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大臣飛揚古與鰲拜素有舊怨,今年春天,鰲拜以飛揚古之子、侍衛倭赫及侍衛西住、折克圖、塞爾弼四人擅騎皇帝坐馬、私用皇帝弓箭射鹿為借口,直接到了大內拿人,無視太皇太后和皇上的斥責,四月初七日,將他們論罪斬首……說的冠冕堂皇,其實就是因為這四個人在御前同值,不敬輔臣,招致鰲拜忌恨!”
清晨,四貞的頭枕在孫延齡的胸前,給他說這些日子朝廷里發生的大事,聽至此,孫延齡沉寂不語,半晌方道:“如此說來,他在朝中竟有只手遮天之勢了!”
四貞嘆了口氣:“這還不止,沒過多久,他就又以飛揚古守陵有埋怨情詞為理由,將飛揚古與其子尼侃,還有那個正在出征的兒子薩哈連一并絞死,只有色黑以不知情,免除一死,發配到了寧古塔,按理,罪臣抄沒家產,得收繳國庫,可飛揚古等房屋家產都撥歸在鰲拜的弟弟穆里瑪名下。而折克圖之父鄂莫克圖、西住之兄圖爾喀、塞爾弼之兄塔達等都以其明知子弟犯罪重大,不立即請旨治罪,分別革職、鞭責……”
“皇上年幼,太皇太后和其他輔臣就任由他如此專橫嗎?”孫延齡覺得難以置信。
“太皇太后在內廷,縱然叫了他當面訓斥,他也有一套套的理由等著,還說得正氣凜然,再加上朝廷里的官員,要么與他同聲同氣,要么就被他打壓,再看到飛揚古等人得罪他的后果,哪里還敢置喙?至于其他輔臣,索尼大人年老力衰,明哲保身,一向不肯多說話遏必隆為人圓滑,不與人爭鋒不說,早就和他是同流合污,蘇克薩哈大人雖然富有才干,與他不和,但滿人崇尚武功,鰲拜是立國戰功要出來的,在軍中很有威望,不像其他三人根本調不動八旗將兵……如此一來,這朝政一天天就掌控在他的手中了!”
“先前只覺此人野心勃勃,沒想到,竟然貪婪到這般地步,這是要將皇上視為傀儡一般啊!”孫延齡撫著四貞水一般絲滑的長發,憂心忡忡地說:“貞貞,咱們若是再不脫身,留在這京中,只怕早晚也會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記得你曾說過要為岳父請旨立碑,事情辦得如何?”
四貞苦笑道:“別提了,去年十二月,我向禮部提出,父王是為國捐軀,先帝下旨為其建祠致祭,想在祠堂前立碑,記錄父王的功勛和朝廷的恩德,結果工部說,父王墳前立的有碑,不必在祠前另立。后來,通過極力爭取,太皇太后和皇上那邊都給了話,朝廷才答應了這個請求,結果,到了今年的正月二十二日,工部卻再次上疏皇帝,聲稱父王祠堂前的所用器具已經開始籌辦,但是關于立碑的事情,希望能夠等到孝陵立碑的工程結束后,再行開動……”
孫延齡一聽,冷哼道:“表面上看,工部的這一做法的確冠冕堂皇,可其中未嘗不是想消極怠工的意思。”
“可不是嘛,他們這樣做,就是為了把事情拖黃,結果,對于工部的這次請奏,皇上直接下旨停止為父王立碑,只懸掛牌匾,而且,還下旨說等到祠堂完工后,派遣官員到堂前致祭一次,此后的春秋兩季的祭祀和祠前倔井等事宜,則全部停止。”
“這肯定不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才十一歲,在朝政上做主的,還不是四大輔臣!幾次三番在立碑問題上多加刁難的工部尚書拉哈達,就是那遏必隆的侄子,幾大藩王屢建奇功,朝中對父王他們的不滿和忌諱也與日俱增,再加之父王逝后,我蒙受太皇太后和先帝的恩寵、照拂,那些滿大臣們本就有諸多怨言,加之鰲拜對咱們也不待見……這件事,不過是他們排漢情緒的借題發揮罷了!后來,還是太皇太后暗中周旋安排,四月十九,我再次言辭懇切的上疏奏請,才得已成事,恢復了父王祠堂里春秋兩季的祭祀。”
孫延齡聽了,更覺得危機重重,慎重地說:“貞貞,咱們得設法盡快離開京師,到了廣西,那兒是你們孔家的藩地,縱然鰲拜有什么想法,也鞭長莫及。”
“是啊,我先前進宮,給太皇太后也說了這層顧慮,太皇太后讓咱們等待時機。你知道很多事,如今太皇太后也是有心無力,去年底,那楊光先就寫了《辟邪論》,攻擊湯瑪法等教士,今年里傳教士利類思、安文思寫出《天學傳概》,據理駁斥,雙方展開筆戰……想那楊光先在先帝時,就因攻擊新歷就革職,如今又跳出來,還不是那些不滿新歷新法觸及了滿蒙八旗的利益,想借此事打擊漢臣嘛?”
“他們真是好大膽子,竟然連湯瑪法都敢攻擊了?”孫延齡一聽,若不是他平日沉穩,簡直要為此事大驚失色。
“是的,太皇太后從中周旋,都見效甚微,那楊光先大有不處置湯瑪法就誓不罷休的勢頭,寫了許多文駁斥基督教義,直指湯瑪法等傳教士,以修歷法為名,窺伺朝廷秘密,內外勾結,圖謀不軌……我真擔心……”
從前在宮里,四貞沒少和福臨一道聽湯若望講西洋的西方科學和文化,對這位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精通歷算的洋瑪法(瑪法,滿語爺爺之意)有著較深厚的感情,從知道湯若望遭受攻擊之際,她就暗中派了人保護湯若望,以免他被人暗中刺殺,但若是鰲拜以朝廷的名義將湯若望拘禁、定罪,她就無能為力了。
孫延齡安慰她道:“名義上,太皇太后是湯瑪法的義女,想來,鰲拜縱然權傾天下,應該不至于對湯瑪法怎么樣的。”
四貞悠悠嘆氣:“但愿吧!”
結果,他們都低估了鰲拜排除異己的決心,七月二十六日,楊光先在鰲拜等輔政大臣的支持下,再向禮部呈《請誅邪教疏》,指控湯若望等人觸犯了《大清律》中的謀叛、妖書諸條款,八月初七日,禮部開始傳訊湯若望、南懷仁、利類思、安文思等西方傳教士,欽天監監副李祖白、翰林許之漸、湯若望義子潘盡孝等有關人員也一并被審訊。
而后,鰲拜指使禮部下令,將各省傳教士由地方官拘禁待審,九月二十六日,清廷會審湯若望以及欽天監官員,翌年三月十六日,廷議要將欽天監監正湯若望,刻漏科杜如預,五官挈壺正楊弘量,歷科李祖白,春官正宋可成,秋官正宋發,冬官正朱光顯,中官正劉有泰等皆凌遲處死。
后來,還是借著京城發生地震,太皇太后以上天震怒,不宜殺戮過重為由,對湯若望進行赦免,判處湯若望等人革職去銜,只將湯若望的義子潘盡孝等五名欽天監官吏判了斬立決,余者則由刑部議罪。
經過此事,四貞他們想離開京師的心意更為堅決,但不等他們想出計謀,幾個月后,孫延齡就被派往湖南衡州駐防,夫妻兩人再次分居。
直到康熙五年,他們才等到機會團聚。
五年初,曾隨定南王孔有德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并在孔有德陣亡后,以都統之職駐守廣西,爵封三等伯,官至太子太保的老將軍缐國安因年紀老邁、身體不適向朝廷提出了致休的請求。
考慮到定藩的定南舊部只認王爺,不認朝廷的情況仍然沒有改變,要控制這股力量,必須得啟用與孔有德關系密切的人,加之作為女子,就算孔四貞能夠成為號令其父的舊部,也不可能長久的承襲世爵,讓她回廣西,實際上等于削弱了定藩勢力,免除朝廷的后顧之憂。
在太皇太后的授意周旋下,議政王臣部議一致決定,同意缐國安的致休之情,由四貞這個遙掌定藩王事的女子正式接管。
即使是這樣,鰲拜仍然以四貞是女子,不宜拋頭露面為由,以皇上的名義下旨,“命定南王孔有德之婿孫延齡為廣西將軍,自衡州移駐桂林府。”
這樣還嫌不夠,在四貞七月初九出行之際,禮部又讓四貞按郡主品級給奉,以郡主的儀杖前往廣西駐防,等于在待遇上,將四貞這個和碩公主又降為了和碩格格,等四貞的船行至淮安,朝廷又下誥封敕書,封“……和碩額駙延齡為特進上柱國、光祿大夫,世襲一等阿思尼哈番,其妻孔氏為一品夫人……”
本來,即使是和碩格格,四貞的爵位也已經算是超品,不從夫貴,突然被封為一品夫人,就有以妻以夫貴的意思。這道旨意,等于將他們夫婦兩人的地位生生顛倒過來了。
接到這道誥封敕書,四貞已經明白,朝廷在人為地制造他們夫妻間的矛盾,這是要離間他們的意思。
等聽到包衣戴良臣暗示這旨意是不是孫延齡疏通得來時,四貞更加肯定了這種可能:朝廷,或者說鰲拜等滿大臣,不希望他們夫妻和睦同心,不愿定藩就此逐步強大。
為保他們在廣西過得太平,定藩長治久安,表面上,她必須和孫延齡反目,讓那些忌憚的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