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豐二年四月初一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算上會試發榜,還確實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黃道吉日。然而,在朝中文武百官看來,會試發榜根本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些暗地里揣測不已的人萬萬沒有想到,權傾朝野的蕭氏一族會突然招來如此大禍。
集承恩公、吏部尚書和領侍衛內大臣三種人臣殊遇于一身的蕭云朝居然畏罪自盡,這一條消息頓時在朝堂上引起了軒然大波。不少人甚至以為皇帝是在開玩笑,不過,只看那幾個重臣可以狀似凝霜的臉色,他們就省出了事實。趁皇帝染病期間矯詔行事,欲奉先帝皇十一子風無惜繼位,這一條罪名可不止掉腦袋這般容易,那是要誅九族的!有心人都畏縮地把身子藏進了人群中,御座上的皇帝臉上看不出幾分表情,可是,誰會以為這時的皇帝會有好心情?
鮑華晟面無表情地說著一系列決議,那都是先前就議定好的,早已沒了轉圜的余地。經過這一次的變故,他早就覺察到了許多疑點,然而,他卻知機地沒有露出一點疑惑。那兩個神秘黑衣人出現的跡象都被抹去得干干凈凈,他哪會不知道其中干系?身為宰相,他要學的就是海觀羽那種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如此才能鎮住場面。
“諸位,你們也聽到了,朝廷中竟然出現了如此逆臣賊子,真真是聞所未聞!”風無痕冷冷道,“蕭氏一門好歹也是世家大族,屢屢有功于朝廷,誰想到竟會迸出蕭云朝這樣的不肖子弟來!”他見一眾和蕭云朝過從甚密的官員都不安地縮了縮脖子,又出言敲打道,“借著太后和朕同時染疾,他倒好,假懿旨之名在宮闈中肆意妄為,甚至還傳召大臣意欲另立新君,好嘛,我朝也有了這么一個‘不同凡響’的人物!”
聽著皇帝格外加重語氣的說辭,群臣再也立不住了,呼啦啦地跪倒在地,個個口稱“萬死”不迭。那些本就和蕭云朝不睦的官員則是心底暗暗稱快,須知當初蕭氏一族權傾朝野時,可是全然沒有將別人放在眼里,如今遭難,自然是歡喜的人多,痛惜的人少。還有幾個手眼不利索的試圖趁機落井下石,卻招來鮑華晟等人一番痛斥,只得不甘地平息了下來。
皇帝對蕭氏一族的處分很快便在京城中傳開了,平民百姓固然對其中內情津津樂道,就連一眾官員府上也在猜測著深宮之事。皇帝雖然雷霆大怒,但發作在眾人面前的東西卻極為有限,所謂罪名也不過含糊而已。不過,太后蕭氏始終未曾出面,就連蕭云朝的夫人想要進宮求告,也是全然沒有任何機會。這種不尋常的事實讓諸人都是心中忐忑,誰都不知道今次的變故究竟還有什么下文。
被這件驚天大案一攪,本來喜氣洋洋的恩科拔貢之事就變得蕭索了幾分。那一幫子貢生有心鬧騰一番,卻都從自己的老師那里得了告誡,因此只得規規矩矩地在酒樓稍稍慶祝一番,哪里還有往日的書生意氣?一旦拔貢,將來就有了錦繡前程,到時倘若殿試再能得中一甲二甲,轉眼便是朝官身份,因此,在這個節骨眼上,誰也不敢胡來。
李均達此次是考官之一,前來拜見的門生弟子也不少,但他卻無論如何都提不起精神來。想起當日的貢院風波,再聯想這一次的宮闈變故,他早已是心驚膽戰。皇帝看重雖然不假,但可以想象,倘若當時他的考場真是出了什么大紕漏,那皇帝絕不會真的護著他。唉,已是貴不可言的蕭家轉眼之間就是煙消云散,自己這個小京官行事還得更加小心才是。僅這一次皇帝對他和范衡文的看重,就不知招來了多少閑話,為官之難,恐怕莫過于此了。
他正在心不在焉地看書,就聽得外頭又是一陣喧鬧,不由眉頭一皺。這心緒不好的時候,憑什么好事都得往旁邊讓,往日看得順眼的那些考生竟是左看右看都不是滋味。他隨手撂下書,剛想喚人問一個究竟,就聽門外一個聲音奏報道:“老爺,是宮里來的人,……”
一句話尚未說完,李均達便三兩步沖了出去,一顆心已是提得老高。這個時候宮里來人實在猜不出其中用意,因此饒是他心思機敏,此時也有些亂了方寸。他快步走到正廳,一見那個熟悉的身影,頓時又是一愣。不管怎么說,小方子如今都是皇帝御前最得用的太監,又是從風華宮開始跟著皇帝的心腹,實在不應該在此時造訪他這個無足輕重的官員府邸。
“方公公!”李均達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兩人原先雖是熟絡,但如今不比當初,他也不敢太過放肆,“你可是皇上跟前的忙人,今日駕臨我這陋室,可是有什么提攜之處?”他心知肚明對方并非前來傳旨的,因此言辭中便稍稍帶了幾許調笑之意,一手將所有堂上的仆役都摒退了。
“什么忙人,左右不過是奉了皇上旨意,操持些雜事罷了。”小方子半真半假地道,他見旁人都已退去,這才和李均達分賓主坐下,低聲道,“今次我是奉了皇上旨意而來,要問你幾句話。”他見李均達起身欲跪,連忙又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不過是奉旨閑話幾句罷了,你用不著那般緊張。”
李均達尷尬地一笑,這才打聽起其中情由。原來,風無痕這一日正好單獨召見了浙江布政使章叔銘,突然又省起當年那樁公案,對此人未免有些厭棄。但皇帝見章叔銘談吐不凡,而且又聽說他在浙江也是政績斐然,甚至這次入京還有百姓攀轅相送的,便又犯了幾分躊躇,因此特意遣小方子來問李均達此人的真秉性。
李均達自忖身份,并不敢在這個時候詆毀別人,因此言語間極為謹慎。“我、范衡文和章叔銘當初相識不過偶然,他那時家境貧寒,只是極有志氣,舉止氣度俱是上上之選,因此我與衡文才和他攀了交情,衡文的表妹更是看上了他的一表人才。若是論學識,章叔銘自是一等一的,否則當初也不會高中探花,只是這攀龍附鳳的脾性實在令人不齒!”說到這里,李均達的怒氣頓時上來了,不過,他畢竟比范衡文要收斂得多,因此也不過是略提了一句便轉向了其他方面。
小方子自然分辨得出是非,但不過是記在心里,并不去深究。他和范李二人均有那么一段交情,而且他又并非尋常宦官,乃是詩書上都能兜得轉的人,又得風無痕信任,因此在朝中官員之間無人敢妄自菲薄。此時,他見李均達似乎想把一碗水端平,猶自在那里想著章叔銘的過往,不由笑著打斷道:“李大人,你用不著這么緊張,皇上不過是慮著這個人的鉆營功夫,這才想起問問他的從前,到是讓你犯迷糊了。”
他見李均達似乎還有疑惑,便又低聲道:“你想想,他先是攀上了原來的章大學士,然后又娶了唐大人的女兒,在官場上也是一步步升到了布政使。十年不到的功夫能有這樣的成就,就連如今的直隸總督畢大人也沒有這么快,怎能不讓人感到奇怪?”他仿佛是自知失言,連忙捧起了一旁的茶盞,略略潤了潤嗓子。
李均達頓時心里透亮,他也知道這些年章叔銘青云直上,屢屢得到升遷,其中固然有章家和唐家出力,但也和自身才干有關。想必皇帝也是看上了他的才學,卻又不滿他的品性,這才差了小方子前來相試。如此一來,不但可以明白章叔銘過往,還能試探自己的心性,真可謂是一石二鳥。此時此刻,他分外慶幸自己不過鄙薄了章叔銘的人品而已,卻并未否定他的才學,若是換了范衡文應該也是如此,畢竟他們兩人的脾性一向如此,不喜背后胡亂詬病他人。
小方子又問了幾句別的,這才告辭離去。出府時,他正遇上了幾個前來給老師請安的貢生,那幫人一見小方子渾身上下的宮中服色,頓時都是噤若寒蟬,待到他行去老遠后方才進了李府,臉上猶自帶著驚容。他們早就知道自己的恩師乃是皇帝自東宮就使慣了的老人,這一次親眼得見,對自己的前程便又多了些企盼,畢竟,往馬逢初和唐曾源兩位正副主考那里奉承的人多了,還不如巴結好這位恩師來得正經。
李均達起先不過是強打著精神應承這些貢生,到后來卻也覺心頭一振。這些人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才子,又見了剛才的情景,哪個不打疊起渾身精神奉承,因此一個個都是口舌伶俐,時不時還拿自個打趣一番,另一邊則是不著痕跡地逢迎李均達這位老師。
“好了,你們也都歇歇吧!”李均達無奈地搖頭道,“四月二十六日就是殿試的時候,你們有時間在我這里攪和,還不如回去多看些書正經。策問的時候若是出了岔子,你們可就白辛苦了。我可不想你們好容易中了貢生,結果還在殿試時名落孫山,須知二甲和三甲可是天差地別。”
幾個貢生連忙附和,但還是盤桓了一陣方才告辭離開,一個個心中都極為得意。今次若非他們趕得巧,又怎會知道老師圣眷之隆?有了這一層關系,即便是殿試,他們也有心能闖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