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柔的晨光穿透結著冰花的琉璃窗,灑落在臥房里的地毯上、軟羅帳邊、徜徉在床角、被子上。
孫延齡醒來,發(fā)現四貞仍在沉睡,就習慣性地支起身子,想去親她的臉頰。
結果他看四貞的表情卻發(fā)現她似乎在做夢,夢里頭的場景想來并不愉快,她的神情變換不停,竟有悲凄、無奈、咬牙切齒種種情緒摻雜在一起的扭曲……
怎么突然做起惡夢來了?
孫延齡忍不住輕拍四貞,試圖將她從夢中喚醒。
但四貞卻醒不來。
她困在自己的夢境里出不來。
她聞見氣味沖鼻、濃烈的松油味,看到“咻——”地一下竄起老高的火苗,火苗里,有她的父王和母妃,被一點點吞噬,燃燒成為灰燼……火焰竄起時的聲音,令她毛骨悚然,每一下都像是燒在她的心口上,空氣中有濃烈的焦糊味、血腥味,地上到處是被燒焦的斷木殘櫞,到處都是血,她一腳踩上去,繡鞋就被染紅了一半,兩腳下去,繡鞋已經分不清原來的顏色。
她回到了十一歲那年,1652年,壬辰年,龍年,清順治九年,七月初四的夜晚,桂林城,定南王府燃起大火的那個夜晚。
只是在夢里,她已經是長大成長的模樣,她穿著大清公主的朝服,穿著繡鞋,在燒毀的廢墟中四處尋找,到處都是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到處都是滾動的頭顱,斷臂殘身,大人的、孩子的、男的、女的……
一張張睜著眼睛,死不瞑目的面孔,有她熟悉的,有她不熟悉的。
四貞看見自己在濃濃的大霧里奔跑,在那些人頭和尸身間奔跑,顧不得害怕,顧不得嘔吐。
她一個個翻撿著。
不是!不是!這個也不是!
她要找到父王,要找到母妃。
縱然死,她也要和親人們死在一起。
一群餓狗跑了進來,旁若無人地睜著腥紅的眼睛,在支離破碎的尸首上啃食著。
不要啊,不要??!
四貞奔過去,徒勞地想趕走那些餓狗,但那些餓狗并不怕她,往往是她剛把這邊的趕走了,它們就跑到另一邊去,繼續(xù)啃食著地上的尸塊,有幾只膽子大的,甚至面對她發(fā)出低低的嘶吼,試圖和她搶奪那些尸首。
“汪、汪……”那些餓狗的聲音在濃濃的霧氣中時遠時近,它們的眼睛就像一盞盞燈籠,會吃人的燈籠,等著她倒下去,隨時就撲上來,把她撕個粉碎。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四貞還沒有找到父王和母妃的尸身。
她覺得好怕、好累!
她哭了起來,她的頭像被重錘敲打一般的痛,她痛得撲倒在地,痛不欲生,肝腸寸斷。
濃霧里傳來一陣大笑,一陣諷刺的大笑聲:“孔四貞,你父親孔有德手刃愛妻,放火自焚,你怎么還好意思活著?你為什么不去死?你該死,你早就該死了,你去死吧!”
“對呀,對呀,她的父王、母妃、兄長都死了,她還好意思夜夜歡愉,她怎么有臉?要我是她,早就去死了。”
到后來,那些聲音匯聚在一起,圍繞在她的四周。
“死吧,死吧,你去死吧!早該死了,你該死了……”
不是的,不是她貪生怕死,她只是不甘心就這樣死了,她還要報仇,她并不是想要茍且偷生,她想光大孔家門楣,所以她才活著。
四貞撲倒在地,紅褐色、帶著腥臭味的血泥污滿了她的全身。
這是定南王府一百三十余口的鮮血!這是她父王和母妃的鮮血!
四貞忍不住大哭起來。
哭的淚眼迷離中,她看見霧氣里,有一個頭顱看上去像是父親的模樣,她連滾帶爬地想過去將那個頭顱抱在手里,卻被一只餓狗搶了先。
她踉蹌著爬起來,去追那餓狗,想要把父王的頭搶回來,一只箭卻射過來,射在了她的心口上。
“他們都死了,你也去死吧。你還活著干什么?你怎么還有臉活著?孔有德背叛我大明,到頭來,被我明軍一箭射中額頭,落得個舉家放火自焚的下場,你怎么還好意思活著?”一個人影穿霧而來,對著她冷笑著。
四貞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她知道,那人就是南明的晉王李定國。
四貞按住心口的箭,對著李定國哀求:“求你,求你把我父母的尸首讓我找回來,讓我們一家人埋在一起,那怕是落在餓狗的肚子里,也讓我們一家人都被同一只餓狗吃了吧。我父王當年背棄明廷,是被逼無奈,明朝廷氣數已盡,天道如此。就算你要為那個皇上盡忠,也請你滿足我這最后一個愿望吧?!?
李定國笑得凄涼而殘忍,他問四貞:“滿足你?那誰來滿足我?滿足皇上的愿望?今年正月初四,皇上到達永昌,以鞏昌王白文選守玉龍關,結果白文選戰(zhàn)敗,皇上和我遁走騰越州,大學士扶綱、戶部尚書龔彝、禮部侍郎鄭逢元、兵科給事中胡顯、御史陳起相等人全都各自逃散。之后,皇上逃往緬甸,我則獨自率軍返回勐臘,遣人往車里借兵,這一年來,我營中人馬相繼病死,我也是滿身病痛,只等著借到兵就去救皇上,我滿足了你,你能借兵給我去救皇上嗎?”
“這一切,都是你們這些亂臣賊子造成的,若不是孔有德、吳三桂、洪承疇那些人背叛我大明,大明何至于落到如此田地?”李定國咬牙切齒地說:“你去死,和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你的兄長、你孔氏滿門死在一起,你們孔家,就該落到這樣的結局!孔有德背叛了皇上,投靠清狗,犯了誅九族的大罪,全都該死,你也早就該死了!”
是啊,李定國那么恨父王的,他那么恨孔家,哀求他能有什么用?
在這個人的心里,父王背叛了大明,等于是謀逆之罪,孔氏滿門都該死,所以,她的父王、母妃和兄長,才會落到尸骨無存的田地。
就是這個人,恨得她失父、失母,失兄,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在這世間孤苦伶仃……
四貞拔出心口的箭,帶著滿腔的恨意用盡全身力量往李定國身上刺去,眼看就要得手,卻被李定國輕輕一推,她就撲倒在地。
她撲倒在地,看見了父王,看見母妃,看見了哥哥,他們就在離她一臂的距離,睜大眼睛看著她。
生死相隔,陰陽殊途!
四貞吃力地往那邊爬過去,試圖把他們抱在懷里。
就在還差一只手掌的距離,一只腳踩在了她的手上。
一雙繡滿蟒紋的玄色錦靴踩在她的手背上。
四貞抬起來,她吃力地朝那個居高臨下踩著她的人看去——
李定國——
為什么?
為什么?
就算你是忠臣良將,就算你是忠肝義膽,可我的父王、母妃已經自殺焚府了,這樣還不夠嗎?還不夠嗎?人死如燈滅,為什么你還不肯放過他們的尸???
她無聲地抬眸問道。
他卻面無表情地將她的手掌踩死,冷冷地道:“孔有德是亂臣賊子,你是亂臣之女,一樣該死?!?
不,她不要死,她要報仇,她要光大孔家門楣,她要替父王管好定藩,她要和孫延齡生幾個孩子,過繼一個到哥哥的名下,讓孔家的香火延續(xù)下去。
孫延齡,對,二郎,二郎,你在哪兒?
救我!救我!
“貞貞,貞貞,快醒醒,快醒醒……你在做夢,快醒醒……”
四貞聽見孫延齡的聲音,近在咫尺。
她放下心來,對了,她還活著,她在做夢,這一切只是個夢,只要夢醒了,她就不會死,她就能報仇……
只要她醒過來,醒過來!
然而,那只踩在她手背上的腳,踩到了她的脖子上,她的頭慢慢地垂了下去。
寢殿之中,四貞毫無生氣地躺在床榻上,臉色蒼白,嘴角緊緊閉著,昔日紅潤的唇色已經一片青紫,口鼻之間還有黑紅色的血跡緩緩流下。
她已經人事不醒。
“貞貞,貞貞,你怎么了?你醒醒……”孫延齡驚恐地大叫,全無平日的鎮(zhèn)定從容,他吼道,“來人,來人,快到宮里去請?zhí)t(yī)……”
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昨個夜里人還好好的,怎么清晨起來,就成了這般模樣?
孫延齡下令讓人把公主府里侍候四貞的,昨晚到今天早晨與她接觸的,還有廚房里那些人,除了留下一個畫眉和秦嬤嬤在跟前侍候,其余的全部一個不少地都看管起來。
除了這兩個和四貞共過生死的忠仆,他誰也不相信。
連當年太皇太后賜下的杜嬤嬤和百靈也不例外,一樣被關押了起來從發(fā)現異樣開始,孫延齡就一直握著四貞的手,一刻也不曾松開,所有的命令,都是在臥房里發(fā)出的。
畫眉則跪在床榻前,不停地用干凈帕子去擦四貞口鼻間流下來的黑血,帕子染濕了就再換一塊。
雖然畫眉拿著帕子的手一直在抖,但每一次血流出來,她都及時地抹去了,不讓那血有半點落在枕上、床榻上。
盡管,四貞口鼻間流的血并不是很多,但那么一直緩緩流著,似乎不會停下似的,再加上她沉睡不醒的樣子,看著非常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