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藩院尚書虞榮期是出名的古板人,上下禮儀分得最為清楚,此刻見一個微賤草民居然敢直言和太子說話,不由厲聲出口斥道:“大膽刁民,居然敢以下犯上?來人,將他拿下!”
一眾護衛(wèi)的士卒正想依令拿人,卻聽得后面?zhèn)鱽砹孙L無痕溫和的聲音:“些許小事而已,不要驚嚇了百姓!”他撇開了后面的眾人,慢步踱到了那老者跟前,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周圍的百姓哪曾見過這等架勢,身子俯伏得更低了,恨不得將頭埋進塵土里。就連剛才那個乍著膽子出言的老人也心中惴惴然,剛才虞榮期的話無疑把他的魂靈都嚇飛了。
“這位老人家,你抬起頭來。”風無痕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地下的老者,平和地吩咐道。那老人的身子明顯顫抖了一下,口中連稱不敢。
“你剛才的膽子不是挺大么?孤又不是長得青面獠牙,有這么可怕么?”風無痕半是調笑地問道,“你若是一直不敢答話,連累的可是你們的縣令大人。剛才那位大人的話你也聽到了,倘若追究下來,康慕譙不免要得一個管教不嚴的罪名。”
這話卻有幾分效用,不僅那老人抬起了頭來,就連身邊的幾個其他百姓也一樣挺直了腰桿。“太子殿下,請千萬不要怪罪縣太爺,他一個大才子在我們這個地方窩了十年,愛民如子,就連俸祿也時常用來周濟百姓,實在是個好官啊!”老人這話一出口,周圍的附和聲就是一片,這些小民百姓哪知道好歹,一個個就七嘴八舌地說起康慕譙的功績來。
風無痕起先還有幾分懷疑,聽到后來便是悚然動容,只見從近處到遠處,那些百姓一提到這位縣太爺便是眉飛色舞的模樣,敢情康慕譙這位縣令的官聲著實不錯。他緩緩點了點頭,“各位父老鄉(xiāng)親,你們的嘉許孤都明白了,康大人治理有方,朝廷不會忘了這等能員,也不會加罪于他。”他揮手召過了康慕譙,這才吩咐道,“孤知道你的苦處,不過眼下就不必委屈這些百姓跪在這兒了,都是硬地,對老人的身體不好。”
康慕譙從適才風無痕的臉色變換中便察覺到了一絲滿意,心下立時大喜。他這個山東才子在西北苦寒之地待了足足十年,一來是不會巴結上憲,二來就是此地過于窮困,吏部考評能得一個中平就已是難得,更枉論卓異升遷?如今治下百姓在太子殿下面前稱贊幾句,那是比什么奉承都有效用。他連聲應了后,便招呼一堆堆百姓四散了去。
“卻是西北百姓民風淳樸,說話句句屬實。”風無痕不無感慨地說了一句,這才轉頭對身后愣著的一眾官員說道,“諸位,百姓面上的恭敬遠遠比不上那種心中的感激,康慕譙能使得這些市井草民得識大體,實在是分外不易。”他這個太子殿下既然發(fā)了話,那些官員哪里還敢有二話,無非是唯唯諾諾而已,只有蕭云朝倒是湊趣地說了幾句好話。他起先唬了一跳,滿以為是康慕譙借著百姓給他上眼藥,后來聽聽又不像,因此也就釋了懷。
待到行至欽差行轅,風無痕便回頭吩咐跟隨的諸位官員不必跟從,這些人都是聞風從其他州縣趕過來的,其中就有陜甘總督方明漸。他本是三皇子風無言的親信,卻被皇帝從浙江調到了西北,如今風無言一朝失勢,他就更加沒了靠山,此時此刻便不得尋求一個能夠倚靠的貴人。不過風無痕既然已經發(fā)了話,這些人即便心中再不愿,也只能怏怏地散去。不過虞榮期身為理藩院尚書,自然不在那些地方官之列,也就跟著一同進了欽差行轅。
三人進了屋子,蕭云朝便沒了起初的笑意,待賓主坐定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開口問道:“太子殿下,雖然安親王稟報準噶爾已經同意了會盟,但客圖策零乃是反復無常的小人,狼子野心又是路人皆知,殿下若是真的深入險地,還得多加小心才是。”
一旁的虞榮期沒想到蕭云朝這么直截了當,一時之間竟是愣了。風無痕卻知道蕭云朝的深意,他在西北的兩年近乎虛度,自然想顯露一二。再者蕭家如今是極盛的時候,若是自己這個太子出了什么紕漏,那對于蕭氏一黨絕無任何好處。想到這里,他含笑點頭道:“多謝舅舅提點,孤一定會小心謹慎。不過此去草原還得送幾位公主郡主前去完婚,所以庫爾騰部、索圖部和薩克部那一頭暫時還用不著擔心,只要這三大部落還能為我凌云所用,準噶爾人的狼子野心便一時得不了逞。”
對于那些注定要遠嫁的公主郡主,蕭云朝倒沒有多大重視,凌云自古以來許嫁外藩的宗室女子多了,就連真正的金枝玉葉也是不下數(shù)十,但能震懾住夫婿的卻是不多。倒是開國太祖的幼女榮慶公主曾經憑著一己之力壓服了部落中有意反叛的貴族,助夫婿成為了當時的盟主,一時之間被譽為草原天女。不過,凌云和蒙古世代聯(lián)姻之后,也拉近了兩邊王公貴族的血統(tǒng),朝廷一聲號令之下,蒙古諸多強部的軍馬往往能為其所用,因此從羈索蒙古這一點來看,這些宗女無疑還是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虞榮期見兩人沉默了一陣,連忙問道:“蕭大人,此地離西北大營不過兩個時辰的路途,為何安親王至今未曾前來相迎?安親王雖然貴為親王,又是統(tǒng)兵的大將軍,但畢竟和太子殿下乃是份屬君臣,豈可如此怠慢?”
被虞榮期一提醒,風無痕這才想到風無方還沒有來,他本是不以為意,但在另兩人跟前卻是不能露出這等神情,因此只是淡淡地答道:“安親王乃是大將,許是西北軍營軍務繁雜,一時脫不開身而已。虞大人就不用計較那么多了,你年歲大了,連趕了這么多天的路,也應該好生歇息一下。”
虞榮期見蕭云朝也在一旁默不做聲,知道風無痕也是不想追究此事,當下也不再糾纏,深施一禮便先退開了去。這甥舅倆許久未見,應該有什么知心話要說,他若是還杵在這里就太不知趣了。
蕭云朝終于吁了一口氣,剛才接二連三的事情已經讓他有些疲憊了,盡管慮到眼前的人是當朝太子,但風無痕畢竟還是他的外甥,因此他的神情不免就有幾分放松。“太子殿下,如今你雖然已是登上儲位,但未到那一刻便不能松懈。皇上此次派您主持會盟,一來是想讓你建下功勛,二來恐怕也是考驗。賀家平白無故地失去了角逐皇位的機會,還結下了你這個大敵,怕是沒那么快善罷甘休的。”
風無痕點了點頭,“舅舅所言極是,孤不會忘了這些。不過,此次父皇有旨意在先,會盟的時候由你我同去,所以你也要格外小心才是。”他沉吟半晌,終于語帶雙關地道,“蕭府的幾位表兄尚無人能繼承舅舅的衣缽,而且往來的人員復雜,就連避嫌也顧不上。到孤這里來告狀的人也不少,甚至還有到母后那邊抱怨的,所以舅舅倘若回朝,還得多留心才是。”
蕭云朝臉色已是完全變了,他當然知道自己那些兒子的德行,因此平日呆在京城時,也少有包庇縱容的時候,管教甚嚴,畢竟賀甫榮幼子賀莫林的前車之鑒猶在,他也不敢過于放恣。但風無痕突然提起此事的用意卻讓他琢磨不透,照他對這個外甥的理解,應該不會為了那一丁點小事,除非……他突然打了一個寒戰(zhàn),除非是他的兒子在外邊招惹了其他皇子或是皇族。
他偷眼瞥了瞥風無痕的臉色,這才正容道:“殿下放心,微臣一旦回京,必定好生教導他們。”他實在想不出自己該說些什么好,因此只能迸出了這句話。
晚飯之后,風無痕便召見了康慕譙,這位縣令一臉畢恭畢敬的模樣,顯然是已經有了準備。他上午把一眾百姓全都安置妥當之后,便回到縣衙處理公務,雖說今天因為那些百姓而得了好評,但他也不敢怠慢,畢竟若是有心人追究起來,他便少不了一個煽動民眾的罪名。
可是,風無痕的第一句話卻讓他著實尷尬得緊。“康慕譙,你這個名字倒是不錯,朝中如今充斥著那等所謂的雅字,竟是胡亂篡改父母賜下的名字。”康慕譙兒時曾經因為這個拗口的名字被私塾中的同學嘲笑過多次,誰想到此時竟被贊了,頓時滿臉通紅。
“殿下說笑了,卑職已經按照殿下旨意安頓好了這些百姓,之前自作主張地驚擾了治下地方,還請殿下恕罪。”康慕譙畢竟是在一介縣令任上蹉跎了十年光陰的老人,即便風無痕此刻再客氣,他也不敢過于自矜,反而是深深頓首謝罪道,“卑職雖然始終不得升遷,但并不敢怨天尤人,治理一縣,讓轄下百姓得以安居乃是本分,并不敢虛言夸大……”
“你不用多說了。”風無痕突然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起身踱了幾步,這才倏地轉過身來,“孰是孰非孤還分得清楚,你這西北邊遠之地,朝廷或是上憲即便派下小吏,你也得裝著笑臉應承著,久而久之,百姓當然是不勝其擾,所幸有你這個父母官周旋,也算是他們的幸事。”風無痕見康慕譙臉上已是帶了悲色,又補充了一句,“像你這等誠心為官的,孤不會輕易因為小事加罪,也不會因為一人之言而加以重用,這一點希望你能永遠記著。”
康慕譙怔怔半晌,終于心悅誠服地叩首道:“太子殿下的提點,卑職永遠銘記在心,今后一定努力報效。”不管怎樣,他終于成功地在風無痕心底留下了一個名字,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