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肚子疼被識破,唐思揪著我的耳朵,惡狠狠地說:“以前裝心痛,現在裝肚子痛,連痛經你都裝,真裝上癮了?”
我拍掉他的手,往師傅和陶清的方向縮,尋求庇護。
“這個……不是非常之時須有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嘛……”我弱弱地辯駁一句。師傅揉了揉我的發,嘆了一口氣:“這句話,不是用在這種地方的……”
陶清哼了一聲,頗有威嚴道:“還吃飯嗎?”
唐思、喬羽對看一眼,一別臉,相看兩不順,各自抱了飯碗遠遠分開坐著吃。
嘖,別扭個什么勁啊,真動武了也沒敢往死里打嘛,每一招都留了回勁,分明是純屬發泄,互相喂招,不過這么一鬧,氣氛便不像剛開始那么尷尬了,我既躲進了師傅懷里,也就順勢靠著不走了。
飯后陶清拉著唐思喬羽去做他們方才被我打斷的未竟事業,師傅說要找墨惟,被我一把拉住了。
“墨惟墨惟……每次都說要找墨惟那個狗東西。”我呸了一口,“師傅你想我對他好點就別總是拿他當借口!害得我聽到這個名字就生理性厭惡!”
“呃……”師傅望著我,默默地沉默了……我往他懷里又挪了幾分,手下感覺,他似乎清減了不少。以往墨惟說我在師傅面前就收起狼爪子變成小野貓,如今,大概是變成肥貓了……我準備了一肚子的說辭,正想與師傅敘敘舊情,便聽到外面通報墨惟求見。
咬牙切齒,閉眼腹誹了半晌,我睜眼怒道:“讓他‘圓潤’地進來!”
門外傳來“噗”的一聲笑,墨惟掀了簾子進來,還算恭敬地給我行了禮,我不耐煩地揮揮手:“坐下坐下,有話快說說了快走!”
墨惟不分季節地揮著他的描金烏木扇,一派偽風流作態,這時聽了我的話,稍稍端正了神色,合起扇子,師傅也推開了“柔若無骨”
貼在他身上的我,神情一凜,問道:“你連夜趕來,可有要事?”
墨惟正色道:“這幾日來我一直心神不寧,遙看武夷山色,青山秀色中似乎隱藏殺機。昨夜擺了一卦,卦象顯示,星沉地動,江山翻覆,乃兇兆!”
呸,還胸罩呢……我擺擺手,不屑道:“墨惟,那套玩意兒不靠譜。隱藏殺機,是因為本來就有戰爭,卦象大兇,是因為你本就心神不寧,自然往不吉利地方向靠。你以前也看卦預測韓歆此生無后,定是斷袖,人家現在妻子兒子都有了,你怎么說?所以說不準,不準!”
墨惟苦笑著摸了摸鼻子:“易學博大精深,外人難窺其中奧妙,你若不信我也無法。但就當前戰事來說,十分不妙。”
“何解?我們可是占了上風的。”
“是,至少表面上看來是。”墨惟神色凝重,“這兩個月來,集結在南面邊境的士兵已達十五萬之眾,這幾年天災,國庫空虛又裁減軍備,全國兵力不過五十萬,分散在諸個封國郡縣不說,帝都能直接調動的兵力只有三十萬之數,如今十五萬囤積南方,北防空虛,隨時可能腹背受敵。”
“可北疆不是還有十五萬士兵嗎?”我不解。
“不,帝都守衛五萬,西南守軍三萬,北防只有七萬,但即便是十七萬也沒用,沒有能當重任的大將坐鎮,一旦涼國發動攻勢,兩線作戰,情況便十分不妙了。”
我愣了片刻,回頭看師傅:“他說的是真的?”
師傅沉重地點了點頭:“所以這個時候,不能內亂,要穩住徐立。”
“不,我是說,涼國侵邊的可能性有多高?”
“取決于陳國在對閩越之戰中的表現。陳國這些年雖然中落式微,但天朝上國威勢仍在,涼國未探清根底必不敢貿然出兵,一旦我們掀了底牌,情況就危險了。”墨惟眉心緊鎖,這一席話,把我原先的好心情打得煙消云散。
我對國事的理解,不過來源于師傅和墨惟的言行,來源于國子監的小道消息,對涼國和閩越國的了解與普通民眾并無區別,說到底,于國事我仍是個外行。
“那你說該怎么辦?”我虛心求教。
“不能在閩越打。”墨惟堅定道,“退兵,議和。”
“啊?”我愣住了,張大了嘴,“議和?那不是示弱嗎?不是擺明告訴涼國我們不行了?”
“不。”墨惟搖搖頭,“如今我們占了絕對優勢,這個時候議和,開出的條件對我們有利,也彰顯我們上國寬宏的態度。而再打下去,我們未必能勝,且輸不起。”
“不對不對!”我打斷他,“我們沒有理由輸,閩越國很快便會彈盡糧絕,他們的土地不到我們十分之一,人口不到我們十五分之一,兵力也只不到十萬,只要破了九雷陣,還有何懼?”
“但是卦象顯示,地牛翻身,血光沖天……”
“卦象不足信!”我仍然打斷他,“閩越百年來不曾地震過,怎么可能這么巧?”
墨惟嘆了一口氣,繼續分辯:“史書記載,閩越幾百年前也曾地震過。山地之間自有運動而成山勢起伏,運動自生能量,能量發諸于外故稱地牛翻身。有些地方弱震不斷,有些地方卻是不震則已,一震翻天覆地。閩越山地便有此種可能。”
我笑道:“你也說是可能。幾百年一次,怎么會這次就碰上呢?
走路怕天塌,睡覺怕地陷,這樣還怎么做大事?”我輕輕推了師傅一下,“師傅你說呢?”
師傅與墨惟同出一門,看上去似乎也同意墨惟那套說辭。
“墨惟所言并非沒有道理,我于易學、天象、地理造詣不及師兄,閩越會否地震,難以斷言。”師傅垂下眼瞼,思索著,緩緩道,“師兄你也只是從星沉地動之卦象做此推斷,這番話要說服玉兒已是不易,更何況三軍勢頭正勁,要為這個聽上去有些荒誕的理由收兵,只怕多數人會不服。而議和之事,確實沒錯,理由,卻不能是所謂‘百年不遇的地震’。”
師傅,也贊成議和了……我苦惱地撓撓頭:“墨惟,你跟陛下說過沒有?”
“尚未,我原想與東籬合計過再做打算。”
“現在拿主意的人仍是他,問我也是白搭,再說,我們同意議和,閩越也未必同意。”
“他們會,只要我們給出他們要的東西。”墨惟肯定道。
“割地賠款,我們可干不出來。”我搖頭。
“不,只要通商。”師傅借口道,“開通從閩越到陳國的商道,甚至延伸到涼國。閩越物產豐富,但又有許多資源稀缺,幾十年來,邊防不振,關稅卻極重,故兩國皆有掠邊行為,后來幾任皇帝甚至直接斷了商貿往來,涼國與閩越國不能交易所需,或者說要繞過陳國,提高了風險和成本,閩越國國小,迫于生存才會與陳國開戰。只要同意開通邊貿,這一切便好談。”
聽師傅這么說,好像又有點道理……我想了想:“閩越國要通商,可以。那涼國要什么?”
師傅答道:“涼國在北方苦寒之地,有利有弊,有的國想要閩越的茶、陳國的糧食,而有的國主,要的卻是陳國的土地,這個我們不能給,就只有戰。如今的涼國國主野心不小,卻也不敢太冒險,所以觀望許久遲遲不動,讓閩越打了頭陣,只要解除了閩越的威脅,涼國便不敢妄動干戈,否則,便會同時燒起兩邊戰火。”
我摸著下巴,低頭沉思了片刻道:“每多打一天仗便多一點傷亡,若能議和,自然是最好。墨惟你那套說辭正常人比較難接受,還是讓我師傅和阿澈說。”天象地理,太過玄虛,不如師傅的國際關系理論容易理解,這國與國的關系跟人與人差不多。
阿涼想搶大陳的房子和錢財,又擔心打不過大陳,正好小閩肚子餓也想搶大陳幾塊錢,于是阿涼賣了把匕首給小閩,唆使小閩去打劫大陳,他就在一旁觀望。只要大陳受了傷,他就和小閩聯手,如果大陳還老當益壯滅了小閩,他就假裝什么都不知道。大陳想不受傷,要么徹底打敗小閩——這個不能打包票,要么跟小閩講和,從他的百萬身家里拿出幾兩銀子給小閩墊肚子,這樣阿涼就沒轍了。
你看,那么復雜的事,這么解釋就簡單人性多了,我腦子比較簡單,接受不來太復雜的事。
“事不宜遲,東籬與我去中軍帳向陛下進言吧。”墨惟看向師傅,又要搶走我的男人了……師傅將我輕輕推開,低頭看我的眼神,似乎比過去兩個月多了些柔情,看得我心底一圈圈地蕩漾。
“殿下,微臣告退……”這蕩漾著,連他改稱呼我“殿下”都不覺得那么難受了。
議和啊……看著兩人離開,我心情復雜地以頭磕桌,直覺告訴我,這件事可能不會很順利。
悶在帳里,有些氣不暢,我扶著桌子站起來,慢悠悠晃出了營帳,日頭剛落,天邊還留著殘紅,我在軍中漫無目的地慢慢踱步,飯后散步,有益身心健康。
其實吧,我早就想明白了,我不介意當皇帝,關鍵是你劉澈留給我一個什么樣的爛攤子啊!當個守成的庸君,名正言順地三宮六院,這個我是做得來的。可是若只是要個守成庸君,貌似又輪不到我這非上不可,真是矛盾,也不知道劉澈看上我哪點了,他們接受的是帝王教育,我接受的是小混混教育,也不像高祖那樣志存天下,眼界到底有限,若非有幾個男人幫襯著,江山到底敗光。
踱到了中軍帳外,休息了一會兒,便看到師傅和墨惟出來了,我抬了下下巴:“他怎么說?”
兩人走到我跟前,師傅答道:“陛下同意議和,此事由我和墨惟全權負責,戰事稍停,明日便出使閩越。”
“明日?”我一怔,這么快,“你們兩個去太危險了,我讓喬羽跟著?”
“不,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閩越國主藍正英知道這個道理。喬羽跟在你身邊我比較放心。”師傅拒絕了。
我朝墨惟使了個眼色,這回他知趣地退下了。
我拉住師傅的手,左右看看,確定沒人,這才對他鉤鉤手指:
“我有話跟你說。”
師傅疑惑地俯下身子,附耳過來。我飛快地湊上去,吻在他的唇畔,微微的沁涼,讓我心尖像被撥過的琴弦一樣顫悠悠余音裊裊……他轉過眼來,目光沉沉地望著我,雖不過是鼻尖對鼻尖的距離,我卻看不出他心底的真實想法,驀地有些心虛。
“是有些話想對你說,只是說來有些話長,或者,等你回來了,我再細細同你說清楚。”
“但有一句話,我想現在問你。”我摩挲著他掌心的紋路,望著他的眼睛低聲問道,“和‘我們’在一起,你開心嗎?”
他沒有避開我的眼神,我看著他嘴角的弧度一點點揚起,眼底泛上淡淡笑意。
“我原以為,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難以磨合。”他撩起我耳邊被風吹亂的發絲,柔聲說,“可或許,李府的一年,早已讓我們成為一家人了。”
喬四與他相處最好,唐三心思簡單,陶二真正知他懂他,便是燕五別扭地吃點小醋,也只是給生活添點調味料而已。帝都朝堂之上,師傅難有真正的好友,初入李府,他不習慣其他人的江湖氣息,重回朝堂,他大概終于意識到了——曾經習慣的,忘記了,曾經排斥的,接受了,曾經以為自己討厭的,不知不覺又習慣了……原以為李府那年的滿天狗血、一地雞毛、打打鬧鬧是各自在做戲偽裝出來的假祥和,卻原來大家都入戲太深,假戲真做了。
有些事,真的要等離開了,回頭去看才能看清楚,想明白。
師傅和墨惟出使閩越國的同時,陶清友善地派賈淳杰通知對方“本回休戰,暫不掃雷”……我本以為,議和的決定會打擊士氣,卻不料多數士兵對上頭做此決定表示壓力不大,我隨機采訪了軍中幾位將士,有人氣吞山河,不收閩越終不回;有人慷慨激昂,誓死踏破武夷山缺,但是反戰情緒也普遍存在。
士兵甲:“又沒什么深仇大恨,能不打就不打唄。”
士兵乙:“只要不喪權辱國,還是以和為貴吧。”——這個是讀過書的。
士兵丙:“我想回家……”
我嘆了口氣,與他們坐在一起,想起那征兵令。
“我也不想打仗,最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可總得有人知道怎么打吧。”
這一番深入談話,讓我聽到了來自廣大群眾的心聲,和涼國侵占我大陳北方領土不同,閩越和大陳沒有什么世仇,被逼急了咬我們一口,現在教訓他們差不多了,見好就收,以和為貴。
師傅見到閩越國主藍正英的第二天就傳來消息,對方同意議和,雙方停戰進入談判階段,地點就選在雙方陣營正中的劍屏山,雙方各出三人為代表。我方代表便是師傅主攻,墨惟和韓歆助攻;對方則是藍正英主攻,另外兩個人一姓白,一姓紅,聽說閩越以教輔國,閩越密宗分了閩越國主一半的權力,是閩越民眾信仰所在,密宗之人皆姓白,在閩越,藍、白兩個姓氏是最尊貴的存在。
我對此興趣缺缺,只是好奇地問劉澈:“阿澈,對方可是上了一個國主一個丞相一個長老,你不上陣嗎?”
劉澈答道:“閩越番邦小國,他們的國主豈能和我們大陳的帝王相提并論,讓沈相去就足夠了。”說著輕咳兩聲。
我無語了半晌,他這顆高高在上的帝王心啊,跟我就是不一樣,所以說愛吃小油雞的人都有一顆善良的、大眾的、平民的心,沒錯吧!
談判正式開始于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我坐在瞭望臺上南望青山連綿,清風撲面,攜著青草泥土的芬芳,濕潤沁涼。一件披風落在我的肩上,喬羽在我身邊蹲下。
“這里風大。”他說。
我拉了下披風的領子,指著對面的茵茵山巒笑著對喬羽道:“四兒,我看青山多嫵媚……”然后無恥地繼續道,“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說畢,連自己都覺得有些無恥了,忍不住低聲嘿嘿笑起來,仰頭偷看喬羽,剛好迎上他眼底來不及收回的溫柔,那一抹映著青山綠水的柔情在眼底氤氳不散,嘴角微微揚起的弧度如波心蕩開的圈圈漣漪,擴散到了我的心里……哎呀,我的野生豹子竟也有這樣春風化雨的一面。愛情是什么東西,讓人變得不像人,百煉鋼都成繞指柔了!
我拉著他在身邊坐下,貼得近了些:“你不是被陶二叫去了嗎?
什么事?說完了?”
他點頭:“因為突然決定議和,所以之前定下的戰略方案有所改變。”
“變得如何?”
“改攻為守。”喬羽回答簡練,“分調兵力前往劍屏山。”
我食指輕輕扣著膝蓋,一下下像敲在心頭:“四兒,我心里總有些不安。”
他搭在我腰間的手登時因緊張而用上了些許力氣:“怎么了?”
我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背:“沒事,只是莫名地覺得山雨欲來……四兒,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你先答應。”我態度強硬了一些。
他默默注視了我半晌,方道:“你明知自己提的要求是我不會的,才會逼我先答應。”
我汗了一下,跟唐思待久了,我智力有些下降了。
“那……你到底答不答應?”我發狠又心虛地瞪著他。
他沉默地回視我,既沒有說答應也沒有拒絕。
我咬咬牙,終是嘆了一口氣:“其實,我也就隨便一說,也未必真的要你這么做。你們五個人,陶清、唐思都是會照顧自己的人,燕離亦有陶清關照,五人之中,你受的傷最多,但自離了暗門,便再也沒有人能傷到你了。”我頓了頓,小心地看他的神色,見他神色正常,便又繼續說下去,“這戰場上,刀劍無眼,但你們四人技高一籌,我都是放心的,只有師傅一介書生,如今又身入敵境,我心里難免擔憂。”
“這是你的不安?”喬羽微一皺眉,眼中閃過疑惑,“兩國交戰,不斬來使。”
“這我自然知道,可我仍然覺得事有蹊蹺……”我煩惱地撓頭,“可能只是直覺,說不準,只是我希望你能答應我,無論發生什么事,先救師傅。”
喬羽一怔:“那你呢?你也不會功夫。”
“我?”我也是一怔,隨即哈哈笑道,“我一直都在這帳里轉來轉去,周圍有三千精兵,能出什么事呢?更何況還有陶清、唐思在,不過他們殺人容易做保鏢卻不是很稱職,所以保護師傅這個任務,還是要交給你。”我像哄小孩那樣,拍拍他的肩膀,“這件事,也關乎大陳國運,非同小可啊!”
喬羽低下頭沉思片刻,復又抬起頭道:“我擔負守護大營之職,不能擅離,否則防衛一旦出現缺口,你便會有危險。東籬身邊有影子保護,你無須擔心。”
“影子?”我愣住了,“白虹山莊的影子?陶清派的?”
喬羽眼中也閃過些微的愕然:“是,你不知?”
我不知,我當然不知,陶清也沒有告訴我!
喬羽解釋道:“影子不隸屬朝廷,直轄于二哥,所以這道命令沒有經過你。”
我腦中轉了一圈,問道:“還有什么命令是沒有經過我的?”陶清私下派了影子保護師傅,怎么沒有跟我說?也不對,他要刻意說了,倒好像在邀功,這又不像他的性子了……我心頭滑過甜甜澀澀的感覺,隱隱覺得對不起誰似的。師傅總說,別把他想得太好,陶清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無奈又有些苦惱,半是開玩笑地戳了下我的額頭說——你可不可以別把我想得那么壞……那個人,原來高傲得緊,目中無人,看我跟看螞蟻似的,卻有一日也會在乎我是怎么看他的。
我在心里得意偷笑,又聽到喬羽說:“多數命令是沒有經過你的。”
我登時被打回原形。
“好吧,你什么都不用說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悵然一嘆,悠悠看向綠水青山。他日若登皇位,不待他們造我的反,我便要先革自己的命,封建君主制太落后了,怎么也該君主立憲制了,讓他們自己開議會,我就負責當個執璽女皇,說白了就是蓋印的和簽字的……“雖有影子在,我還是不能完全放心,你只要答應我,師傅有危險的時候,你一定要先救他。”
“若你們同時遇險……”
“救他。”我立刻便答,“我有九條命,不會死。四兒,我知道你信守諾言,你答應我,若真有那樣的時刻,先救師傅。”
喬羽堅定搖頭:“我不能答應你。若是我與東籬,我會舍命救他,但我不能舍你。”
“喬羽!”我心口仿佛被猛地一撞,但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手,“這件事,我只能找你幫忙,你與師傅素來交好,功夫也不在他們之下,若我出事,他們自然會來救我,而師傅若出事,我只信得過你……”我哀求地看著他的眼睛,他為難地避開我的眼神。
“可是……”他眉心蹙起,閉上眼睛沉默不語。
我半是撒嬌地抱著他的手臂:“你答應我吧,答應我吧……”我暗罵自己殘忍無恥,可心里那種強烈不安的感覺讓我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尋求一點安心——或許如墨惟所說,我有一種動物的直覺,在危機來臨前預先察覺。
喬羽沉默著,任我晃了許久,終于下定決心,點了點頭:“我答應你,若出事,先救他。”
我松了口氣,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他卻沒有回應,靜靜看了我一眼,一言不發,轉頭便走……我愣了片刻,終于回過神來提步追上,但他幾個起落便消失不見了。和他不同,我躲到哪里他都能找到我,而他若有心要走,我便是跑遍千山萬水也找不回他的……我站在原地,苦惱地撓頭——這回,是不是真傷到他了?
整整一天,我都沒再見到他,夜里通常是他陪著我入睡,但直到天快亮,半夢半醒間我才迷迷糊糊地感覺到他的氣息,告訴自己要醒過來和他說什么話,身體卻不聽使喚,仍是沉睡著,直到天亮以后,他又消失不見了。
而這時,劍屏山傳來的消息讓我無暇他顧了,劉澈把我急傳回中軍帳,擺在面前的議和書把我雷得外焦里嫩。
條款很合理。
通商,和親。
通商是意料之中的,和番邦和親維持友邦關系也是經常,陳國歷史上有不少公主下嫁過番邦國主,也有番邦公主入陳國為妃,閩越國有一點不同,那就是他們是真正的女尊邦國,掌權的藍姓一脈皆是女子,而輔國的密宗則都是和尚,他們要和親,或者是藍氏公主嫁給劉澈為妃——但藍氏子息凋零,只有藍正英一人,她既為女皇,便不可能和親。或者,另一種方案,陳國的皇子給藍正英為男妃,陳國的皇子本來眾多,但如今遍尋宗譜,也就只有方準一人勉強合格。
讓方準入閩越為藍正英的男妃?
我想了想,覺得這個可以,遂拍掌一笑:“和親就和親,讓方準去!”
劉澈苦笑,搖了搖頭:“藍正英不要方準。”
我愣了一下:“難道她要你?”
劉澈仍是搖頭,說:“她要沈東籬。”
我來不及思考沖口就是一句:“她有病啊!”
我冷靜下來思忖片刻,仍是怒道:“她有病啊!”
從來和親,要么是真皇孫,要么是偽皇孫,什么時候輪到大臣和親了?即便是大陳某個不成器先祖讓宮女出嫁涼國,好歹也是封了個公主頭銜,難道也封師傅一個皇親國戚?可師傅跟那花瓶宮女不同,如今大陳人才凋敝,文臣里能挑大梁的也就他一個……我咬牙恨道:“藍正英打的好算盤,想斷我們一臂嗎!”
劉澈輕咳兩聲,面有倦色:“未嘗不是。如今我們陳國可用之才不多,不比當初風云人物齊聚一堂,少一個,都是難以估量的損失,更何況是一國之相。只不過藍正英此舉也有失常理,怕除了政治考量,還要情感因素……”
“所以。”我撩起下擺在他對面坐下,“不用考慮了,拒絕。”
開玩笑,讓師傅去閩越游覽一番未嘗不可,但要娶一個不知道是那旮旯跑出來的蠻夷女子,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自然是不能答應的,但仍須進一步商議,看有否轉圜的余地。”劉澈說到一半,外面傳來喧嘩聲,我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又是徐立,又是陰魂不散的徐立。
和徐立一起來的,還有白樊。
我與白樊接觸不多,這個人五十開外,為人沉穩果敢,也算是難得的將才了,可惜用兵還少了一點靈氣,守邊疆足以,要收復失地卻很難。
徐立昂首闊步在前,白樊攔他不住,只有隨之上前行禮,劉澈虛扶一把,讓兩人坐下。徐立一坐下便大嗓門道:“陛下,微臣也聽聞劍屏山傳來的消息,藍國主提出的條件之一是要沈相和親?”
我低頭撫著手背,心想好靈通的耳目。
劉澈點頭道:“不錯。”
“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沈卿乃一品丞相,國之棟梁,豈能和親番邦?”劉澈皺眉回道。
“陛下所言極是。”徐立大聲道,我愣了一下,抬頭看他,卻聽他說道,“閩越番邦小國,豈能為此折損我大陳一品良相,和親之事斷不可行!但斷然回絕,也非良策。依微臣之見,我們應該先應下對方的條件,假議和,真備戰,打對方個措手不及,一舉擊潰閩越大軍!”
劉澈皺眉,沉思片刻道:“出爾反爾,不守信用,如此一來,我大陳威信盡失,將來如何立于萬邦?”
“兵不厭詐,只能如此。”徐立如此說。
“徐將軍。”我插口道,“如同意議和,那便是已經脫離了‘兵’的范疇,說是‘兵不厭詐’,恐怕不合適吧。假議和,真備戰,縱然勝了,也會為天下人不齒,倘若大陳因此失信于友邦,豈不是因小失大?”
徐立聽我說話,冷哼一聲,眼神陡然凌厲起來:“公主此言差矣,非常之時當權宜行事,眼下最大的危機急需解除,其他事待拿下閩越國之后再說!”
娘的,這個莽夫,當我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盤嗎!
我轉眼看向白樊:“白將軍有何想法?”
白樊略一沉思,答道:“微臣以為,以和為貴,但大臣和親不合祖制,還是應與對方繼續談判,試探對方態度。”
這個說法倒與我和劉澈相差無幾。
徐立對此不以為意,嗤之以鼻:“兵貴神速,拖拖拉拉,士氣必頹,到時候想再滅了閩越,就更加困難了!”
我不耐煩地別過臉,忽地想起我們說了這么多,似乎忽略了一個人的態度,我轉頭看向劉澈:“陛下,沈相作何表示?”
“沈卿只是轉達了藍正英的條件,并沒有明確表達自己的態度,但……”劉澈頓了頓,我呼吸登時也停滯了片刻,“從沈卿對事態的分析來看,似乎亦認為此舉于我大陳不利。”
徐立嗤笑一聲:“沈相素來自稱忠于君國,怎么要他為國做一點小犧牲,他倒不愿意了?”
聽了劉澈的話,我終于松了口氣,無論他是出于整體利益考量,還是有自己的私心和感情因素在,總歸他沒有答應那就是好事。至于徐立說的那些話,我也就不怎么往心上去了。
劉澈最后拍板做了決定:“沈卿和親之事斷不可行,另行再議。”
其實,和親真的不失為一個好方法,但是師傅卻絕對不是一個好對象,他不但是國之棟梁,還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爹!最合適的是無業小侯爺方準,養在陳國也是浪費國家資源,還不如讓他為國獻身以實現自身價值,甚至墨惟也可以打包當贈品,順便解決了一個情敵。
可惜,事與愿違啊……我煩惱地捏著眉心走出中軍帳,眼尖地瞥到營帳后一閃而過的身影,開口便叫:“四兒!”
那身影一頓,又落到我跟前,面上神情淡淡,依舊是面無表情。
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感覺到他手上一僵,又迅速放松了勁道。我拉著他緩緩往回走:“你昨天沒有回來,是不是怪我……要求太過分,傷了你。”
他沉默著沒有回應。
我心上沉重,與他相對無言,走了兩步,便換了話題:“剛才的話,你都聽到了?”
“嗯。”
他們暗門的人,總是躲在暗處,聽多了不該聽的秘密,也好在嘴巴嚴實,即便聽到了,該當沒聽到的一句話也不會外泄。
“徐立想殺師傅。”我摩挲著他掌心的紋路,有些微的粗糙和溫暖,“四兒,你答應過我……”
“是。”他很快地回答,“他也想殺你。”
“放心,他現在還動不了我。”我篤定。
以藍正英的態度,如果答應了議和,她絕對不會放師傅回來,徐立若假議和真備戰,一旦撕破臉,師傅就再難生還了。即便對方不殺師傅,到時候兵荒馬亂刀劍無眼,徐立有的是機會于亂軍中“誤殺”
師傅。看樣子,師傅在帝都的動作可能已經被他察覺到了什么。這個人放在身邊比閩越國還危險,攘外必先安內,或許我該先制伏了他?
不,我該先讓陶清制伏了他!
“四兒,你聽我的話,去劍屏山接應師傅,順便幫我盯住藍正英的舉動,她想卸掉我們的左膀右臂,如果和親不成,也有可能會直接下手。”我握緊了他的左手,懇求道,“答應我吧,我向你保證,絕對不會讓自己有事的!”
他停下腳步,低下頭來,定定望著我,深黑的瞳孔沉沉地看不見光,如兩口幽深的古井,看不見一絲波瀾,許久之后,他說:“你的要求,我總會答應的。我并不介意你愛誰更多,只是不愿看你重視旁人的生命甚于自己。我在意的,只有你而已。”
我猛地抬頭看他,瞳孔一縮,心臟像被人狠狠攥了一下,一陣劇烈地收縮,微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
我的喬羽,沒有看過風花雪月的詩詞歌賦,說不出多么浪漫的情話,卻只是一句樸實到了極處的真心話,無意中擊中了我的薄弱之處,讓我心中難以抑制地一陣悸動。有一人愛我愈生命,這本就是一件極浪漫的情事。
我緩緩靠近他,把自己融入他的懷中,臉頰貼在他胸口處,聽到沉穩舒緩的心跳聲,他的手緩了一下,環上我的腰,輕而有力地抱住,像捧著一件最珍貴的瓷器。
是我太以己度人,以為別人和自己一樣,愛是霸道的獨占、妒忌、懷疑和不可理喻,以為他生氣只是在乎我重視師傅甚于他,卻不知這世上還有一份和我截然不同的感情,他說:我在意的,只有你而已……我抽了抽鼻子,眼眶發酸,鼻尖在他胸口蹭了蹭,呢喃道:“我記住了……那你也一樣,要重視自己多一點。”別把心都放在我身上,我怕太沉重,擔不起……他低低應了一聲,說:“徐立想對你不利,我走之后,你盡量不要獨自行動。”
“好,我保證。”我用力點頭。
他又沉默了片刻,然后像是下定決心似的,忽地低下頭,在我面頰上輕輕印下一吻,蜻蜓點水似的退開,四目相對將我看了個仔細,方說:“我現在就走。”
我湊上去又補了一吻,低聲道:“保重。”
他點了個頭,收回了環在我腰上的手,退開兩步,轉身,幾個起落間便不見了身影。
我悵然若失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幽幽一嘆,三魂七魄頓時像被抽去了一半似的,輕飄飄、空蕩蕩,無所依附。
唐思路過見了,拴了根繩子就把我領回營帳了。
“不是沒有接受和親嗎?你怎么還這么失魂落魄?”唐思輕輕拍我的臉蛋,連聲道,“回魂,回魂!”
我是回魂了,一把拍掉他的手,哼了一聲別過臉不理他。
他左右看了看,奇道:“你的跟班喬羽呢?”
他這一問,我就更郁悶了:“我讓他保護師傅了。”
“哦。”他了然地點點頭,回頭對正蹙眉看著作戰地形圖的陶清道,“我看議和是不成了,我們還是繼續準備打仗吧。”
陶清頭也不抬地說:“很顯然,閩越已經跟涼國連成一線了。”
“什么?”我怔了一下,徹底清醒了,“什么連成一線?”
“對方根本沒有議和的打算,否則就不會提出一個九成九會被拒絕的條件。”陶清繞過地形圖,走到我跟前,我的目光緊緊跟隨著他,又聽他說道,“如今大陳文臣武將都少,讓沈東籬去閩越和親,無疑是先斷了大陳的文一臂,少了沈東籬在朝中壓陣,屆時內先亂,縱然有武一臂,也難以徹底發揮戰力。沈東籬的重要性昭然,我們這邊是絕不可能答應,既如此,便沒有了議和的可能。即便我們真答應了對方這個條件,自斷一臂,到時候對方毀約再戰,我們的勝算便又少了五分。若對方與涼國同時開火,兩線作戰,自斷一臂,我們就一分勝算也無了。”
陶清一番分析聽得我直冒冷汗,師傅必然也是想了其中關鍵,所以不同意和親之事。如果閩越真的和涼國結盟,那也沒有再商談的必要了。
“二哥……”我擔憂地湊上前去,“那我們現在該怎么辦?”
陶清安撫地輕拍我的肩膀,將我納入懷中。
“閩越現在應是想拖延時間再聚集戰力與我們一戰,同時等待涼國救援。我們只能假裝不知道對方的計謀,陪他們一起拖,暗中備戰。”
我愣了一下:“難道要像徐立說的那樣,假議和,真備戰?”
“不。”陶清搖了搖頭,“這等有傷國體之事他們能做,我們不能做。只能虛與委蛇,以再議議和條件為名拖延時間,對方必然也欣然配合。談判時間既定是十五日,但我們拖不了那么長時間,必須在七日內動手,把東籬和墨惟救出來。”
“對!”我一點頭,“徐立想對他們下手,屆時一旦戰亂起,我擔心徐立會趁亂下手,師傅與墨惟均不識武藝。如今虎符在我手中,我要想辦法先奪了他的兵權。”
陶清皺眉道:“只怕不容易。”又轉頭問唐思,“你還須幾日能破九雷陣?”
唐思思忖片刻,答道:“強攻的話,一日一夜,最多兩日。”
陶清垂下眼瞼,沉思道:“我會派出一隊影子暗中將東籬他們接應出來,一旦脫險,即刻發起強攻,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搶占高地猛烈進攻,破了九雷陣之后,便直取劍屏山,生擒藍、白二姓王公貴胄。”
唐思興奮不已:“很好,又可以大打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