮聯(lián)隊,這么龐大的炮群,必定會有相當數(shù)量的步兵保護,而十九大隊在經(jīng)過了白天一番惡戰(zhàn)之后,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了不起也就四百人,甚至更少,這點兒兵力委實有些單薄了。

何凌霄、方日英他們也是神情惻然,獨立十九大隊以區(qū)區(qū)一個大隊的兵力去偷襲小日本的炮兵陣地,這幾乎就是個必死的任務(wù),錯過今夜,他們很可能就再見不到徐十九,58師也很可能再不會有獨立十九大隊這個番號了。

回答楊紹任的是無聲的沉默,馮圣法何嘗不想給十九大隊補充兵力？但前提是,他得有足夠的補充兵眼下整個58師的可戰(zhàn)之兵都已經(jīng)不足五千,他必須留出足夠的兵力應(yīng)付明天的戰(zhàn)事,明天,小日本的攻勢只會更凌厲。

而且,夜襲不同于白天強攻,打得好一個連的兵力就足以致命,六年前的一二八上海抗戰(zhàn),徐十九不就憑借著區(qū)區(qū)一個連的兵力端掉了小日本的重炮陣地？打得不好,就投入一個師,也照樣于不掉小日本的炮兵。

所以這一戰(zhàn)不在于兵多兵少,只在于怎么打,參戰(zhàn)官兵有沒有必死的決心。

“阿九,自從我們認識,你就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瘪T圣法抬頭望著指揮部外漆黑的夜空,暗忖,“相信這次也必然不會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