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許久,四貞還時不時想起那個吻,她不知道孫延齡哪里來的那么大的膽子,而每每想起,她的心情在羞惱之余,還柔軟得像一根根青草。
那青草慢慢長成了叢林,長成了莽原,如同陽光下炙熱的奔跑,如同大雨滂沱后佇立。
酣暢淋漓,令人難忘。
難道,她喜歡上孫延齡了?
不,不,只是那個吻令她心情復(fù)雜。再一個,他是她的未婚夫婿,她必須得接受他,是因為這種接受,令孫延齡不像從前那么討厭了。
一定是這個原因。
從前,四貞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是福臨。
福臨是她想像中的那個人,如同山間清晨一般清朗悠揚,如同初春的陽光一樣,溫暖而不炙熱。
福臨出現(xiàn)在她最絕望的時候,救她于深淵,看著她從尚帶稚氣的女童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他們是青梅竹馬,自然而然的彼此吸引。
福臨是年少有為又如此英俊的帝王,是女孩子們看一眼就會渴慕的男子,四貞幾乎用了全身力氣才拒絕掉他灼熱而深情的目光!
越是長大,四貞越是清楚地明白,自己不可能和福臨在一起,他們之間,隔著深溝。福臨有佳麗三千,而她所要的感情,是如同父王母妃那般的恩愛不疑,同生共死,嫁給一個帝王,這個愿望就絕不可能實現(xiàn),更別說還要犧牲所有的自由。
因為四貞知道,無論到何時,她和福臨都不會在一起,她就強迫自己把那份喜歡埋藏起來,一點也不讓人知曉,讓人看見。
只是私心里,四貞有時會希望有個如福臨一般的人,能夠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里。
孫延齡顯然不符合。
他太張揚,太明亮,太玩世不恭,太直接了當(dāng)。
就連他的表白,他的恭維都是四貞不喜歡的玩笑調(diào)侃。
一介武夫,他就是一介武夫。
他連李白都不知道,他不喜歡唐詩宋詞,也不曾讀過諸子百家。
他看過最多的書是兵策,最喜歡的事是行軍打仗。
他通曉音律,長于擊刺,可他,不是四貞喜歡的類型。
福臨對她的喜歡藏在心里,靜靜看著她,就說盡了心中所想:朕雖有三千佳麗,但鐘情的不過你一人,你等著朕,等到橫在你我的障礙都不存在的時候,朕會迎你入宮,許你為妃。
孫延齡對她的喜歡脫口而出,霸道而恣意:你心里有個人,我知道,我可以等著你,等你幡然醒悟,等你說服自己,等你縫好胸腔再嫁給我,我孫延齡這一生,只會娶你為妻,但你要記得,不要讓我等太久,母親還等著抱孫子呢。
她不想為妃,妃,不過是后宮諸多女子中的一個,一進(jìn)春盡紅顏老,終會有其他的妃子替代。
就像說過只鐘情她一人的皇上,如今不是為了另一個女子把宮里攪的天翻地覆嘛,帝王的喜歡,何其稀薄,何其短暫!
回到京城,聽說福臨因為烏云珠幾乎兄弟反目,母子離心之事,四貞不由慶幸自己當(dāng)初沒有行差踏錯。
興許,因為對福臨的失望,才令她真正意識到,孫延齡對她的意義。
不只是父母所命,一紙婚約那么簡單。
她對他,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動了心。
這種動心,初時全無痕跡,卻像絲一般,從心里長出來,密密麻麻,一點一點將她纏繞。
在四貞對自己的感情漸漸明晰之際,福臨的心卻覺得迷茫。
他明明喜歡的是四貞,為何會陷入對烏云珠的感情中無法自拔?
是因為禁閉的那種歡樂,還是因為那相似的面孔?
是因為烏云珠溫婉順從,還是因為自個沉溺于肉欲?
四貞離京的那些日子,福臨放縱著自己,在太后的三令五申下,想盡各種辦法與烏云珠相見,偷歡,越是管束,那相見越是渴切,歡愉越是激烈。
雖然福臨登基多年,但輪到他親政,自個做主,不過短短數(shù)年,對于朝中的那些老臣他還不能夠操控自如,盡在掌握,正處于艱辛的磨合期,這個時候,很多事情,他都得倚仗自己那位德高望重的母后。
他要培養(yǎng)完全忠心于他的臣子,又要和老臣們?nèi)诤?,還得顧及方方面面的利益均衡,無疑,這些都是極大的考驗,考驗他做為一個帝王,是否同時具備堅忍的素質(zhì)和強勁的手腕。
而這兩方面,福臨無疑都有些不足。
因為童年的經(jīng)歷,在多爾袞的強勢下,他的性情略有些陰柔和暴燥,他聰慧好學(xué)又性情反復(fù),做為帝王,他有自大自信的一面,也有生怕自己會比不上多爾袞的自卑。
很多時候,他為朝堂的爭斗和他想破除舊制,銳意革新卻裹足不前而煩惱,一方面,他要顧及祖宗打下江山的艱難,不能不遵循祖制,維護(hù)滿蒙的利益,另一方面,滿蒙的宗親貴戚驕縱奢靡,就勢必侵害天下百姓的生計,削弱漢臣的勢力,做為皇帝,他必須要平衡好各方勢力,不能任由任何一方坐大,而這種平衡,亦令他事事覺得束手束腳,心力交瘁。
每當(dāng)他在朝政上受挫,心中的種種郁結(jié)與不甘,唯有烏云珠的溫柔繾綣,才能給他最好的安慰。
這些日子,他先是任性的想通過烏云珠,擺脫自己對四貞那無望的愛戀,而后,就沉溺在那種放縱的荒淫之中,漸漸地,又被烏云珠的溫婉和順打動。
后宮那么多妃嬪,都無法像烏云珠那般和他談古論今,雖然,論見識烏云珠比四貞還有些不如,但她的那種小意溫存,她對他那種全身心的愛慕,卻是四貞身上沒有的。
他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喜歡上了烏云珠,能夠?qū)⑺呢懙恕?
只是當(dāng)四貞回宮,再看到那張清麗的面孔,明亮純凈得像是月亮般的雙眸,聽到她清亮婉轉(zhuǎn)的聲音,福臨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最想念的,仍然是這個人。
找一個相似的代替,卻終究,不是她啊!
“臣女孔四貞拜見皇上,皇上吉祥!”
福臨瞇起眼,看著盈盈福身的四貞。
他們分開,已經(jīng)有半年多了,她在初夏離開,如今,已是隆冬。
在她回宮十來日之后,他終于見到了她,見到這個他以為已經(jīng)慢慢淡忘的女子,這一見,他才發(fā)現(xiàn),相思已然入骨。礙于身份有別,福臨只能平靜地說:“平身,你這一趟出去,辛苦了!”
吳良輔機靈,使眼色將廊下的宮女太監(jiān)們統(tǒng)統(tǒng)帶走,退到殿門之外等候,如此一來,皇上就能暢所欲言。
捏了捏荷包里烏云珠送的銀票,吳良輔嘆了口氣。
殿里只有四貞和福臨,四貞欲言又止,不知道該如何啟口打破僵局,只得尷尬地將目光垂下。
回宮伊始,她就該給皇上請安,但太后娘娘說皇上最近太忙,讓她歇息幾日再說,等皇上宣召再到乾清宮去。
她到了乾清宮,卻不知道和他說什么。
分開短短數(shù)月,他們之間,已經(jīng)有些不一樣了。
猶豫著要說些什么,四貞忽然察覺到福臨靠了過來,離她居然只有兩三步的距離。
四貞猛然一驚。
福臨指著她面前的椅子:“坐下來說話!”
四貞依言坐下,福臨卻沒有坐回上首,反倒就在四貞面前的椅子上坐下,還將椅子挪近了些,和四貞之間的距離近得幾乎促膝可碰。
看到四貞有些慌亂的神情,福臨微微一笑,他坐下之后,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四貞看,眼神里說不出的惆悵和探詢,似要將四貞看穿。
過了好一會兒,福臨忽然大笑起來,他這一笑,四貞下意識地回了他一個笑容。
福臨的手輕撫上四貞的臉頰:“聽說,你在桂林,對外宣布了和孫延齡的婚約?很好,很好!”
他接到密報之時,猶如萬箭穿心,將本來答應(yīng)皇額瑪再不和烏云珠相見的,那一刻,卻覺得非得撕裂些什么,破壞些什么,才能宣泄他心里的憤怒。
她這一公布于眾,就半點余地也不曾留給他了。
君奪臣妻又如何,烏云珠不光是臣妻,還是他兄弟的妻子,他不也一樣奪了嘛?
孔四貞,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心地對朕,你怎么可以,不經(jīng)朕的同意,就把那婚約昭然示眾?
他看著四貞笑,笑容里漸漸多了一份難以描述的酸楚,多了一份瘋狂。
福臨這樣的笑容,令四貞覺得害怕。
屋里烘著熱熱的炭火,溫暖如春。
在熱到令人出毛毛汗的屋子里,她卻抖得如同冰雪地里的寒號鳥。
福臨露出訝然的神情,看著四貞驚恐不已的模樣,聲音越發(fā)輕柔,“阿貞你怎么了?你是冷了嗎?來,靠近些,朕幫你暖!”
四貞強定心神,努力保持鎮(zhèn)定地回答道:“不不,這樣很好……很好,臣女不冷。”
“不冷,你為什么發(fā)抖?”頭戴暖帽,一身明黃錦袍的福臨寬背長腿,縱然渾身戾氣,也絲毫不損他的俊朗,言行舉止更是如同翩翩君子,溫文爾雅。
他越是這樣,四貞越是怕他。
他眼中的瘋狂,令四貞覺得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