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片刻后,陶清便讓七個灰衣影衛(wèi)護送我和唐思二人上路。我本想留幾個人給他,畢竟我有唐思也算比較安全了,但是他執(zhí)意如此,我也只有從了。
有一匹馬是陶清帶來的,他扶著我上了馬,又囑咐我盡早離開不許回頭,他越是如此我越是懷疑,仿佛這里會發(fā)生什么似的。
一個灰衣影衛(wèi)探路,另外六人將我們?nèi)俗o在中間,因怕顛簸,唐思牽著韁繩慢行,我側(cè)坐在馬上思索著,越發(fā)肯定陶清有事瞞著我,可到底是什么事……我拍了拍唐思的肩膀,他回頭看我,問道:“你又怎么了?”
“三兒?!蔽乙б麓剑瑔柕?,“陶清瞞著我的那事,你知道是什么嗎?”
“什么?”他也是一怔,“你指的是哪一件?”
想來陶清瞞著我的事真是不止一件呢。
“他留在閩越,是想做什么?”
唐思無奈道:“二哥讓你回去你就回去,服從他的安排就是了,難道他還會害你?再說了,即便他是去會情人,你攔得住嗎?”
我被這話嗆了一下,卻也找不出話來反駁。我自然相信陶清不會害我,可是被蒙在鼓里的滋味委實不好受。更何況,大概是出于孕婦的直覺,我覺得陶清瞞著我的事絕對不簡單,而且很可能很危險。
閩越國會發(fā)生什么危險之事,所以他讓我天明之前務(wù)必離開。
難道兩國交戰(zhàn)?
那他也沒什么好瞞著我的啊……我百思不得其解,正在這時,前方探路的影衛(wèi)回來報道:“三里外便是哨所,正近衛(wèi)兵交接,暫緩前行。”
這時日近西山,正是交接之時,交接之時的防衛(wèi)漏洞最多,平時的話,據(jù)燕離說,閩越國的守衛(wèi)是極其森嚴的,怎么今日一路看來巡邏士兵似乎不是很多?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影衛(wèi)都提高了警備,唐思的手扣住了暗器,抓著韁繩的手因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
遠遠傳來了腳步聲和馬蹄聲,聽上去大概有數(shù)十人,我們幾人潛伏在樹林中屏住了呼吸。
那些人嘴里嘰里咕嚕地說著閩越話,言語間似乎挺興奮,似乎在討論著什么喜事,可惜我聽不大懂,在山中曾與不禿學(xué)了幾個月的閩越話,單個詞聽著明白,說得太快便捕捉不全了。
“明天……女王……成親……休假……”
我愣了一下,藍正英成親?和誰?
那些人腳步輕快匆匆而過,最后一個傳到我耳中的詞是——沈莊。
唐思輕輕拉了下韁繩,對影衛(wèi)使了個眼神,說:“走?!?
我回拉住韁繩,冷然道:“且慢。”
唐思回頭看我,眼中閃過疑惑。
他大概不知道,我能聽懂閩越話,雖然不多,但是足夠了。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字問道:“和藍正英成親的人是誰,你知道吧。”
他愕然看著我:“藍正英?”
我把韁繩從他手中抽回,居高臨下掃了眾影衛(wèi)一眼:“同意和閩越國和親,這項指令是誰下的?”
七名影衛(wèi)面面相覷,沉默不語。
唐思臉上閃過一絲恍然,隨即又沉下聲道:“我們應(yīng)盡快趕回陳國。”
我笑了一聲,有些酸楚地看著他:“你也幫著陶二騙我……”
唐思身體一震,仰面看著我,我看到他瞳孔一縮,聲音有些低啞:“我何時騙過你?”
我不欲多說,沉默著掉轉(zhuǎn)了馬頭,七名影衛(wèi)立刻攔住我,沉聲道:“莊主有令,護送陛下回陳國,不得有誤!”
我冷笑:“他是莊主,我是國主!你們誰敢攔我!”
七名影衛(wèi)齊刷刷地跪了下來:“請陛下回國!”
我攥緊了韁繩,深呼吸著,咬牙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你們可別讓我動了胎氣了……”
我分明看到了冷汗從他們的額上滑下。
我輕輕拍了下馬,馬蹄聲“嘚嘚”地朝著來時方向去,七名影衛(wèi)躊躇了一下,最終還是跟在我身后。
唐思……唐思躍到我身側(cè)停下,拉回韁繩,低聲道:“我送你。”
我垂眸看著他的側(cè)臉,心中澀然,輕輕點了個頭,說:“隨你。”
天色漸漸黑了,附近的守衛(wèi)也開始多了起來。閩越皇城與我們陳國不同,他們的皇城極小,不到我們一宮之大,皇城毗鄰寶鏡圣地,是密宗的活動之所。據(jù)說女王成親,須由密宗宗主見證主持,受真神大佛祝福。
七名影衛(wèi)在攔阻無效后,終于對我一一吐露了實情。
陳國同意和閩越議和,沈東籬與藍正英結(jié)秦晉之好,閩越則向陳國俯首稱臣。便在這兩日,陳國的人已經(jīng)入住了閩越,邊防松口,陶清這才光明正大地來接人。
師傅怎么會同意和親……我腹中懷著他的骨肉,他怎么能同意和親?
我伸手按在隆起的小腹上,心口一陣抽痛,那種抽痛持續(xù)不去,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他推開我一次,兩次,三次……我一直以為他只是矜持,心中仍是有我,否則怎會抱我。那一日在軍中與他最后說過的話,他分明已經(jīng)接受了我,也接受了其他人的存在,為什么不過幾個月,一切都變了?
“李瑩玉?!碧扑嫉氖指沧∥业模吐晢柕?,“你怎么了?”
他的掌心很溫暖,我抬眼看他,搖了搖頭輕聲說:“我沒事……”
他安慰我道:“快到地方了……你心里若有疑問,等一下親自問他吧,小心身體,別動了胎氣?!?
“嗯?!蔽尹c點頭,見他轉(zhuǎn)回臉去看著前方,忍不住動了動嘴唇,囁嚅道,“對不起。”
他一怔,又回眸看我。
“之前,是我誤會你了?!蔽逸p聲說,“你……其實也不知道和親之事,對不對?”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給我一個“滿不在乎”的微笑,可惜失敗了。
“沒什么差別?!彼卣f了一句。
到底是……傷了他的心。
陶清是知道唐思的,他藏不住心事,尤其是那事關(guān)系到我時,所以師傅和親之事,他定然不會告訴唐思,否則以唐思的性子,一定會因心虛而被我知曉。
當(dāng)時我氣得口不擇言,怪他幫陶二騙我,他嘴上雖不說,面上也裝得若無其事,但到底不是個善于偽裝的人,眼睛泄露了心底的情緒。
“三兒……”我俯身想去拉住他的手,肚子卻抽痛了一下,登時僵住。
唐思盯著前方?jīng)]有回頭,低聲道:“到了,我護送你進去。”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感覺疼痛又減輕了三分,便點了點頭。
皇城的守衛(wèi)依舊森嚴,但有七個影衛(wèi)在側(cè),輕易便打開了一個缺口。唐思抱起我,幾個起落躲在圓柱后面,看向?qū)γ鏌艋鹜鞯姆块g,低頭對我說道:“那個房間看上去便是東籬所在,你進去同他說話,我在門口望風(fēng)。”
我揪著他的衣襟,兩股戰(zhàn)戰(zhàn),艱難地點點頭。
但是事情并不如我們所愿,那里面已經(jīng)有了人。
一個是師傅,另一個,是藍正英。
我窩在唐思懷里,透過窗縫看向里間。
藍正英二十開外的年紀,比尋常女子少了一絲溫婉,多了三分英氣,可是這樣的女子,在看著師傅的時候,卻化作十分的柔情。
“我知道你并不十分愿意接受這次和親。”藍正英上前了一步,目含繾綣地望著師傅的背影,師傅背對著她站在神龕前,沉默著,紋絲不動。
“東籬,我頂著全族的壓力,放棄了對陳國的戰(zhàn)爭,只為了這次和親,即便上次你們騙了我,我仍然堅持。你知道為什么……閩越山河雖小,但我愿與你一同分享。我的身側(cè),除了你不會有第二人。在外,我是名義上的女王,在內(nèi)……”藍正英又上前一步,伸手從背后擁住了師傅,柔聲說,“我只愿意當(dāng)你的女人……我不會讓你后悔這門親事的,我會用我的一生待你好?!?
我心口抽痛,抓緊了唐思的衣襟,瑟縮著埋進他的懷里。
唐思緊緊環(huán)著我的肩膀,輕輕順著我的后背,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國主,夜深了。”師傅沒有推開她,仍是看著神龕,淡淡道,“明日一早便行婚禮,此時見面已是于禮不合?!?
藍正英微笑道:“你便當(dāng)我們閩越是蠻夷未開化之地吧。我知明日便行婚禮,但實在想你,心中又隱隱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
“怕天不會亮,明天不會到來。”藍正英的側(cè)臉貼在他后背上,輕輕嘆了口氣,“你為什么不回頭看我呢?他們說,女子成親前通常會這樣患得患失地恐懼著,尤其是,當(dāng)她要嫁給自己心愛的男人?!?
“國主……”
“我第一次見你,便知自己再勝不了這場戰(zhàn)爭了。為君上者,須摒棄私情,以天下為重,但是為了你,我愿意傾盡天下,只要你能回過頭來,抱抱我……”
我緊緊盯著屋內(nèi)一切,半晌之后,壓低了嗓音對唐思說:“我們走吧。”
我是個小心眼的人,不能忍受自己孩子的父親擁抱別的女人。
“我們回陳國吧?!碧扑嫉吐曊f,現(xiàn)在離開還來得及。
“不?!蔽覔u了搖頭,“去找陶二?!?
唐思沉默著,嘆了一口氣:“好,你要去哪里,我便陪你去。”
我心上一緊,雙手環(huán)住他的脖子,枕在他的肩窩。
“三兒……我們?nèi)绻€是在那破廟里,永遠不出來,那該多好。”
他撫了撫我的發(fā)心,苦笑道:“逃避,終究不是辦法?!比缓筠D(zhuǎn)頭對七影衛(wèi)道,“帶我們?nèi)フ姨涨??!?
陶清所在之地,與皇城相去不遠,不過片刻便到。
看著眼前的圓頂宮殿,我愣了一下。
寶鏡圣地,密宗所在,他怎么會在這里?
唐思抱著我潛入圣地內(nèi)部,守衛(wèi)在側(cè)的影衛(wèi)都認識我和唐思,因此沒有阻攔。入內(nèi)之時,恰看到一人離去。我瞥了那個背影一眼,隱約覺得眼熟。
“你們怎么回來了!”陶清聲音沉了下來,“為什么和親?”我直勾勾地看著他,唐思左右看了我們一眼,悄然退了出去。
“身子還好嗎?”陶清避而不回應(yīng)。
“他答應(yīng)了,你也答應(yīng)了嗎?”我壓抑著酸楚,方才那一幕閃過腦海,忍不住眼眶一紅。陶清嘆了一口氣,指尖摩挲著我的眼角說:
“我的時間不多,你能明白多少是多少了。”
“什么?”我愣了一下,茫然地望著他。
陶清揉了揉我的腦袋,把我臉上的易容輕輕抹去。
“我本打算,解決完此間之事,就會領(lǐng)軍北上,那時你已在陳國,我們大概是沒有機會再見一面了。既然你回來了,那趁著天還沒亮,我告訴你真相,只是你答應(yīng)我,不要輕舉妄動?!?
我點了點頭。
“涼國已經(jīng)決定大舉進攻了。”陶清嘆了一口氣,“北方無將,我讓賈淳杰領(lǐng)了五萬精銳先行,蓮兒暗中調(diào)集北武林力量,部署江湖奇士,為北方戰(zhàn)場做好準備。白樊會留在南方對付閩越,閩越小國不足為懼,但是仗也不好打。”陶清拉著我的手坐下,緩緩解釋道,“陳國的帝都在北方,一旦涼隊越過邊境,不出兩日便可直攻帝都。涼國隱忍數(shù)十年,對陳國的威脅遠在閩越之上,北方邊境守軍雖早有防備,但也難敵涼國傾國之力進攻。那日白楊谷山崩,我和東籬、白樊商量過后做了決定,借機夸大傷亡,其實暗中將主要兵力調(diào)往北方,留在這里的兵力勉強能與閩越僵持一段時間。但是閩越得涼國支援,加大了我方的火力進攻,雖然一時半會不會落敗,但一旦陣地失守,守軍后撤,很容易便會被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隱藏了實力,如此一來涼國定然防備,想要殺他們個措手不及也難以成功?!?
我接口道:“所以你們再提議和之事,企圖拖延時間?”
陶清搖頭道:“不,議和之事,是閩越主動提出的。藍正英點名,她只要沈東籬。只要同意和親,閩越即刻向陳國稱臣?!?
我想起藍正英望著師傅的眼神,胸口堵得慌,我知道,那個女人是認真的。
“所以你們……答應(yīng)了?”
“一開始,我們只道是他們的詭計,但后來……”陶清嘆了一口氣,“藍正英是個女人,女人總是更多情。但用八百里河山來做陪嫁,她確實夠氣魄。一開始,我們沒有答應(yīng),也不可能答應(yīng),直到后來,密宗宗主與我們聯(lián)系上,要我們答應(yīng)下和親,與他里應(yīng)外合,不費一兵一卒,顛覆閩越政權(quán),將閩越徹底歸入陳國版圖?!?
“密宗宗主……”又一次聽到這個人,我心頭一跳,“到底是誰?”
“你也見過他?!碧涨鍦芈暤溃八苑Q不禿?!?
我身體一震,說話間,那人已經(jīng)進來了。
云月白衣,飄然若仙,人還是那個人,只是神態(tài)已然變了。
不是那個不正經(jīng)的半路和尚,不是那個會和我搶肉吃,嬉皮笑臉的不禿和尚了。
他的頭發(fā)已然剃凈,低眉順目,面帶微笑,寶相莊嚴,帶著一絲不可侵犯的尊貴。
“施主,沒想到這么快,我們又見面了。”
驀地,我想起月前與他聊天時,他說過的話。
“和尚。”我說,“你說你犯過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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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以為恥地微笑點頭。
“那你可曾為情所困?”我又問。
不禿淡淡一笑,搖頭道:“不曾。”
我挑了挑眉:“你不守清規(guī)戒律,與信徒相戀,這不算為情所困?”
“如何算?”不禿微笑反駁,“我有情她有意,從來不曾有過‘困’之一字。”
“可是,當(dāng)和尚不是不能有世俗之愛嗎?不是說大愛無愛方可普度眾生?”我困惑了。
“阿彌陀佛……”不禿輕輕一嘆,“眾生是什么?佛愛眾生如一人,不禿凡夫俗子,只能愛一人如眾生?!?
我瞠目結(jié)舌,半晌方回過神來,嘆道:“佩服佩服,和尚你犯戒犯得無怨無悔,很有我犯賤的風(fēng)格。只不過……”我仰天長嘆,“就算是犯了戒,也未必能得償所愿。你青燈古佛孤身一人,我累得個精疲力竭也未必能將所有人留在身邊?!?
“你沒有安全感?!辈欢d一針見血,嚇得我心臟一抽,低頭瞪他,不禿哈哈一笑,繼續(xù)道,“桃花雖好,可不要貪多哦!”
“切,又不是我自找的,‘人賤人愛’,我也很煩惱??!”我扯扯衣袖,不自在地別過臉,“我本想,守著一個人過一輩子也就完了,哪里想到會惹出這么多麻煩來。他們怪我惹了人就跑,后來他們?nèi)橇宋矣忠粋€個想跑,切,不就是想以退為進嘛!”我撇撇嘴,“我若不追,他們定然要怨恨我一輩子,我若追了,這一輩子就亂成麻了,和尚,你們都說因果報應(yīng),那我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這輩子攤上這么幾尊大神!”
不禿不厚道地呵呵直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是上輩子的事了,你好好把這輩子的桃花債還了吧?!?
我咬牙恨道:“一失足成千古風(fēng)流人物,如果有來世,我也當(dāng)個小光頭?!北梢暤仄乘谎?,“不是你這種犯色戒的。”
那時他不以為恥地點頭微笑,如此多的蛛絲馬跡,我竟然沒有猜出他的身份。
可是密宗宗主,誰能料到是那樣一個顛三倒四的和尚。
或許他其實不顛三倒四,那只是他的面具。
我冷然望著他,被欺騙的感覺讓我腦袋發(fā)疼:“宗主,好演技?!?
密宗宗主微笑道:“施主過獎了?!?
我回頭看向陶清:“你們什么時候聯(lián)系上的?”
陶清說:“就在和燕離聯(lián)系上之后,他借由燕離和蓮兒,向我們傳達了消息,要我們與他合作。”
我冷哼一聲,道:“這人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靠不靠得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是閩越人,你怎么敢信他?”
陶清掃了宗主一眼,淡淡道:“我有理由信他。他的妻子為藍族人所害,有復(fù)仇的理由?!?
“不夠?!蔽覔u頭道,“或許他只是想利用我們,屆時我們的人都在閩越,他若反咬我們一口,再和涼國合作吞了陳國,這個可能性你考慮過沒有?”
“我排除了?!?
“你是在賭!你這和藍正英舉八百里河山賭東籬的心,有什么區(qū)別?”
“我有賭的理由?!?
陶清眉頭一皺,退開少許,聲音驀地冷了三分:“自然不同。她用全部身家下注的賭局只有一成勝面,而我們有九成?!?
“呵呵!”我無力地一笑,嘆了一口氣,從桌上拿起一杯水,“那還是賭。我問你,如果這杯水里有毒,我喝下了有可能會死,你會不會拿我的性命去賭?”
他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杯子,怒斥道:“荒謬!這兩件事怎可相提并論!”
“在我看來這就是一樣的!”我也怒了,比嗓門大嗎!
“閩越,閩越是藍正英的全部身家,難道你們就不是我的全部身家嗎!陶清,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計算不能賭的你懂不懂!”我指著宗主咬牙道,“這個人,我不信,也不愿意把賭注壓在他身上!”
宗主眼神一動,看著我輕輕搖頭,似乎要說什么,卻被陶清攔住了。
“宗主,我有些話同她說,勞煩。”
宗主無奈一笑,緩緩?fù)肆顺鋈ァ?
屋里只剩下我和他。
“李瑩玉……”陶清眉心不展,“人生在世誰不是在賭?有什么事能保證絕對安全?上場殺敵何嘗沒有性命之憂,就算坐鎮(zhèn)軍中也未必能保周全。有得必有失,有些事情值得我們?nèi)ッ半U!”
“可是那些你認為值得的事我覺得不值得!我要的就是你們幾個安然無恙,這什勞子江山都是附帶的贈品,我是婦人不是蠢人,那種買櫝還珠的事我做不來!”我握緊了拳頭,深呼吸兩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壓低了聲音說,“我不想孩子沒能見到她的父親……”
陶清瞳孔一縮,沉默地看著我,許久之后,他伸出手來將我輕輕納入懷中,我愣了一下,然后順從地由著他撫摸我的手臂。
“我不希望我們一見面就爭吵。李瑩玉,你說為什么……你對所有人都是笑臉相向,就算是吵鬧也不過是開玩笑,唯有對我……上次是燕離,這次是東籬。我剛剛在想,是不是我做人太失敗,讓你對我充滿懷疑,不信任……”
我心一緊,想要掙扎著起來,卻被他按緊了。
“你說了這么多,該聽我說了?!碧涨宓穆曇魤阂侄统粒鸬梦叶ど?,我僵硬地點點頭。
“我很后悔當(dāng)年沒殺了你?!?
我:“……”
“或者,在我沒有那么喜歡你的時候,不擇手段地留下你。那樣就算看到你難過,我也不會心疼。”因為喜歡,所以強制留下對方,因為不是很喜歡,所以不在乎對方的感受——這才是陶清作為一方霸主的行事風(fēng)格——我一直明白,所以一直不解,他為什么放了我。
“可能是因為太自信,以為就算百轉(zhuǎn)千回,你終究還是要落到我手中?!?
可如果不是他“欲擒故縱”,我大概也不會真心喜歡上他……“在帝都的時候,我可以不救你,你死,我得解脫。可惜我做不到了?!彼猿耙恍?,低下頭看我,呼吸吹拂著我的劉海,我怯怯地抬眼看他,接受他的審視。
“長得不是國色天香,身材差強人意,性子濫得一塌糊涂,你到底哪點好?”
我動了動嘴唇,沒說出反駁的話來——也沒什么可以反駁的,這是事實。
我想,自己到底算不上一個好人,最多就是一個好玩的人,上手了,就比較難戒掉的玩具……說到底,男人也好女人也罷,都像是衣服,每個人眼中最好看的那一套都不一樣,可穿著合身舒適,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嗎?
“感情,大概就是不可理喻。是和別人共享,還是退而求其次……人生有很多事情,無論怎么選,都選不到最完美的,只能在不完美的選擇里做到極致。我知道,你要家和,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個小小的李府,而是萬里江山。對于沈東籬來說,對于我來說,無非一句‘男兒國為家’,之所以要保住這個家,是因為家里有我們要守護的人。”
我嗓子眼發(fā)緊,緩緩低下了頭,說不出話來。
陶清悶笑一聲,撫了撫我的發(fā):“你既然封我為‘鎮(zhèn)宅大將軍’,我如何能尸位素餐?南疆有沈東籬,北疆,由我來替你守?!?
我喃喃道:“我只要你鎮(zhèn)宅,沒要你鎮(zhèn)國。”
“我說過,很多時候我們沒得選,你的家,就是國,國,就是家?!?
我的心隱隱作痛,壓抑得呼吸困難。
“你說得有道理……可是……我真的不能賭……我不能看著師傅和別的女人拜堂,我腹中還懷著他的孩子……”心臟抽疼,我抓著陶清的衣襟,哀求道,“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他覆住我的手:“放心。我們的人都已經(jīng)部署好了,明日拜堂之時,傾巢出動,并不會假戲真做?!?
“你為什么那么信那個宗主?”我憤憤地道,“我一直拿他當(dāng)朋友……他是個閩越人,憑什么相信他會真心幫我們?”
“朋友……”陶清的神色有些古怪,隨即又道,“他的妻子被藍族人活活燒死,妻離子散,一生盡毀,潛伏這么多年,只是為了復(fù)仇。李瑩玉,信我一次,可好?”
我猶豫著,半晌垂頭不語。
他慢慢松開了抱著我的手,身上忽地一涼,我抬頭看他。
他站起身來,將我籠罩在他的陰影中,我仰頭迎上他的雙眼,光線昏暗,看不清他眼底的波瀾,只聽到他低沉的苦笑。
“我是有多失敗,才能讓你對我這樣千般懷疑,萬般不信?”
我呼吸一滯,仿佛連心跳都停了下來。
陶清嘆了一口氣,聲音慢慢沉了下來:“李瑩玉,人心,是會冷的。”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對門口的影衛(wèi)下令道,“守著她,不許她離開半步,如有違令,提頭來見!”
我一怔,剛想起身,卻在桌腳上撞了一下,肚子一疼,又坐倒回去。
“二哥……我疼……”我額上冒汗,艱難地喊了他一聲。
陶清腳下微頓,卻沒有回頭。
“并不是每次你裝痛,我都會回頭。”然后,他大步離去。
很疼……但是心口有個地方,疼得更難受,仿佛陳年的刀傷被狠狠地撕開,又撒了把鹽。
李瑩玉,人心,是會冷的。
鼻子發(fā)酸,眼眶發(fā)熱。
好像有什么東西,被硬生生地從體內(nèi)剝離開來了,血肉被撕扯著,刀劍磨著骨頭,身上每一寸都疼得仿佛移了位。
我緊緊地抓著桌角,渾身抽搐著,冷汗很快濕透了衣服,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慌張地問:“李瑩玉,你怎么了?”
我艱難地呼吸著,抓住他的手:“三兒……我好疼,好疼……”
唐思臉色變了,沖著門口大喊:“立刻讓燕離過來!立刻!”
然后,他回身扶住我,手和我一樣顫得厲害。我靠在他胸口,大口呼吸著,腹中抽痛如有頻率,呼吸聲在肺部到口腔之間回蕩,震耳欲聾。
我?guī)缀跏裁炊悸牪坏搅?,什么都看不清了……“燕離!”唐思大呼一聲,“快來,她疼得臉都白了!”
一只手搭上我的脈搏,又去掀我的裙子,沉聲道:“早產(chǎn)了,只能在這里接生了!”
“燕……燕離……”唐思那個純爺們,手抖得比我還厲害,“你到底接生過沒有?”
燕離強裝鎮(zhèn)定:“沒有臨床經(jīng)驗,人是第一次?!?
“那這里有沒有其他人會?”
“這里都是和尚,你覺得有誰會?”
我悲鳴一聲,閉上眼睛不忍看這個世界了……“疼……”我只有這個字,疼得死去活來,像是有一把大錘子在我身上翻來覆去地砸,砸得每一寸骨頭都化成了粉末。
“李……李瑩玉,你別停止呼吸??!”唐思拍我的臉頰,指導(dǎo)我,“來,聽我的,吸氣——呼氣——用力——”
讓個唐門的殺人狂教我生孩子,我不想活了……燕離分開我不由自主并攏起來的雙腿:“把腿張開!對,就這樣用力!繼續(xù)!一二三,用力!”
我嘴里被塞上了燕離的腰帶,以免叫得太大聲被人發(fā)現(xiàn),前后兩個男人齊聲喊著一二三,我耳鳴眼花,身上每一塊骨頭都痛,分筋錯骨也就跟這樣差不多了吧!
“啊——老子不生了!塞回去!”我吐掉腰帶,崩潰地大叫。
燕離抹了把汗。
“乖,再一會兒就好了,開三指了,很快就不疼了?!?
這個很快是騙人的,我知道,大夫都這么騙人,騙人說藥不苦,騙人說不疼。
我淚流滿面。
“呸!你不生……不生孩子不知道肉疼?。【椭馈榔圬撐摇⒘R我、打我、威脅我,現(xiàn)在還看我受這份罪……老子不生了!都他娘的塞回去!”
二哥……二哥你也不來看我……你真的不要我了嗎……我覺得自己一定熬不過去了,就算見我最后一面,也不肯嗎?
“撐不下去了……”我淚流滿面,唐思塞了一片參片進我口中,揉著我的臉頰,“塞不回去了。你加把勁,以后你說什么都聽你,我們讓你欺負讓你罵讓你打,再堅持一下,堅持一下……”
我哽咽一聲,眼淚和汗水齊下。
都是男人惹的禍!
我就不該見色起意,自找苦果。
“老子……老子要生出來,就給他取名字……叫戒色……”呼吸,呼吸。
“好好好,叫戒色叫戒色。一二三……”用力,用力。
“不許再壓迫我!”呼吸,呼吸。
“好好好,不壓迫!一二三……”用力,用力。
“不許離開我!”呼吸,呼吸。
“好好好,不離開!一二三……”用力,用力。
“不許騙我!”呼吸,呼吸。
“好好好!”
我轉(zhuǎn)移著注意力,提著許許多多亂七八糟的要求,要星星要月亮他們都給我了,但是疼痛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我悲鳴一聲,說:
“我要二哥……”
燕離拍了下唐思道:“快去找!”
唐思抬頭對守在外面的影衛(wèi)喊道:“快去找!”
呆立了許久的影衛(wèi)這才動了。
“我會死的……”
迷迷蒙蒙間,我好像看到義父了。
“義父在對我招手……”
燕離掐著我的人中:“李瑩玉,別過去!”
二哥……不要我了……為什么心里那么難過,比哪里都痛,是舊傷復(fù)發(fā)了嗎……“阿澈也來了……”
“李瑩玉!”熱毛巾擦著我臉上的冷汗,唐思的手抖得厲害,輕輕吻著我的額頭,顫聲說,“撐著,撐著,很快就好了?!?
東方漸明,已經(jīng)是九月九日了。
我的力氣也快用盡了。
“看到孩子的頭了!”燕離驚喜大叫。
剎那間,我身上的一塊肉,掉了,空虛,空洞,茫然看著頭頂,只聽到燕離和唐思驚喜的笑聲,然后是“哇哇”的哭聲……我精疲力竭地躺在唐思的懷里,沒有力氣睜開眼了,就這么沉沉睡了過去……眼前一片亮,像是漫天星光落了下來,黏在眼瞼上。
我努力地睜開眼睛,眨了眨。
身上是干爽的衣服,唐思趴在我床畔瞇著眼,我的另一側(cè),躺著個小小的嬰孩。
很小很小,卻折騰得我?guī)缀跞チ税霔l命。
孩子這時正睡著,小小的五官,微有些皺巴巴的,看上去……有些傻……是我的孩子。
我動了下手,唐思便醒了,忙撫上我的臉頰問:“感覺怎么樣?
想喝水?肚子餓了嗎?疼不疼?”
我心口一暖,想開口說不疼,便覺得嗓子啞得難受。
他立刻給我倒了杯溫水,扶著我坐起。
我低頭看著孩子,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去,柔聲說:“是個女兒,燕離說,很健康?!?
我說:“是個黑皮。”又說,“明明我那么白?!?
唐思笑了一聲:“肚子餓了吧,我讓人給你準備吃的來。”
說著要起身,我拉住他的手,他停住腳步,低下頭來看我。我抱著孩子,仰頭迎上他墨黑的瞳人,嗓子眼一陣發(fā)緊:“我不餓……還有,謝謝你……在我身邊……”
“你對我說謝謝?”唐思狀似驚詫地挑了下眉,隨即笑了,“這可真不像你的做派了。這句‘謝謝’我不敢收,來點實惠的吧?!?
“什么意思?”我有些迷惑。
他在我床前蹲下,左手指尖輕輕碰觸孩子柔嫩的臉蛋,眉眼間是少見的柔和。
“待她長大了,總歸要喚我一聲義父?!?
義父……義父好啊義父妙,有義父的孩子像個寶。
我笑著說:“她的義父很多呢,喬羽、燕離……陶……”我心口抽疼了一下,將那個名字咽了回去,“這樣算來,你還是他三爹?!?
“三爹啊……”唐思摸了摸下巴,滿意地點點頭,“聽上去似乎不錯。”
“她有世上最英明神武的四個義父,這大陳的江山可以坐得高枕無憂了?!闭f到這里,我才猛然回過神,那孩子的親生父親呢?
方才的歡欣一點點地沉了下去,我拉住唐思的手腕,問道:“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唐思眼神一閃,說:“快到吉時了。二哥剛來過,又和燕離都過去了,外面會很亂,我留在這里守著你和孩子。”
我輕輕點了點頭,收回手,把孩子抱進懷里。
很小很軟,想到她曾在我肚子里待了七個月,心口便漸漸柔軟了,初為人母的真實感到這時才有。
可惜她出生的時候……父親不在身邊。
二哥匆匆來了,又走了,沒能說上一句話。
唐思端了熱粥進來,吹涼了喂我,我抬眼看他,心里一陣過意不去。
這個男人,為我做了太多的改變,我卻給不了他一樣的愛情,他可以不計較一切,甘心當(dāng)一個“三爹”……藍正英的話,始終在我耳邊回響著。
她說的話,讓我心虛了,愧疚了,所以沒有勇氣去面對,只能逃開。
——我的身側(cè),除了你不會有第二人。在外,我是名義上的女王;在內(nèi),我只愿意當(dāng)你的女人……我做不到……縱然知道師傅是假意和親,但在聽到那番話的那一刻,他的心頭是否和我一樣苦澀。
外面響起了喊殺聲,唐思動作一頓,隨即放下碗,走到外邊查看了一番,然后回來說道:“按計劃進行。二哥準備了馬車,讓我和喬羽護送你和東籬離開?!?
到這時,我忽地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
“燕離呢?為什么他要留下?照理來說,你和喬羽的武功比他高。”
唐思搖頭道:“我不清楚,但二哥自有安排?!?
我只有點頭說是,吃下一碗粥,喝了些湯,恢復(fù)些許力氣,唐思扶著我,我抱著孩子朝寶鏡圣地后門走去,那里已停著一輛馬車。
唐思把我和孩子在馬車里安頓好后說:“等會兒東籬便會和喬羽過來,我們在這里等等。”
我低下頭撫了撫孩子的后背,道了聲“嗯”。
不多時,便聽到緊促的腳步聲,外間唐思低喊了聲:“快上來?!?
簾子被掀開,師傅一身白色正裝,原來閩越的喜服竟然是白色的。
看著我懷里的孩子,他怔住了。
我笑著抬眼看他:“師傅?!?
他終于回過神來,在我身邊坐下。
喬羽和唐思在外面驅(qū)趕著馬車,朝著陳國方向疾馳而去。
“玉兒……”師傅的手微微顫抖著,似乎想伸手過來抱抱孩子,卻猶豫著放下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遞到他懷里,輕聲說:“小心,別吵醒她了。”
師傅忙接住了,垂眸看著她,眼中難抑激動。
我看著他清雋的側(cè)面,微笑著問道:“師傅,昨晚,你可擁抱了藍正英?”
師傅驀地怔住,抬眼向我看來。
“我就是隨口一問。昨晚剛好經(jīng)過,看到她跟你說話?!?
師傅深深看了我許久,方道:“沒有。我的懷抱,只屬于一個人。你知道是誰?!?
我揚了揚嘴角:“不對,還有一人?!?
師傅一愣。
我看著孩子,笑著說:“還有這個小不點兒。”
師傅笑了:“叫什么名字,想好了嗎?”
“她又黑又小,就叫黑豆吧,小豆豆。”
師傅皺了皺眉,無奈道:“讓你取名字,真是誤了孩子終身。”
我吐吐舌頭。
“都當(dāng)母親了,還跟孩子一樣。”師傅寵溺地看了我一眼,微笑道,“豆豆,煞是可愛,便叫紅豆。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
我嘆服道:“紅豆好,比黑豆好看。豆豆,就用父親取的名字好不好?劉相思,沈紅豆。”
師傅愣了一下,看著我怔住了:“玉兒,你說什么?”
我亦抬頭看他:“怎么了?不對嗎?”
師傅正要說什么,外面突然傳來馬蹄聲,將我們團團圍住。我忙挑了簾子一角向外看去,為首一人……是藍正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