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陰霾的早晨,英子掐著鐘點沖下樓,看到桌上已經擺好了豐盛的早餐,卻不見媽媽的身影。
“媽!媽!你在干什么?”沒有聽到任何的回音,“嗯,今天老媽怎么啦?”英子覺得怪怪的,隨即發現桌上放著一張紙條,“嗯?老媽還玩神秘啦?”她哼著歌拿起來打開一看,還沒看完就差點大叫起來。
“英子,請原諒媽媽沒有給你打個招呼就出門了。媽媽和爸爸之間出現了一些問題,本來這些事情不該讓你來為我們分擔,但媽媽實在是太累了!媽媽需要一個人獨自去靜靜地思考一下,媽媽并沒有想好到哪里去(起碼此時給你寫信的時候沒想好),但媽媽必須離開這個像空墳一樣的家。你放心!媽媽會好好的,只是心里很痛、很累!給媽媽一點自己的時間,媽媽會給你電話或是短信的。不要告訴你爸爸,也不要責怪你爸爸,我們都有苦衷,不管爸爸和媽媽之間發生了什么事,我們都是愛你的!我已經安排好了你每天的生活,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有出租車在門口等著你。錢你不用管,只要簽上你的名字就好了,媽媽會和他們公司結算的。下午放學的時候蘇珊阿姨會在校門口接你,在我不在的日子里,蘇珊阿姨負責照顧你的生活。你放心!英子,你告訴過我,說你已經長大了,媽媽真的希望你是長大了。你不要告訴你爸爸,也不要讓他回來,我們各自都需要一些時間冷靜地思考我們之間的問題。我再強調一下,如果你想媽媽早點回來,那就不要叫你爸爸回來,我們需要分開一段時間!也許就幾天,也許十幾天,你給媽媽點時間吧!媽媽真的累了!愛你的媽媽。”
看完以后英子已經是淚流滿面了,她顫抖著撥打媽媽的電話,電話始終是忙音狀態,她接著又撥通了爸爸的電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爸爸!你怎么啦!你把媽媽氣走了,我早上起來的時候媽媽就不在了,媽媽不在了!”說到這里英子已經泣不成聲了。
“英子!你慢點說,你媽媽現在在哪里?你可以聯系上她嗎?”李海也有點急了。
“我不知道媽媽在哪里,我起來的時候媽媽就不見了,我打她的電話也沒有接通,桌上有一封媽媽留下的信,媽媽說她和你之間出了一些問題,她說她要離開這個像空墳一樣的家,她要出去待一段時間,讓我不要找她,她安排了蘇珊阿姨每天接送我。爸!你說媽媽會不會出事啊?”英子抽泣著說完早上發生的一切。
“英子,你不要哭了,你再看看媽媽留下的信,確定媽媽沒有說過,嗯,說過什么想不開的事吧?”李海斟酌著不知道該怎么說出他擔心的那個問題,就是確定吳婷是否會走上絕路。要是這樣不要說是英子不能原諒他了,就是他自己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沒有,沒有!媽媽只是說她需要幾天的時間去冷靜地想一想,她讓我不要告訴你。”英子肯定地告訴爸爸。
“那好,英子你先上學去,我明天回到成都馬上訂機票回來,我回來就去找媽媽,你放心,我一定把媽媽給你找回來!”李海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了。
“不!不!”英子尖叫著,“爸爸你不要回來,媽媽信上說了不要你回來,不然她就永遠都不回家了,她說你們需要分開一段時間的,你不要回來!你千萬不要回來!說不定媽媽放心不下我過兩天就回來了。都是你不好!爸爸,你們不會離婚吧?我不能沒有家的!”說著英子又哭了起來。
“英子你放心吧!你不會沒有家的,爸爸和媽媽沒有事的,過幾天媽媽就回來了,爸爸會向媽媽認錯的,你放心吧。你先上學去,有媽媽的消息你馬上給我電話,好嗎?”從英子的話里李海知道了這次吳婷的決心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不禁為吳婷的安危擔心起來。
放下電話的英子擦干眼淚上學去了,而此時的李海卻再也坐不住了。“我要離開這座像空墳一樣的家!”這句話一直撞擊著他的內心,他沒有精力理會身旁的曉菲滿臉焦急的樣子,點上了一支煙走到房外漆黑而又寒冷的夜里。
看著李海站在寒風中的背影,曉菲不知所措,她真的沒有想到因為自己給這個家庭帶來如此大的痛苦。在看著李海接起電話時被痛苦和擔憂交織著的樣子,她甚至不敢直視李海的眼睛,不忍看到李海緊皺著的雙眉,更不敢向李海多問上一句話。從李海和英子的對話里她知道了在昨晚吳婷和李海吵了架以后,吳婷在天明時分離家出走了。她眼前浮現出昨晚吳婷在痛苦中掙扎的樣子,她也有過這樣的感受。此時曉菲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唯有惴惴不安地坐在床邊等待命運的發落。
玉樹的夜晚寒冷刺骨,李海站著一動不動,仿佛是被凍僵了一樣。李海正是想用這刺骨的寒冷來抵御發自心底的痛苦,這不失為一種轉移痛苦的方式,因為心底的痛已經讓他無法靠自身的能力來排解了。
從骨子里沁出的痛已經讓李海分不清這種痛來自何方,他又點燃了一支煙,紅色的光亮在漆黑的夜里把李海緊皺著眉的臉龐照亮。也許是那張痛苦的臉,也許是窗戶邊透進的寒意,不禁讓曉菲打了一個哆嗦。此時的她真的擔心已在院子里站了許久的李海會被凍壞,躊躇了半天,還是鼓足勇氣拿起放在床上的羽絨服開門走了出去。
李海并沒有察覺到她的腳步,因為思念從沒有離開過大洋彼岸不知蹤跡的吳婷。曉菲無聲地將衣服披到李海的身上,李海沒有抵抗,也沒有轉過身體;曉菲輕輕地把身體靠在李海的后背,李海沒有抵抗,還是沒有移動身體;曉菲又輕輕地伸出雙手從后面環抱著李海的身體,李海的身體抽動了一下。片刻,李海動了動僵硬的身體,不!是艱難地轉過身去,伸出了僵硬的雙臂,環抱住了柔弱的曉菲。他把頭埋在曉菲的耳邊,那是一張如同冰塊的臉,還有幾滴帶著體溫的淚滴。曉菲緊擁著那座冰山,恨不得馬上用自己的體溫去融化它。
一夜不眠的吳婷決意要離開這座像墳墓一樣的家,她需要躲起來療傷,她需要靜靜地思考自己的未來。到了該走的時候了,她眼里閃爍著一絲不舍、一絲眷戀,卻沒有一滴眼淚,她放不下的是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女兒英子,但她決定還是為自己活一把,于是依然打開了通往車庫的大門。
趁著發動車的空當,她先給的士公司打了電話,讓他們派車來接送一會兒要上學的英子,并預計到英子看到她留下的信一定會方寸大亂,一定會給李海打電話,于是特意囑咐出租汽車公司一定要讓的士司機多等一會兒時間。接下來就是要打開地圖確定自己該去何方。
溫哥華的西面是浩瀚的太平洋;北面是連綿的加拿大北部冰雪山脈;南部緊鄰美國;唯有東面是廣袤的加拿大領土。沒有選擇,唯有向著東方,向著東方那個她都不知道的地方前進……
吳婷在GPS上設定了第一個目標是希望鎮,希望這里真能找到“希望”。這是往東行駛的必經之路。下面的道路就邊走邊想吧,走到哪兒算哪兒。鄰近的阿爾貝塔省有風景如畫的景區班芙和密布在整個落基山脈的國家森林公園。在那里他們全家曾一起度過最美好的時光,當然也是噩夢開始的地方。去吧,到那里去吧,就讓痛來得更徹骨一點吧!
換擋,加大油門,車子堅定地駛出,又是一段未知的旅程。車疾馳在高速路上,山上的紅葉已不多存,不過放眼看去依然是滿目深綠,那是因為加拿大的山脈大多是松樹和柏樹,所以即便是冬天,山上依然能夠見到大片的綠色。只是高速路兩側的草場已經發黃干枯了,草場上都是不知用什么樣的機器卷起來的像圓碾子一樣的草卷,這是馬場和牛場的冬季飼料。也許是窗外的景色吸引了吳婷,吳婷的心情像是好了許多,緊鎖的眉頭不知不覺地舒展開來。
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吳婷已經到達希望鎮,她看到路邊有一個小巧而別致的咖啡店,便把車開到門前的停車場,也許是因為時間不對,咖啡店里并沒有幾個人,倒是兩個坐在窗口的滿頭銀發的老太太引起了吳婷的注意。滿臉的褶皺,細描的眉,鮮紅的唇,卷曲的銀色短發,艷色的裙裝,這一切都告訴你,這是兩個年輕時非常漂亮講究的女士。吳婷這個東方人的進入也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兩個老太太向她投以友好的微笑,她也微笑著點頭示意。
“Hi,there!”一個漂亮的女服務生走過來給吳婷打招呼。吳婷要了一杯咖啡和一份西式早餐,一邊吃著早餐,一邊盡力地想偷聽一下兩位老太太都聊些什么。
呷了一口沒有加糖的咖啡,吳婷皺了一下眉頭,也就是這一個細小的動作,讓吳婷想到自己是帶著痛苦走出來的,她不禁想到她的下一站在哪里?她趕緊又掏出包里的北美地圖,研究起下一個目的地來。從地圖上來看她今天是絕不可能到達班芙了,那她應該走到哪里呢?
她把女服務生叫了過來,問起下面的路程,當她說出她的目的地是到班芙時,那位女孩睜大眼睛直搖頭。她不解地看著那女孩,女孩告訴她,因為天氣太冷,沒有旅客會這時候前去班芙玩耍,更不會有一個女人單獨前往。因為冬季的黑熊總是處于饑餓狀態,一個人走確實很危險。當然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問題,再往前走就是BC省和阿爾貝塔省交界的崇山峻嶺,那里的山區可能已經下雪了,即便是現在還沒有封山,但想再出來就必須等到明年開春了。冬季的話,即使是那些加了防滑鏈的大車都會被堵在半路上。這番話對吳婷來說無疑是當頭一棒,為什么自己做什么都這么不能遂意呢?
看著吳婷滿臉沮喪的樣子,那位女孩子仿佛察覺到什么,馬上熱情地指著這地圖上的一個地方說:“你不要急,這個地方是一個不錯的度假勝地,叫奧肯那根湖,現在雖不是最好的度假時間,但還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你不妨去試一試?”
對啊,我怎么沒有想到奧肯那根湖!上次我們全家不是就在那里住過嗎?我們不是還約好從班芙回來的時候要去選購冰酒和葡萄酒嗎?就是那個短信擾了他們的約定,對,到奧肯那根湖去是唯一的選擇。
吳婷笑著感謝了那個女服務生,買了單準備趕緊趕路,出門時她同樣禮貌地給兩位穿著打扮如此精致的老太太笑著點了頭。再次駕著車疾馳在高速路上的吳婷心情已經好了許多,因為她已經有了新的目標。
她把車窗打開一條縫,一股清新帶著涼意的風灌了進來,吳婷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知道此時內心的安寧并不是來自這份清新的空氣,而是她開始走出了那個整天讓她思念而又痛苦的家。是的,一個微笑,幾句攀談,一片寬闊的天地,都釋放著她內心的壓力。
在GPS的指引下,下午她便到達奧肯那根湖,因為是冬季,湖區幾乎沒有了游客,只有靜靜的湖面敞開著寬大的胸懷擁抱著藍天。吳婷駕著車慢慢地行進在湖畔的馬路上,路邊幾乎是一家接著一家的大小酒店,她想找一家最有特色的小店住下,淡季的奧肯那根湖讓吳婷有足夠的選擇余地。離開人口密集的鬧市區,湖邊的建筑稀疏起來,反倒顯得更貼近湖面。
吳婷放慢了車速,她看中了一個不大的兩層家庭式酒店,停下車推門走進了酒店的接待廳,其實這還稱不上是“廳”,就是一間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一套小巧的美式沙發,一個接待臺,里面沒有一個人。掛在門口的風鈴聲提醒著有客人到了,很快,在柜臺后面的房子里出來一個中年婦女,從她吃驚的表情中可以看出這的確不是該來客人的季節。
一陣簡短的對話,主人就帶著吳婷上樓去看房間,房間不大,倒是非常潔凈,一個面對湖面的陽臺,因為是淡季,價格也非常合理,還包上了一頓早餐。吳婷點頭告訴女主人她非常喜歡這里,打算在這里小住一段時間。女主人高興地告訴她,如果吳婷不嫌棄,還可以和她的家人一塊兒吃晚飯,這是free的,不再收任何費用。吳婷笑著謝過這位好客的女主人,乘著女主人忙著給自己準備房間的工夫,吳婷回到車上把自己的箱包拎了上來。
女主人看著滿臉疲憊的吳婷,知道她需要休息,給她安排好房間以后就退下了。這時吳婷才看到這棟樓里除了主人以外就只有她一個客人,看來的確不是一個度假的季節。房間的溫度慢慢上升,吳婷的整個身體被暖暖的空氣包圍著,經過一天的奔波,緊繃的神經這時才松弛下來,剛躺下,腦子里又裝滿了英子和李海的影子,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干什么?從沒有離開過媽媽的英子現在怎么樣了?吳婷顯得有點心神不定,她不知道這樣出走的后果是什么,她開始思考自己這樣做是不是正確。
心煩意亂的吳婷有點躺不住了,她起身打開陽臺的門,此時的天色開始陰沉下來,湖面平靜得讓人有點害怕,沒有風的動力,湖面上沒有一絲的漣漪,就連湖面的顏色也跟著降了下來,黑沉沉的湖面猶如沉睡的大地。
也許是湖面的寒氣襲著她,她渾身一個哆嗦,推開陽臺門回到房間。房間本來不大,因為擺放著一個queensize的床,顯得更加局促。她站在床邊的小桌前,墻上有一面鏡子,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不覺有點吃驚,昨晚幾乎一夜沒有合眼,再加上今天的一路奔波,仿佛消瘦了許多,眼圈也發黑,眼角出現了好些細褶,不禁憐惜地撫摸著自己的面頰。
在返回成都的最后一天的旅程里,李海顯得格外沉默,幾乎幾個小時里都是保持著同一種姿勢,緊鎖著眉,沒有笑容,沒有話語,只是默默地看著前方的道路,眼睛空洞無神,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不一會兒煙霧和惆悵就彌漫了整個車廂。曉菲幾乎無法呼吸,她壓制著自己不敢咳嗽,直到連李海也悶不住,打開窗戶縫的時候,曉菲才大吸幾口順著窗縫擠進來的清風。
就這樣兩人沉悶著行駛了大半天,曉菲甚至不敢喝水,她怕喝了水要上廁所;她不敢直視李海那雙空洞的眼睛,她怕這雙眼睛傳遞給她絕望和絕情。餓了,渴了,她只能忍著,沉悶的氣氛讓她不寒而栗,最后她索性假裝睡著了,她想這樣李海可以無所顧忌地思考他的難題,而自己只需要等待他的決定就是了。
不知過了多久,李海把車剎在路邊,路邊有一個掛著“川菜香”牌子的小店。也許是因為早就過了午餐的時間,灶頭已經沒有了火,只有一個中年婦女坐在店里一邊織著毛衣,一邊看著電視劇,看到汽車停在自己門口,那女人連忙起身大聲地吆喝屋里的人,張羅著李海和曉菲進屋坐下。
曉菲下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沖進屋后的廁所,當曉菲再走出來時,看到老板娘正在油乎乎的桌子上擺上油乎乎的杯子和餐碗,曉菲趕緊倒上開水給碗筷消毒。此時李海已經簡單地叫了兩個菜,他看了曉菲一眼:“對不起,餓壞了吧,我都沒注意到已經快3點了,你先喝點熱水吧。”
曉菲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先倒上一杯熱茶遞給李海,李海接過杯子時對著曉菲擠出一絲苦笑,笑里帶著無奈。
“你累了吧?”曉菲的確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生怕哪句話不小心就觸到他們之間的禁忌,還是謹言慎行比較穩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