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已經形銷骨立的福臨鬧著要削發為僧,出家當和尚,不管太后大聲斥責還是哭泣勸說,后妃們苦苦哀求,他都不肯改變主意,甚至讓他一向親近、信賴的高僧茆溪森給他剃度,在帝王的任性威逼之下,懷著當今皇上即將成為他師弟的某種虛榮心,茚溪森照做了。
皇上削發出家的消息,象晴天霹靂,震驚了朝臣和后宮的妃嬪們。
如此荒謬絕倫的事情竟然發生在一國之君的身上,真是太令人吃驚了!朝臣、后妃,甚至連太后都前去請求福臨還俗回宮、處理國事,他龍一概不見,說自己已經是出家之人,斬斷三千煩惱絲,不沾俗世半點塵埃,不管紅塵中的人還是事,和他這個方外之人,都沒有關系了。
皇城里簡直亂了套,后來,還是四貞給太后出了個主意,把茆溪森的師傅召進京來解決此事。
十月十五日,茆溪森的師傅玉林琇奉詔到京,力阻此事。姜還是老的辣,玉林琇根本不勸福臨,直接讓人在殿外堆上了柴薪,把茆溪森架到上面,說皇上若是不還俗,他就讓弟子們當場燒死茆溪森。
福臨陷入兩難之地。
如果不還俗,他就要看著師兄茆溪森被燒死,如果還俗,他就沒法再出家為僧了。
最后,已經剃發的福臨當場還俗,茆溪森從架好的柴火上放了下來,免于被燒死的命運,當月便離京南還。
雖然不再出家,但福臨的精神卻始終振作不起來,他不僅對國家政事失去了興趣,就是后宮的嬪妃,也多日不曾召幸。他就象一個住在乾清宮的和尚似的,成日里只是看書參禪,除了四貞還能和他說上幾句話外,他似乎對俗世的一切,全然沒有留戀之心。
即使對四貞,福臨也不再提及男女之情,他不再像從前似的存有渴慕占據之心,而是和四貞知己般的相交,談天說地。算來,四貞為其兄長守孝之日將滿,還親自選定了讓她來年六月出嫁的吉日。
福臨有時會對四貞笑嘆,是自己耽擱了她,令她快二十了還沒有出嫁,成為了宮里頭的老姑娘,四貞卻一如往日平靜而溫和地勸慰他,說自己在宮中這九年,是為父母、兄長守孝,與皇上無關。
烏云珠逝后,四貞幾乎是唯一能和福臨長談之人,太后就央她仍在宮里住著,沒有讓她出宮開府。
十二月,宮里頭又有件不幸的事,庶妃巴氏所生的皇五女因痘疫送了命,殤(shang,未成年而死)時,未滿七歲。好在,伍庶妃穆克圖氏生了八阿哥,年滿十三歲的塔娜被封和碩公主,嫁給平南王尚可喜之七子尚之隆,算是為宮里頭增加了一點喜氣。
新年的第二天,正月初二,福臨卻沒有呆在宮里,他安排吳良輔出家為僧,以此讓吳良輔逃脫因前年收受賄賂之事應被處死的罪名。
因為自個的出家心愿未圓,這一天,福臨輿駕到了憫忠寺,親自觀看吳良輔出家儀式,結果,本來這段時間因哀毀過度,傷了身子的他,在外受了涼風,回宮的當晚就發起高燒來。
新年里各殿門上新換上的門神、對聯被取下了,彩燈彩飾被收起了,就連每天的膳食,都換成了素齋,后妃們都在為皇上抄經祈福,宮人們,甚至宮里貓貓狗狗,走起路來都悄無聲息。
只是一個風寒,犯得著這般如臨大敵嗎?有人悄悄傳言,說皇上其實是染上痘疫,當然,傳這話若被人聽見了,是要被掌嘴打死的。
可是,越是禁止的消息,越是傳得風快。
初六,應當由皇帝親自參加主持的大享殿禮儀,由官員替代前往,同日,太后傳諭赦免京城內除“十惡不赦”死罪外的一切罪犯,并諭旨民間不許炒豆,不許點燈,不許倒水,以免得罪痘神娘娘。
這就證實了之前的傳言,皇上那日不是感染風寒,而是染上痘疫。痘疫本是九死一生之疾,令人談虎色變,而病弱之人患上,更是危險之極。一時間,宮里人人噤若寒蟬,談虎色變!
消息一傳出,整個紫禁城如同籠罩著烏云一般,陰沉沉的,叫人透不過氣來。
乾清宮的東暖閣里面,地龍燒得熱熱的,一室溫暖如春,只是里面的人,卻一個個心涼如冰。
在這侍候的人,都是出過痘疫的,沒有出過痘疫的后妃、阿哥、格格們連請安都免了,太后還免了內外命婦的請安,以免人聚集之時將痘疫擴散開。
福臨躺在床上,臉上燒得通紅,太后擔心地坐在一邊,看著宮人們拿著溫熱的帕子給福臨擦著手臉降溫。
太后見福臨微微睜開眼睛,眼底微潤,定了定心神說道:“皇上,你前個所說,在你皇兄你挑一位繼位之事不妥,這皇位都是父子相承,你又不是沒有皇子,哪有讓其他人繼位的道理?哀家已經問過湯瑪法的意思,他說諸位皇子中,唯有三阿哥已經出過痘疫。玄燁那孩子聰明過人,勤奮好學,愛讀書又善弓馬,和你小時候,倒頗為相像,你平日里也是很喜歡他的,就定他如何?說起來,幾個皇子里,也就他的母妃身份最為尊貴,再合適不過了!”
福臨動了動嘴,半天有氣無力地說:“就依母后和湯瑪法所言,立三阿哥玄燁吧。”
大事解決了,太后看著已經瘦得脫形的福臨,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看著太后鬢邊隱隱的白發,福臨嘴角扯了扯道:“皇額娘,兒子怕是不能再侍奉您了!二十四年養育教誨之恩,容兒來世再行報答。兒子走后,只望皇額娘保管身體,勿以兒子為念,好好帶著玄燁,讓他不要像兒子這般任性,開拓我大清萬世江山!”
太后忍淚安慰道:“定下玄燁,不過是給朝臣們一個交待,哪里就到了皇上說得那一步?過兩日,你就會好起來了,莫要說這些喪氣話!”
“兒子也愿能承歡膝下,為皇額娘盡孝百年,只是,怕不行了……請母后恕兒不孝!”福臨倒是一臉平靜。
太后掩面低泣,蘇麻喇連忙將太后扶到一邊,免得她過于傷情。
福臨看一眼床腳邊垂淚的皇后、端順妃和康妃等人,輕聲道:“以后,襄扶皇額娘,輔佐幼主之事,就要靠你們了,望盡心盡力,代朕給皇額娘盡孝……”
后妃們在床前跪下,含淚泣聲:“皇上……”
一旁默默垂淚的靜妃突然淚如泉涌地喊著:“皇上,您把臣妾帶去,哪怕你不理臣妾,不愛臣妾,冷落臣妾,廢了臣妾,臣妾也無怨……臣妾愿陪著皇上……”
靜妃雖然沒有哭出聲,但她那肝腸寸斷的模樣,任誰看了,都要動容。
一聽靜妃如此說,殿里此起彼伏響起聲來:“皇上,皇上,帶臣妾一道去吧……”
福臨顫顫巍巍的伸手拉住靜妃的手:“朕年少時固執己見,誤了你,待朕大行之后,你就出宮吧,回科爾沁草原,去看那藍天白云,去騎馬射箭,像你從前未進宮時,那般快活的話著,代朕過些自由自在的日子……”
“皇上——”靜妃在他掌中埋臉哭泣,淚如雨下。
“阿貞——”福臨的眼睛轉向一旁垂首立著的孔四貞,唇角露出一抹笑意:“別為朕難過,你是個堅強的女孩子,你別怪朕因一己私念,耽擱你到了現在……”
四貞搖著頭,灑落一地淚水,上前兩步,哽咽道:“皇帝哥哥,您待阿貞的赤誠,阿貞一直記在心里,‘滿漢一家’,您還記得嗎?在這皇城里多呆幾年,阿貞是歡喜的,您別再自責了!”
福臨臉上的笑意越發溫柔:“你,終于肯叫朕哥哥了!好,很好!滿漢一家,你要記住,將來,輔佑玄燁,守好定藩……”
四貞點點頭,臉上露出堅毅之色:“皇上放心,阿貞一定代您好好孝順母后,照顧三阿哥,守著定藩,不教那賊子得逞!”
福臨點點頭。他看向仍然哭泣不止的后妃們,輕聲道:“你們,都下去吧。朕要和朝臣們說些事。”
皇后、靜妃等人相擁而泣,福身行禮,退了出去。
初七夜,年僅二十四歲的青年天子與世長辭。
福臨晏駕后,麻勒吉及侍衛賈卜嘉二人“捧詔奏知皇太后,即宣示諸王貝勒貝子公大臣侍衛等”。遺詔立八歲的皇三子玄燁為皇太子,繼帝位,命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為輔政大臣。
“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茲矣。自親政從來,紀綱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謨烈,因循悠忽,茍且目前,且漸習漢俗,于淳樸舊制,日有更張,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朕自弱齡,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賓,教訓撫養,惟圣母皇太后慈育是依,隆恩罔極,高厚莫酬,朝夕趨承,冀盡孝養。今不幸子道不終,誠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這樣的遺詔實為罪己詔,共羅列福臨的十四條罪過,主要是未能遵守祖制漸染漢俗,重用漢官致使滿臣無心任事,自責他對諸王貝勒情誼疏離,未周友愛;自責他不信任滿洲諸臣,反而委任漢官;自責他在端敬皇后烏云珠的喪禮諸事上太過,不能以禮止情;自責他委任使用宦官,致使營私作弊……十四條數下來,幾乎完全否定了福臨這一生所做的所有重要決定。
這遺詔是否出自福臨本意,已經無從考證,只是聽的滿蒙臣子老淚縱橫,漢臣們膽戰心驚,而遺詔的主要起草者王熙事后對此守口如瓶,連一句都不曾對家中子弟說起,更不曾傳至后世只言片語。
福臨的梓宮厝于景山壽皇殿,四月十七日,由再次進京的茆溪行森秉炬,舉行火化儀式。茆溪森的偈語云:“釋迦涅盤,人天齊悟,先帝火化,更進一步。大眾會么?壽皇殿前,官馬大路。”
火化后,福臨的寶宮(骨灰罐)安葬于遵化馬蘭峪,是為孝陵。廟號世祖,謚號章皇帝,后世累有尊謚,至乾隆元年尊謚加為二十二字:體天隆運定統建極英睿欽文顯武大德弘功至仁純孝章皇帝。
年青天子一生的功過,隨風消散,而孔四貞,即將開啟她新的人生。
~~第一卷宮鎖玲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