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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周山,孤峰、危崖。
一道清泉,煮淡茶一壺。二人圍坐,優雅閒適。
容相優雅的替龍麟斟上一盞茶,開口道:“怎麼樣?數日思考,可有幾許心得?”
龍麟輕嘆了一口氣,道:“弟子駑鈍,不能明瞭!”他對容相的態度,竟然是如此的恭敬尊崇。是什麼,讓他淡忘了心中的仇恨?他與容相之間,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唉”容相嘆道:“如此看來,你還是沒有完全放下心中執念。”,龍麟陷入沉思,情仇、愛恨在心中糾纏,放下,談何容易?
容相又道:“仇恨,掩蓋了你的靈智。道家馭雷神術,雖然強橫霸道,卻並非不可駕馭,此爲其一。若水身爲魔道護法,挺身攔阻,也屬分內事,對付一介弱質女流,你卻用如此毀滅霸道的術法,毫無憐香惜玉之情。可以想見,當時的你,已被仇恨的心魔駕馭,失去了分寸。”
龍麟身子一震,道:“不錯,當時我只是一味想著殺戮,根本沒有注意所用手段的殘忍毀滅,不想,毀滅的是我自己。”
“非也非也!”容相飲了口茶道:“若心中無善念,也就不會在雷電初聚時收回靈力,讓天地巨威失控。至少,在最後那一剎那,你心中的善念,終是讓你回覆了清醒。”
龍麟又是沉默,誰也沒有他清楚,在天雷將被引下天際之時,的確是自己一時手軟,就在那片刻猶豫間,自然之力已然反噬,自己腦中一陣轟鳴過後,就失去了知覺。
卻不知,是容相動用了魔界虛空之力,將自己硬拖了進去,才逃過了那天劫。
“當年大地之母女媧,捏土造人,卻是投注了其神識於其上。”容相繼續道:“這就是人類爲何是萬物靈長的原因所在了。”
龍麟補充道:“所以人類體質雖遠遜於野獸妖魔,只要能體察靈識,看清自身,所得到的修爲成就卻是萬物所不及”這些本是容相說過的話。
“這些還不是我出手救你的真正原因所在。”容相語出驚人:“我能感知到,你身體散發出來強大的仙靈之氣,只是,你心中的仇恨執念,壓制其舒展發揮,同時也讓你的修爲,停頓不前。若你能放下一切,真正入道,我相信,人類第一個能突破長生成爲仙神的人,應該是你。”
龍麟聽得莫測高深,淡淡道:“若非我有如此與別不同的特質,你是不是就不會救我?”
“不是!”容相的回答很肯定:“我救你的真正原因,卻是因爲你腦中善惡觀念並非如他們一般根深蒂固,救你,或有可能,我們能成爲朋友。”
“朋友?”龍麟喃喃道:“你很孤單嗎?只有孤獨的人,才很渴望朋友!”
“怎會不孤單呢?”容相嘆氣道:“我癡活了六百多年,一直都放不開看不透徹。也做過很多身不由己的錯事,終是忙無目的,迷茫探尋著人生。我也希望,有一天你能替我解惑,讓我知道活在這世上的價值”那種無盡的蒼茫,已經從他飲茶的表情中,顯露無遺。
“我現在最想知道的,卻是人間最大最強的力量,是什麼?”龍麟道:“仇恨,讓我迷失心智,變得冷酷殘暴無情。情愛,卻不能遂我心願,連父母血仇,都無法得報,如何有雙妙之法,讓一切完美?”
容相嚴肅起來,道:“人追求長生,仇視除人類之外的一切生靈,還不是爲了心中更美好的心願。人類口中的異類,皆是想凌駕別物之上,也是美好願望爲前提。所以我的理解是,情!愛!纔是真正力量的本源。”
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
“但是”龍麟道:“姐姐曾教過我,人間情愛,是至善至美的,與醜陋邪惡本不該有絲毫牽連掛鉤纔對。”
容相笑笑道:“對與錯、正與邪,何嘗有絕對的劃分標準?愛到極致,會是恨,恨至極限,何嘗不能轉換爲愛?由愛生恨、由愛生怖,一切萬惡,何嘗不是從愛生髮?”
“一切萬惡、從愛生髮”龍麟喃喃自語:“至善至美是愛,卻衍生出恨和醜?”
容相再道:“所以,愛是一切的本源,若能放下一切,迴歸本源,就能體驗到女媧投注於人類身上的神識,便可成佛昇仙,這便是人類爲何一直苦
苦掙扎修道,卻一直無法突破長生的關鍵原因所在。畢竟,放下一切,並非世人所能真正做到的。”
“或許”龍麟道:“並非是要放下一切,而是看淡一切,而不是完全的與世隔絕放棄這個世界,反而是對天地萬物的關注,既然無法放下一切,就去接受關注一切萬物生靈,豈不是也沒有太大區別?”
容相聽得身子一震顫抖,驚喜的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博愛,體察蒼生,與完全拋開隔絕一切,有異曲同工之妙,天地歸一週而復始的圓,零與無極之間,本就絕對相近。如此短的時間之內,你就能以‘情’入道,果然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奇才。”
龍麟不解道:“何謂以‘情’入道?”
容相緩緩道:“道家謂‘道’,無處不在,所謂:道常在、道無名!(注一)只要能抓住關鍵核心,任何一種途徑都可以入道。比如說,太清宮的清風真人,是以‘劍’入道,以他在劍術上的修爲和體會,融入道之精義,達劍人合一境界,以劍爲媒,感應天道。慈雲玄妙,佛法精深,慈悲絕世,以其佛法和對天地蒼生的愛和願代蒼生受苦的慈悲心,摒棄心中雜念萬象,所以是以‘慈悲’入道。”
龍麟道:“那麼你呢?你是以何入道?”
容相微微一笑,道:“怎麼你覺得我,已經達到能與天地合而入天道的地步了麼?”
龍麟也笑了,此時氣氛顯得平和而自然起來。此情此景,本就該品茶閒談,而不該被任何閒雜瑣事困擾。
龍麟卻突然又皺起了眉頭,道:“爲何峨嵋的掌門,在老師的眼中,竟是比不上清風玄妙之流嗎?”
容相一愣,才道:“那老尼姑性情暴躁易怒,修爲的確驚人,卻未達至入天道的地步,她想走捷徑偏鋒,斬斷自身七情六慾,放下一切牽絆。可惜的是,心胸因此顯得狹隘而不能容物,不能兼採百家之長,反而陷入了困局而找不到突破。只是經此一戰,或有所得也未可知!”
“絕情”亦能入道?龍麟雖有疑惑,卻沒有繼續追問。
“那麼”龍麟又道:“老師如何看待如今天下局勢?”
稍微遲疑了片刻,容相才道:“碧雲一戰,正邪雙方各有損傷,卻未及根本。短時期之內,天下可得片刻寧靜,不會再有大的爭端。只是寧靜之下,是暴風雨將來的沉寂。下一次鬥戰之爆發,會殃及三界,動地驚天”
“莫非,就連玄妙清風,也無法阻止爭鬥?”龍麟奇怪道。
“人非聖賢。”容相道:“清風玄妙或有所悟所得,但是真正修道之境,只能意會無法言傳。正邪之間,從來無法並存天地間,誰能保證所有正道邪教弟子,都達到出神入聖的境界而放棄殺戮?”
龍麟思索道:“正道不能,但是就連邪道的幽冥,顯然也尚未達到出神入聖的境界。”
容相驚奇的看了一眼他,才道:“你看出了什麼?”
龍麟緩緩道:“五年之前的碧雲一戰,大概並非單純的爭奪靈地吧?”
這次莫名其妙的反而是容相,但是龍麟沒有讓他驚奇很久,接著道:“碧雲封印著邪魔,您是何時發現的?”
容相回憶著道:“就在萬年玄冰水晶柱出世之時,我能感應到有一股毀天的邪惡氣息,與之相互感知呼應。對於天地戾氣,我敢大膽說一句,即使是正道高絕人物,也不如我們邪魔外道對之感應更爲深刻。後來我經過幾番搜索纔在碧雲山脈確定了那無匹邪氣的確切位置。”
龍麟的思緒,回到了多年前,“京陽城”那片山崖之上,容相虛浮空寂,向羣雄娓娓敘述“邪靈”的淵源。
“當時我確定了邪靈所在,正是碧雲之山,所以還出口告誡過幽冥。”容相接著道:“只是他以爲得到一塊寶地,竟是一直不曾撤出碧雲,才導致了這一場正邪大戰。”
輕嘆了口氣,容相接著道:“碧雲山脈,靈隱之氣冠蓋天下,其中尤以碧雲山峰,最是集天地靈氣之大成,不愧是仙家寶地所在。卻不知那無限的靈力,竟是用來鎮壓強大邪魔所用。”
“或許”龍麟再次話語驚人道:“多年之前,幽冥早在所有人之前,就知道了邪靈的所在,只是未曾確定
位置,所以纔有當年屠村之舉。”說到這裡,龍麟的眼神暗淡了下去,父親臨死前那串鮮豔的血花,似乎就揮灑在眼前,還有母親懸空飛起的身體,一股血劍,飛射而去,被幽冥吸納,和幽冥那詭異的狂笑,似乎又響徹耳邊
一股強大而痛苦的悲傷,自體內生髮出來,一口悶氣,堵在胸口,如此強烈的仇恨,又如何是能夠輕易忘卻得了的?
容相對他的話語,卻是莫名的浮現出莫測的恐懼感覺來。若真如他所言,幽冥多年前已探知“邪靈”的存在。
而那一次屠殺村民之事亦非爭奪靈地?
這能說明什麼?邪靈之力,足以毀滅三界。幽冥探尋其所在,甚至不惜屠殺村民引起正道關注。最簡單的一種解釋是:他知道鮮血,可以喚醒邪靈復活!他要邪靈復活,自然對人類正道不利,但是即使是對魔教而言,又何嘗有利可圖?
莫非這背後,還有隱情?
陰謀?
容相不敢想像下去,畢竟牽涉太廣,複雜而幽深。道家有言: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所以乾脆搖搖頭,看著微顯痛苦的龍麟。
容相一聲嘆息,道:“就是這份仇恨,鬱結在你心頭,還是無法放下。”說著起身,將手掌放在他肩頭,一股醇和的玄力,緩緩輸入進龍麟的體內,將那莫名的躁動,輕輕壓下。
龍麟突然擡起頭來,堅定如鐵的道:“我從未想過要昇仙成佛,即使那將會是我今生追求的極致,也絕對在我手刃幽冥之後。”
容相能感應到此時的龍麟,靈氣並未波動,心如不波的井水。可見他要殺幽冥的心,並非是受仇恨所影響,或許,這種想法和決定,只是其追求的一個目標而已!
我要殺幽冥。
乾脆而簡短的話語,但是任誰也知道,若是不能達成這個心願,龍麟永遠也不能也無法真正的看清天道。
輕輕一嘆,容相還想盡最後的努力:“可還記得,你父親臨終之時說過的話?”
龍麟身子輕輕一震,耳邊想起了父親的聲音,遙遠卻清晰,如在昨日:“龍麟,要學會堅強,要勇敢的活下去……”
“要……堅強……勇敢活下去……”龍麟輕聲念道。
容相曼聲道:“他……可有讓你爲之報仇?”
龍麟搖了搖頭,不說話。容相又道:“在臨死那一剎那,他根本沒有仇恨之心,反而是對你的愛,割捨不下,纔會用盡最後一口氣,勸解你勇敢堅強生活下去。就是這份廣博的愛,掩蓋了仇恨。所以說,大愛,可容萬物。”
“大愛容萬物……”龍麟喃喃自語著,但是迅速恢復了感傷,還是堅定的說道:“愛的確偉大,但是幽冥,我還是要殺,我要殺他,只因我想殺他,我要他死,不想他存活在天地之間。”
心念之所致,就要去完成,覺得該做,就要去做。這本已經是佛教“禪”的境界,但是容相卻沒法體會到這一層。他所說的以“博愛”入道,或許反而是他自身的寫照。愛天下,愛萬物,視衆生平等爲一,這本是其創建“太平教”的本意。
但是,正因爲道常在、道無名,每個人都有自己悟道的途徑,或許千變萬化,卻都殊途同歸,龍麟心中的天道,或許更接近佛家“禪”道。
輕輕一聲嘆息,容相道:“殺戮,或許是終結,也可以是開始,既然殺幽冥已經成爲你根深蒂固的信念,我也不必制止你,只是,如今想來,當年他利用我的幫助,屠殺碧雲村民,或許真如你所說,早已知道邪靈之存在,有意利用或吸收其邪力。那麼他的修爲,該已在你我之上,斷不是如今的你說能匹敵。”
龍麟淡淡道:“信念所致、金石爲開,面對他,我可以沒有仇恨,更不會有恐懼。”
“好吧!”容相道:“你可以去殺他,但是,你能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龍麟道:“但說無妨!”
容相道:“你就在我這太平教總壇的不周之山,修行三年。這三年之間,我必將自身修煉體會心得,與爾分享。三年之後,任其去留如何?”
看著容相的眼睛,清澈純明、滿含期許,龍麟終於凝重的點了點頭,並親自替他,斟上一杯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