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小魔鬼……活該被丟掉……打死他……讓你再偷我的東西……往死裡打……還敢咬我……你們全家都被詛咒了……打他!”離收容所越來越近了,遠遠地傳來打罵聲,阿育明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
在收容所門外的一個小角落裡,地上有一個打碎的礫石碗。一羣年紀都沒阿育明一半大的孩子正圍在一起,對中間一個半跪著的同齡人又打又罵。還有一些孩童在一旁觀望,沒有人伸出援手,去幫助那個被欺負的孩子。當然,阿育明也不會去趟這趟渾水。他還有自己的事要辦,得速戰速決,然後回去。
阿育明從圍觀的人羣中穿過,徑直走向收容所的大門。忽然,他感覺有什麼東西從自己身邊呼嘯而過。而回頭卻什麼都沒有看見,周圍的孩子還沒有什麼反應,就冷漠地看著。明想,或許是自己感覺錯了吧。他搖搖頭,便走進了收容所內。
此刻,外面礫石的光芒還挺明亮。距離夜晚的到來,似乎還有些時間。除了那些在華水的恩賜下不和諧的打罵聲,樹叢裡還有一星綠光。光芒用綠色的莖葉作掩護,好讓自己隱蔽在同它色彩不一樣的世界上。你知道嗎?在兒童聚集的地方,常常會有不該存在於現世的生命徘徊。它們在一旁默默地看著,聽著,想著,四處遊弋,選擇目標。
“您好。我是阿育明。”
“什麼事?”收容所的管理員坐在門口的接待臺內,對外面的欺凌聲充耳不聞,慵懶地窩在椅子裡,對阿育明也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我來接阿育流蘇小姐的女兒阿育上源,這裡是已經辦理好的手續和文件材料。”說著,明將手中的文件夾遞給管理員。
看到有要辦理的事務,管理員這才懶散地起身,戴上眼鏡,接過阿育明手裡的文件材料。他取出文件,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之後,說:“跟我來。”
正當他起身,叫上阿育明往收容所裡面走的時候,有談話聲從走廊的轉彎處傳了出來,而且離他們越來越近。當來者拐過轉彎處,向大門走來時,明看見了來人的模樣,也聽清了來人的聲音。而談得正歡的人發現走廊上有人,順勢便擡起了頭。四目對視的時候,阿育明覺得里斯克老師絕對有預知能力。
沒錯,從轉彎處走出來的正是阿育明的歷史老師華約。按照里斯克所說,華約會給收容所一筆錢,然後他將無法順利帶走那個小女孩。
明先開口打了聲招呼:“老師好。”
而華約明顯是被嚇到了,驚訝得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片刻後,纔開口道:“阿育明,你怎麼在這兒?”
明微笑著答道:“來接人。老師您呢?”
華約完全忽略了明來此處的意圖,一心只想將自己的所作所爲掩飾過去。他無意識地看向了門口的管理員,迴避阿育明的視線,開口道:“小孩別問大人的事。老師來處理事務。”
阿育明點點頭表示“明白了”,管理員快步上前,對站在華約身邊的另一個男人小聲說了幾句話。對方好像聽到了些什麼,突然一驚。最後擺擺手,把文件接過後,示意管理員回去。那人轉向身邊的華約,也低聲說了些什麼。華約起初沒什麼反應,突然他也表現出吃驚的神色,轉頭緊盯著阿育明,然後看到學生正在看自己,又猛地別過頭。
明心裡頓覺好笑,他們都在偷偷商量的事,里斯克早已提前告知了自己,而他們卻什麼都不知道,還以爲自己在矇騙一個一無所知的孩子。真是太好玩了!
這時,對面的人結束了悄悄話會談。華約走向阿育明道:“阿育明,你把殿閣叫來一下,行嗎?”
“老師,我記得,我好像並沒有在學校做錯什麼要見家長的事吧。”明故意裝傻。
真好,單純的華約老師完全上當了。“哎呀,不是學校的事。這件事要大人來處理,快回去把殿閣叫來。聽話,阿育明。”
“老師,可是我是來接人的。我接完就走了。您找父親有事的話,要不我辦完手續後,我帶您去父親那兒?”明儘量讓自己看起來一臉天真單純的樣子,其實心裡早就笑得前仰後合了。
“啊,這是……”
華約還想爲自己的行爲辯解寫什麼。突然,站在一旁的男人開口了:“阿育明,是嗎?”
男孩看向那人,點頭表示“肯定”。
“我看過你的材料了。”他停頓了一下。明心想,你從剛剛開始拿著文件夾到現在都沒有打開過一次,你哪來看過了這一說?
“申請材料不齊全,手續無法辦理。你還未成年,無法做擔保。趕緊回去把你父親喊來。”他擺出一副銀韻固有的權利之上模式,不屑地看著眼前的男孩。
這時,門外傳來一片喧譁聲。似乎是管理員出去,將那羣圍觀打鬧的孩子給驅散了。一大羣孩子爭先恐後地衝進了走廊,大家都叫嚷著、嬉笑著,他們互相之間在說些什麼,可是明一句都聽不清。他淡淡地說了一句:“好的,老師,我現在就找父親過來。這樣,你們就可以商量些大人的事情了。”
華約爲打發掉阿育明很是高興,完全沒注意到男孩反諷的語氣,只是一個勁兒地說:“對對,真是乖孩子,快去快去。”
明做了個師生告別禮後,轉身離開這個麻煩的地方。管理員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抽著煙,草坪上還有幾個小孩在相互打鬧。礫石的光芒開始了第一波衰微,出現了搖晃的跡象,讓那個蜷縮在角落裡的人顯得模糊不清,有如幻覺一般。
看到那個孩子身上的污跡,明猜想這可能是剛纔被欺負的那個孩子。他出於一種好奇走了過去,管理員和其他孩子並未阻攔他,或是有其他特殊的反應。就像是,他正走向一片空地那樣。
阿育明上前,在那個孩子面前蹲下來。那孩子擡起頭,努力睜開被打腫的眼睛,想看清自己面前來人的模樣。
那是個瘦弱的小女孩,留著一頭金色的短髮。從外貌來判斷,可能出生在【盛世紀】末。一身衣服早已磨得褪色,也被同齡人不斷地毆打弄得破破爛爛。而沒有衣物覆蓋的地方,新傷和舊傷交錯疊加,佈滿了她的臉、手臂和小腿。可她那雙在腫脹的眼皮後水汪汪的眼睛,又流露著,前不久她似乎還是個受人寵愛的小女兒。
不對,在這個女孩身上有著強烈的違和感。不是她天真單純的外表與她滿身傷痕的衝突,不是她原本幸福的過往與如今不幸遭遇的矛盾。確實是有些異樣,在這個女孩身上有些奇怪的地方……
哦,明猛然發現。那個不和諧之處,正是來自於女孩仍留有幸福痕跡的眼睛。初始之地的人,特別是在銀韻殿的普清特和像阿育姓氏僱傭兵,都有著大同小異的金黃色眼睛。依合堡和西邊的情況阿育明不是很清楚,不過似乎也沒什麼特殊。里斯克老師的“黑眼珠”,也是十分奇特的存在,他似乎還把這個當作了自己的專屬標誌。明禁不住胡亂猜想,老師年幼的時候是否也受到過同樣的對待。
小女孩忽然眨巴了一下眼睛,疑惑得看著面前的陌生人。她的虹膜跟普通的人不一樣,呈現出詭異的紫色。看著她的眼睛,就像是望進了無邊無盡的蝕湖。雖然她的眼睛完全沒有蝕湖那般污濁,但還是給人以恐怖的感覺。相傳,背叛了姐姐華水的紫媚,就有一雙這樣的眼睛。可能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纔會被認爲是異類,被人欺負吧。
忽然,明想起了自己父親反覆唸叨的那個詞——“可憐的孩子”。他總是無休無止地稱呼阿育流蘇小姐的女兒爲“可憐的孩子”。明從來都不知道,那孩子有這麼多人爲她擔心到底有什麼“可憐”之處。一瞬間,“阿育上源”這個名字同眼前的女孩重合。
因爲無法選擇的出身,所以可憐;因爲無法除去的異樣,所以可憐;因爲無法挽回的親人,所以可憐。
但你可知道,我有多討厭你嗎?
是你,讓我父親在他本可以休息的時候繼續忙碌;是你,讓我無法感受到僅存父愛的溫暖;是你,在你父母過世後還要來打擾我們家;是你,讓我在學校裡受盡有關父親和阿育流蘇小姐流言蜚語的煩擾。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不,不對,是我到處推脫責任。那些跟你沒有關係,你什麼都不知道。【這麼小的孩子,是無罪的。】
明擡手,輕撫過那女孩的臉龐,華水的礫石之光在他們腳下顯得格外明亮。旁邊玩鬧的孩子被這異常明亮的光芒吸引住了,連一旁抽著菸葉的管理員也回過頭來。一切,都像是停止住了那般。
【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兒見過?】女孩問自己。
【不,從沒有。】明淡淡地報以微笑。
發現自己的視線變得清晰起來,臉上和手臂上的紅腫都略有消退。女孩很感激地看著阿育明,眼裡流下了感謝與欣喜的淚水。她一邊用滿是泥灰的手背抹眼淚,一邊不停地說【謝謝您……謝謝您……鋅雨大人祝福您……】。這樣的感謝方式,想必是阿育流蘇小姐交給她的吧。
那年,是【冥日紀152回】。
隨後,明起身。在一片混雜著不解、厭惡、憤恨、羨慕、敬畏的目光中,走出了收容所的大院。他能感覺到阿育上源想要留住他,但是,他還有很多事要做。比如,去後勤那裡給里斯克老師帶個晚飯……
<第十三幕完>
您是好人,願您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