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錯金大鼎里焚著蘇合香,淡白輕煙如縷,一絲絲散入殿宇深處。紫檀錦紅海棠的軟榻,白云暖斜倚在那里小瞇著,長袖逶迤,層層疊疊依著裙裾直垂到地上的紅氆氌之上,如西天燦霞般絢麗流光。
正是秋意遲遲,煙霞色貢紗窗外雨聲淅淅,朦朧透出廊外梧桐黃葉。
一場秋雨一場寒。真娘拿了條毯子過來蓋在白云暖身上。
白云暖睜開眼睛,問道:“小姨一家從尚書府回來了么?”
姜女和楊勤封帶了兒女上京訪親,沒有入住尚書府兒子兒媳家,而是下榻于雍王府內,不過是因為姜女覺著楊沐飛的情況無異于入贅了劉尚書家,自己一家大小在尚書府內打擾多有不便,而白云暖這個外甥女從小就與自己親密,雍王恰巧又隨駕秋狩,真是地利人和,自由得多。
雖然沒有入住尚書府,但是公婆從臨縣來訪親,宴席是少不了的。
尚書府內的接風宴已經安排了兩日,一日是有劉尚書參加的,親家會面;一日是只有楊沐飛小夫妻兩個招待的,算是家宴。姜女和楊勤封見到小孫女長得珠圓玉潤,十分歡喜,便在尚書府內很是流連了一番。
雍王府內,白云暖將真娘蓋在她身上的毯子掀了,道了句:“其實不冷。”便起了身。
小七早已過來扶著她坐到妝臺前,替她細心地梳著發髻。真娘一旁看著,叨叨了一句:“這丫頭近段時間跟在王妃身邊倒是勤快伶俐。王妃,你是否覺得這丫頭像極了一個人?”
白云暖會心一笑,她當然知道真娘所指。不過心硯已故,真娘覺著晦氣,沒有點破心硯的名字罷了。
“哪里就像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哪哪都不像。”白云暖的目光落在鏡中小七專注的面容之上。雖然五官外貌是不像了,可靈魂確是一樣的,因而表現出來的行為舉止,以及給人的感覺便很是熟悉。
“奴婢當然不是說長得像了。而是神似。”真娘解釋。
白云暖更加會心一笑。
小七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二人,道:“你們在說什么?”
真娘立即遮掩。白云暖心想:其實真娘才是那個不明所以的人。
替白云暖梳完妝,真娘左右打量了一番道:“小七的手藝真不錯。不枉王妃器重你一場,可莫學了翠黛那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小七恭謹應了聲:“是。”
白云暖道:“沒的提起那個晦氣的人,做什么?”
真娘立即揚手輕摔自己的嘴巴子,“你看奴婢這張嘴。真是該死。”
“好了。”白云暖覺得不耐,“陪我去看看父親和娘他們。”
真娘忙上前扶住了她的手。
王府西苑的廊房內,駱雪音和白玉書一起哄睡了一對兒女,便有丫鬟來報說:“老爺,夫人,王妃來了。”
二人忙迎了出去,見園子里,真娘替白云暖打著油紙傘。一旁還跟著個淡黃衣裳的小丫鬟,三人冒雨而來。上了臺階。入了回廊,真娘收了傘,遞給小七,小七到一旁將油紙傘上的水珠甩干。
“阿暖——”白玉書和駱雪音同時喚道。
白云暖早已興奮得小跑了過來:“父親,娘——”
白玉書食指放在唇上輕噓了一下,輕聲道:“靈兒清兒剛睡著,王妃輕點!”
白云暖假意傷心道:“父親,你偏心。”
白玉書笑:“嫁人了,還一點都長不大。”
看著父親慈眉善目,白云暖心里很開心。這幾日與親人們歡聚一堂,真是其樂融融,許久沒有這樣溫馨地相處了。
一轉眸,見真娘站在一旁有些不自在,白云暖驀地想起真娘與父親那茬事情來,便對真娘道:“我這里讓小七留下就好了,你與秦艽許久沒有見面,放你幾天假,去和他好好相處幾日吧!父親和娘小住幾日又該回洛縣去了,屆時,又要害你們夫妻兩地分居。”
真娘知道白云暖這是給自己臺階下呢,立即福了福身子,退下去了。
于是,眾人便到室內坐著聊天。
白云暖向小七招招手,小七便將一個四方方的漆金櫝子捧了上來。里頭是一把女子用的紈扇,白玉扇柄下垂著數寸長的杏色流蘇,極是醒目。扇是極好的白紈素,雙面刺繡著蘭花蝴蝶,繡工精巧細致,那只淡黃粉蝶似欲振翅飛去般。
“喏,送娘的。”
駱雪音接過扇子,左右翻看著,嘴里道:“早已過了盛夏,亦過了用扇的時候,還送我扇子作什么?”
“上京城里仕宦人家的女子,即便是冬日里,手上亦是執著一柄紈扇,以作障面之用。娘既到了上京,自然是要入鄉隨俗,附庸風雅的。”白云暖巧笑倩兮。
駱雪音撇撇嘴,調皮地拿扇子作勢掩了半邊臉,不料就那么不經意一靠,就有一抹胭脂已經蹭落在扇面上花樣底下的空白處,非蝶非花,顯出一道突兀的紅痕。
一旁的白玉書忍俊不禁,駱雪音這才發覺扇面上的玄機,微微一惱,嗔瞪了他一眼。
看著二人恩愛的互動,白云暖心里不由一酸。她想起她死去的母親。從來只聞新人笑,有誰聽見舊人哭。不怪父親薄情,‘士之耽兮,猶可脫也’,這是男人的天性。或許,對于那樣愛父親的母親來說,父親能快樂地繼續活下去,才是她在九泉之下最樂意看到的吧?
與駱雪音獨處之時,白云暖也曾問過她,她的針灸之術是否能夠治療不孕不育,駱雪音一驚,以為是阿暖,阿暖急忙撇清,駱雪音便道:“你以為娘的針灸是神仙的仙丹么?包治百病啊?”
白云暖便更加失落了,她是多么想幫幫白蘋。
太后知道駱雪音來京,少不得要召見她的義女,于是又有一堆王公大臣等著巴結雪音公主,駱雪音和白玉書便在京城過了一段山珍海味的日子。
蒙古草原,一個帳篷之內,身著宮女服飾的鐘離雪正指揮另兩個宮女選茶。她現在的身份是御前奉茶的宮女。
奉茶看上去是個簡單活,可任何和皇帝沾上關系的事情,不管再簡單,也變得復雜。鐘離雪只知道,在漢人的地方,喝茶是門藝術,可絕想不到還會有這么多的規矩。分辨茶葉、識別水質、控制水溫、配置茶具、如何試毒、倒茶時手勢、端茶時的腳步,還有皇帝的特殊癖好,都要記下來,絕不能出任何差錯。
幸而她聰明伶俐,別的宮女學三個月的技巧,她一個月就全全掌握,讓帶她的姑姑點了頭,便得以到御前奉茶。
宮里的大小太監宮女對她都很親善,這其間透著蹊蹺。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張易辰替自己打點的。而即便是到御前奉茶,也不能那樣容易便得以見到皇帝,因為御前負責奉茶和日常起居的宮女便有十二個。她平日里謹言慎行,態度謙和,很快便被周圍人接納。
而美扇卻不知被派到宮中何處當差,自己打聽了許久,亦沒有消息。
此次,皇帝到蒙古草原秋狩,自己得以隨行,實屬意外,恐怕又是張易辰從中安排的。
鐘離雪正思緒紛飛著,帳篷的簾子一挑,張易辰走了進來。幾個宮女忙欠身行禮,鐘離雪也彎身作揖。
張易辰將一本《煮茶小品》遞到鐘離雪面前,道:“這個對你有用。”
張易辰說著便出去了。
鐘離雪盯著手里的《煮茶小品》怔了怔,遠在蒙古,張易辰竟然還帶著這樣的書籍,對她也真是盡心盡力了,如若他知道,自己如此處心積慮靠近皇帝,是有著那樣大的陰謀,不知張易辰會作何感想。
只是可惜,自己暫時還沒有引起皇帝的注意。皇帝好色,奈何皇帝后宮的妃子眾多,對于她這樣一個小宮女,視若無睹實屬正常,所以,此次秋狩,是自己讓皇帝側目的好機會,自己一定要好好把握。
鐘離雪,你是蘭嶼的勾踐,亦是蘭嶼的西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