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貞看著宮女剝松子,太皇太后的目光就看著她。
眼角的余光感覺到太皇太后的目光,四貞并沒有側頭,仍然看著那宮女剝松子,似乎為她能那么快剝出完整的松子感到驚奇。
太皇太后突然嘆了口氣道:“阿貞,你先前說的事,哀家其實也略有所聞,只是朝中的事情,一直由四大輔臣管著,皇上又還小,有些事,哀家也是有心無力,所以哀家估計已經離開云水了個要問你的事,說起來,也和那人有關。。”
四貞那那碟子松子仁推到太皇太后跟前,做了個請的姿勢,輕聲道:“母后請說。”
太皇太后說是要問,卻半晌都不曾開口,四貞也不著急,慢慢的拈了幾顆松子放進自己的嘴里。
倒是那宮女剝好松子,就帶著另外兩個宮女退了出去,只留蘇麻喇在一旁。
過了好一陣,太皇太后才輕啟朱唇,說出一個名字:“湯若望。”
“湯瑪法怎么了?”四貞驚訝地問。
“順治爺當年曾任用湯瑪法等人按照西方天文學成果制定新歷法,遭到過那楊光先的激烈反對,寫出《辟邪論》等文章加以駁斥,并屢次上書,順治爺和哀家因為器重湯瑪法,都沒有理會過,但這一回,楊光先得了人指使,復上《請誅邪教狀》,經議政王會議,可能會以數條罪名判處,要將湯瑪法等人凌遲處斬……”
太皇太后隨著話音,臉色漸漸凝重:“那楊光先言湯瑪法等傳教士有罪三條:潛謀造反;邪說惑眾;歷法荒謬……哀家不信,但此事議政王會議已經合議了,哀家若是出面,就成了后宮干政……”
四貞驚得手里的松子都掉落在地上,她忙問:“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那湯瑪法是個有大見識的人,怎能羅織罪名,憑一些空穴來風就定他的罪呢?”
一旁的蘇麻喇憂心忡忡地說道:“這不過是個由頭,新歷舊歷之爭也不是一年兩年了,關鍵是先帝爺聽了湯瑪法的一些主張,要實行的新政,觸劫了一些人的利益。聽說,這回拿下湯瑪法,是四大輔臣的主意。”
四貞聽了,只覺得心中的涼意竄了上來,她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復坐在太皇太后跟前道:“母后,這事真是四大輔臣都議好了,還是只是那鰲大人一個人的主張?”
“有什么區別呢?”太皇太后冷冷說道,“蘇克薩哈爭不過他,索尼說是病了,遏必隆一向對他唯命是從,其他的朝臣,他瞪下眼睛就嚇得兩腿發軟,哀家當初怎么就沒看出他這般狼子野心呢,還以為他是個忠的,沒想到竟然敢如此藐視皇上和哀家,竟然不聞不問就拿下了湯瑪法,哀家讓人去問話,他竟說哀家在后宮不知朝堂事,受了湯瑪法等人的蒙蔽!”
四貞見太皇太皇臉色變了又變,似乎極怒的樣子,知道事態的嚴重遠遠超出自己的想象。
不管湯瑪法有罪無罪,他是太皇太后器重的人,就連當今皇上,當初也是因他說過一句“出過天花的皇子,比別人少了層危險”才順利繼位,這樣一位得意人,輔臣們不經太皇太后和皇上就拿下他,分明是對皇權的挑釁,若這一點容忍了,還不知他們改日又會出什么事。
說不定,就連刺殺自己那事,也是在進一步試探太皇太后的底限。
四貞有些明白太皇太后先前不召自己進宮,不為自己出頭的緣由了,太皇太后再能干,身處后宮,也拿朝廷里的事奈何不得,唯有通過忠心耿耿的臣子步步謀劃,以圖后定。
只是眼下湯瑪法這事,卻是耽擱不得。
四貞想了想,問太皇太后道:“母后對這事,有什么章程?”
太皇太后嘴角挑出一抹淡淡的譏諷笑容:“哀家能有什么章程?哀家和太后、皇上在這四方井里,就是聾子瞎子,這皇城里的侍衛,都要全換成他的人了,你道為何這些日子哀家一直沒有召你進來?實在是消息遞不出去啊!要不是哀家身邊還有些忠心的,只怕這慈寧宮都要和篩子似的,四處透風了。”
四貞大駭:“母后,竟然到了這般地步了嗎?”
太皇太后嘴角輕抿著那個譏諷的笑,有些無奈地說道:“他們都敢直往大內里拿人了,你說呢?前兩天,說是宮里有人和湯瑪法勾結,徑自來拿人,皇上問了兩句,竟然說皇上未親政,政務的處置是全權委托輔政大臣的,皇上應該遠小人近賢臣——”
四貞雖然也知道皇上沒有親政,每日會奏其實都是官樣文章,但聽到鰲拜等人如此大膽,還是不由瞠目結舌。
她看著太皇太后道:“母后,您就憑由他們如此嗎?”
半響,太皇太后平定了心神靜道:“哀家原想著有那些個輔臣,可以享幾年清福,過些太平日子,誰知先前還好,這半年來,越發不是那么回事了,只是哀家訓斥幾大輔臣,其他人或是請罪或是解釋,唯有那鰲拜雖然跪著,卻是滿不在乎,哀家怕逼急了,他索性來個犯上作亂,倒不好收拾了,所以,只能徐徐圖之。”
“……你先幫哀家選些聰明伶俐的,送進宮里來給皇上做伴當,每日里陪著皇上嬉戲玩鬧,先讓他們放下戒心,只當皇上是個不中用的。而后,哀家再想法讓你和孫額駙回桂林……多等些時日,總能……”
四貞明白,所謂聰明伶俐,其實是指有武學根基的,必須得在宮里有些會武的,護住皇上,不然,萬一真到了那一天,皇上和太皇太后身邊連得用的人都沒有,才真是叫天天不靈了。若是用那成年男子,不免引起鰲拜的警惕,選些黃口小兒,只說用來陪著皇上摔跤玩耍,就不會引人注意了。
想到引自己進宮那個會武的宮女,四貞心頭了然,她點頭應道:“母后放心,此事就交給臣妾去辦……”
兩人正說著話,突然聽見外頭一聲輕咳,跟著有宮人報:“端順太妃來給太皇太后請安,說有要事相稟。”
蘇麻喇聞言,輕輕走向殿門。
“阿貞,你告訴哀家,哀家剛才問你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私下與定藩有什么聯系,卻瞞著哀家?哀家給你說過,讓你遙掌王事,是體恤你父王孔有德當年的功績,憐你是孔家的孤女,并不是讓你對定藩那邊的事情指手草腳,你怎么敢背著哀家和皇上自行其事?”太皇太后突然變了口風,對四貞說話的語氣嚴厲起來,就連神色也帶著不容忽視的凌厲,她目光一瞬不轉的看著四貞。
四貞初時有些莫名其妙,見太皇太后眼睛對她眨了眨,心里便明了了幾分,她做出一副懵懵懂懂,看上去有些不安,像是不知道怎么辦,不知道該怎么解釋的模樣,半晌方道:“母后,您休要聽人讒言,臣妾那日真是到花船上聽曲的,哪曉得險些把命都丟了,還遭人這般誣陷……”
太皇太后眼底多了一抹深沉,夾雜著些微的不屑,她冷冷地看著四貞,繼續等待著看她跟自己解釋清楚。
四貞聽到殿門口蘇麻喇在端順太妃解釋:“因太皇太后在教訓四公主,所以請太妃等一等。”
四貞臉孔上浮現一抹了然的笑意,她淡淡地對太皇太后說:“母后,兒臣不知是誰在您面前挑撥離間,但臣妾那日上花船,真是因為想著母后在宮里頭無聊,想著選幾個唱曲好的,改日弄進宮里頭,給您和太后解解悶。”
太皇太后眉心皺得更緊,她厲聲道:“既然是挑選伎人給哀家,就該光明正大在你那公主府里見,你懷著身孕,為何要那般辛苦自己跑到花船上去?”
“母后明鑒,額駙爺不在府里,阿貞心里悶得慌,所以換了男裝出去,就興他們爺們喝花酒聽小曲,不許咱們女子也找個樂子嗎?阿貞在宮里呆久了,對那市井之樂頗為向往,所以一時心癢……”四貞做出對母親撒嬌的小女兒狀,只按舊日在宮里那般,自稱姓名,不提臣妾了。
太皇太后正欲開口,就聽見進來的端順太妃道:“哎喲喲,母后,阿貞都這般說了,您就饒了她吧,左右她現在已經嫁了孫額駙,要是有什么虧欠婦德之事,也得那孫額駙受著,咱們是她的娘家人,難不成還要跟外人一般的苛責她嗎……”
帶著一群人,給太皇太后請過安后,端順太妃繼續為四貞求情:“……母后,阿貞懷著孩子呢,孕中之人之思,您就別再怪她了,就是孫額駙那邊,咱們也少不得要替她瞞著,免得人家說咱們皇家的公主竟然連規矩都不知道,像個野孩子似的換了男裝亂跑!”
這番話,明的是幫四貞求情,其實卻暗指四貞沒有皇家禮儀,扮成男裝出去不守婦道。
果然,這番話激怒了太后,她猛地站起身,連自己的儀態都沒有去顧忌,高揚起那一只戴著尖銳指甲套的手,狠狠地朝四貞那張如花似玉的臉打下去:“你,實在有負哀家的教導,你氣死哀家了!”
“啪”的一聲脆響,在殿中響起,幾乎是所有人都沒有料到四貞會挨這一巴掌,更沒想到,一向疼愛四貞的太皇太后,竟然會打出這么響亮的一巴掌。
這聲響,聽的所有人都是一怔,單是聽著聲音,便可以猜想得到,這一巴掌打下去,是多么的用力。
聽的人,都好像感覺到那巴掌打在臉上那火辣辣的疼,更何況是猝不及防,硬生生的挨下了這一巴掌的四貞。
她難以置信地,驚訝萬分地,下意識地捂著臉,看著太皇太后,傷心欲絕地說:“母后,您,您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