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詩意的生活
——在中國海洋大學的演講
一
近年來,有一個聲音頗爲令人興奮,那就是保護我們的環境,重建美麗的家園。
人類的歷史是一部衝突與競爭的歷史,它每前進一步,在獲得新的生活的同時,也獲得了新的憂患。改革開放二十多年來,中國的經濟建設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巨大成就。一個貧窮了幾個世紀的國度,長期受到飢餓恐懼癥的折磨,使我們的改革開放有了永恆的動力,整個中華民族的創造力頃刻間釋放了出來,爲了最快地、最大限度地獲取財富,我們不惜犧牲一切。
今天,我們走在北京、上海、深圳等流光溢彩的現代化大都市,面對那麼多撼人心魄的智能風景,有誰不爲我們這個民族選擇的發展方向而驕傲?但是,當我們放寬視野,看看廣袤國土上日漸萎縮的森林、污染嚴重的河流、日益擴大的沙漠以及城市裡混濁的空氣質量時,我們是否還能保持一顆快樂的心靈呢?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爲我看到,在把追求財富當成社會前進的唯一目標時,整個民族形成的心理趨同,已經產生了一股巨大的顛覆性的力量。這股力量既能顛覆我們代代相傳的貧窮,也能顛覆我們這個民族特有的與自然兩情相悅的理想生活。
中國的《易經》,是探討人與自然關係的一部充滿智慧的哲學大書。它的主旨,是探討“道”的盈虛消長、窮通變化。所謂道,即是客觀存在的自然法則。在這個法則裡,人不可能成爲自然的主宰,而只能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們遠古的祖先看到這一點,因此提出了“天人合一”的觀點。從這一觀點出發,老子寫出了《道德經》,在這部體現了東方智慧的著作裡,老子告訴我們,人類只有遵循自然法則來處理自己的事務,或者說規範自己的生活,我們的心靈才擁有真正的美德。道與德的完美結合,就是古人所推崇並追求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遺憾的是,人類的生活,很少能達到這一理想化的高度。迫於貧窮的壓力以及對財富的永無休止的渴望,我的許許多多的同胞,自覺自願地被改造成經濟動物。在這種生存狀態下,這些人已喪失了理想,支撐他們生命的,只有目的和動機。
二
我並不認爲某一種社會形態下的文化模式是一成不變的,甚至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但是在中華民族的傳統中,如對自然的鐘愛,對宇宙的敬畏,以及悲天憫人憂患長存的智者情懷,我們的確不應該捨棄。
人與自然的完美結合,不但產生了歷史久遠的農業文明,也產生了我們詩意的生活。魏晉時期的陶淵明,爲我們設計了一個“桃花源”;唐代的王維,爲我們描繪了一個迷人的輞川。這兩位才華橫溢的大詩人,都把自己嚮往的居住環境描畫成一個童話的世界。在古人看來,人與自然的關係,不僅僅是物質的,同時也是精神的,換句話說,美麗的家園亦是精神的故鄉。
我個人認爲,一個人精神世界的成熟,有兩個顯著的標誌,一是充滿愛心,二是存有敬畏。處理社會與自然的關係,先哲的態度是“有所爲有所不爲”。有所爲者,是因爲我們的愛;有所不爲者,是因爲我們的敬畏。
愛與敬畏,不僅僅是我們處理人類事務的法則,同時也是與自然相處的法則。詩仙李白優遊于山水,發出了“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的感嘆,從物我相吸到物我兩忘,人與自然已經融合成一個美麗的整體;愛國詞人辛棄疾發出了“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的歌吟,這種充滿愛意的表達,不僅僅是人的傾訴,它更是自然的聲音。
但是,在我們的歷史中,也有把愛變成恨,把敬畏變成無所顧忌的時候。上個世紀中期,就曾有一個口號使我們的民族變得瘋狂。這個口號是:“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睉鹛祠Y地,甚至同類相殘,不僅僅成爲一代人的理想,同時也成了他們畸形生活的寫照。
這種鬥爭的生活使我們的民族一度妖魔化,我們像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一樣,提著他可憐的長矛到處征戰。我們不惜與世界爲敵,得到的回報是,飢餓與貧窮像瘟疫一樣緊跟著我們;而自然,也不再把我們當成朋友,地震、洪水、乾旱……可怕的災難接踵而至。此情之下,自然生態與精神生態都遭到了空前的破壞。天怒人怨,預示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恨的終結並不等於愛的開始。當我們的民族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他首先獲得的是身體的反應,而非靈魂的訴求。捱過鞭子的肌膚,感到疼,空洞洞的胃,感到餓。正是這樣一些具體的感覺,決定了我們這個國家新的奮鬥的目標。“以經濟建設爲中心”這個基本國策的提出,其時代的意義在於,我們的執政者終於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只有消滅了飢餓,我們纔有可能走上幸福的起點。
英國人文學家雅可布·布洛諾夫斯基講過:“人是非凡的,並不因爲他從事科學,也不因爲它從事藝術,而是因爲科學和藝術都是人類頭腦驚人的可塑性的表現?!敝袊嗄陙砣〉玫慕洕ㄔO的成就證明了這一點,中華民族雖然古老,但她的可塑性依然無與倫比。以階級鬥爭爲綱的時候,我們的國土上成長起一批又一批窩裡斗的高手;當財富成爲衡量一個人是非成敗的尺度時,又有許多陌生的面孔,成爲大衆崇拜的對象。
三
每一個時代都有屬於自己的弄潮兒,但歷史的經驗提醒我們,一個國家的命運不能與弄潮兒的興衰聯繫得太緊。由此我想到,讓一個民族消沉下去,或者亢奮起來,都不是一件難事。但讓一個民族理智起來,並保持恆久的激情,則需要非同尋常的政治智慧。
對財富的渴望,使我們產生了亢奮。現在,重新擺正人與自然的關係,建設詩意的生活,能否再次調動我們的激情呢?
詩意的生活包括了很多內容,諸如安全感、舒適感、優雅的環境等等,都是它題中應有之義。近年來,隨著財富的累積,國人的幸福感卻普遍降低。乍一聽覺得不可思議,再仔細一想,便不覺得奇怪了。幸福與財富雖然有著直接的聯繫,但財富並不等同於幸福。財富可以滿足於一個人物質的需求,感官的享樂,卻不能讓人獲得心靈的平靜,更不可能幫助我們獲得仁慈的心境,道德的美感。多少年來,科技興國的口號已深入人心,對於提升國力,獲取財富,科技無疑是最爲強勁的驅動力。但對於人類的心靈,科技卻顯得束手無策。換而言之,幸福不是一個技術的概念,而是一個心靈的概念?,F在,我們講以人爲本,就是要時刻關注民生的福祉,建造詩意的生活。
我所說的詩意的生活,應包括人與自然兩個部分。古人言:“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边@裡的仁智之士,即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知識精英。任何一個時代,那些與自然爲敵的人,都會遭到知識精英的痛斥與批判。當今之世,作爲社會良知的知識精英,已日益被邊緣化。物慾膨脹而帶來的拜金主義、享樂主義淹沒了智者的聲音。面對經濟騰飛背景下的道德真空,以及人與自然關係的極度扭曲,我們的知識精英,絕不能僅僅只發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哀嘆,而是應該真誠地告誡國人:以人爲本,不能只強調人的物質的一面,更應該關注人的精神的需求。所謂詩意的生活,它對應的不是人慾橫流,也不是人定勝天,而是人與自然的相親相愛。
四
佛家說,有多少執著,就有多少束縛。
不能簡單地把佛理解爲一個宗教的概念。中國的漢字賦予它特別的含義:人爲爲僞,人弗爲佛。這意思是:凡是人所刻意追求的東西,就一定是僞的,不合乎天道的;凡是人所不肯作爲的,就必定是佛的境界。
中國的先哲,由此悟到機心與道心的區別。機心,指一個人處理事務的方式以利益至上,有僞的成分;道心,就是順應自然的規律,培植悲天憫人的優雅情懷。禪宗五祖弘忍告誡弟子要“看住自家心”,就是提醒他們不要墜入執著與妄想之中。
遺憾的是,在財富至上的現代社會中,我們的機心越來越發達,變化多端,迷不知終其所止;我們的道心卻日漸遲鈍,猶如古道西風中的瘦馬。整個人類偏離了理想的軌道,迷失了生活的方向。人與自然的相親,變成了人向自然的掠奪。人類越來越自私了。在提倡“天人合一”的中國,這一點也不能倖免。自然中所有的物質,不管是森林、河流、礦山和土地,甚至小心翼翼遠離人煙的藏羚羊,或者是藏於春天深處的一聲蛙鼓,都被用來貼上商標,從中榨取金錢,如此作爲,似乎只有一個動機,爲的是在全球的財富爭奪戰中,得到一個名次。
從道心出發,我們可以合理地利用自然,開發自然;從機心出發,我們的所有活動都體現了極端的功利性,爲了暫時的輝煌,我們不惜伐林驅雀,竭澤而漁,這是多麼愚蠢,又是多麼可悲的舉動啊!
說到這裡,請允許我講一個小故事。
三十五年前,我作爲一名知識青年下放農村,在大別山深處一個小小的村落,一位年屆五十的老農民接待了我。這位農民一輩子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二十里路外的區政府所在的一座小鎮。侷促的視野,使他對生活沒有任何奢望。他沒有故鄉的概念,因爲他不是浪跡天涯的遊子。閒談中,他聽說我到過北京,便問我見過毛主席沒有,我說沒有。他頓時感到十分詫異,問道:“你和毛主席住在一條街上,怎麼見不到他呢?他難道早晨不出來挑水嗎?也不出來買菜嗎?”聽到這句問話,我立刻笑了起來,這是一種嘲笑。去年,我又回到了那個小山村,老農民還健在,已經八十多歲了。他的笑容仍像當年一樣憨厚,仍然過著那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勞動生涯。所不同的是,村子周圍的山林都分給了農戶,老農民將屬於他的那片山林,培植得非常茂鬱。他領著我走進那片森林,告訴我這些樹是怎麼種養的。這一棵樹爲什麼長得很快,那一棵樹爲什麼長得很慢。什麼時候,林子裡出現了錦雞,又是什麼時候,豹子在這林子裡叼走了山羊……他娓娓道來,沒有任何驚世駭俗的故事,但我仍被他的談話深深地吸引。我們這個時代已經過分地矯情,到處都是“真士隱去,假語村言”,可是,在這個老農民的嘴中,我聽到了已經久違的童話。我當年嘲笑了這位農民,現在,這位農民用他平淡無奇的生活,嘲笑了我們整個時代。
這位老農民不懂得科學,也不會想到借用那些稀奇古怪的名詞來裝飾自己的人生。但我依然敬重他生活的智慧。在他的生命中,充滿了愛與敬畏,所以他沒有機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他建造了詩意的生活。
上世紀初,蔡元培先生闡發明代大儒王陽明的觀點,提出“知行合一”。一百年過去了,這口號不但沒有過時,反而更顯出了它的緊迫性。正確處理人與自然的關係,我們不但要“知”,更要身體力行。幾年前我到西安,專程去了一趟輞川,結果大失所望。王維筆下的人間仙境已不復存在,既無蓊鬱的松林掩映明月,亦無潺湲的清泉在石上流淌,眼前所見,是一片**的黃土地。毋庸置疑,這是人傷害自然的結果。在我們的生活中,土地的沙漠化與感情的沙漠化是同時進行的,重建美麗的自然,我們不能沒有愛,構造詩意的生活,愛更是須臾不可或缺。我衷心希望,詩意的輞川重新回到荒涼的西北,愛與敬畏重新主宰我們的生活。
2004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