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月華的功力,雖已不弱,但林極翁終究是一派掌門人,數十年內家功力,豈同等閑,譚月華只覺得一股大力,由掌心直傅向手臂,沖至肩頭,突感肩頭一陣劇痛,臂骨齊肩處,已然“格”地一聲,斷裂了開來。同時,身形也站立不穩,一連向后退出七八步,方能穩住身形。
看林極翁時,卻是傷得更重!
那一鐵鏈,正擊在他雙眼之中,頭殼破裂,鮮血披面,腳步踉蹌。
但是他兀自虎吼不已,跌跌撞撞,向譚月華沖了過來。譚月華又氣又急,喝道:“林前輩,你……你這是作什么?”
林極翁向前沖出了丈許,一聲怪叫,便已然跌倒在地上。
譚月華知道他已然傷重不支,向前走了一步,只見杯極翁伸出手指,向前亂指,可見他已然根本看不清任何物事,也不知譚月華是在什么地方,又大吼了幾聲,道:“好賊子,我八……卦……與你……不共戴天……”
講到此處,已然口中鮮血狂噴,片刻之間,便自沒有了聲息。
譚月華見林極翁已死,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本來,是一心想勸杯極翁不要自盡的,怎知,林極翁反倒死在自己的鐵鏈之下!
譚月華呆了一會,只覺得肩頭的劇痛,又一陣緊似一陣。
她伸手在傷處按了一按,試出骨傷得頰是厲害,就算有家傳的靈藥,只怕半個月之內,也是難望痊愈,而鬼宮之行,又勢在必往,本已兇險,如今卻又加上了幾分困難。
譚月華心中,暗嘆了一口氣,走入灌木叢中,解開衣衫,提正骨位,敷上了接骨止痛的靈藥,又撕破了一件衣衫,將傷處緊緊扎好,才又走了出來,向遍地尸體,望了一眼,心想林極翁雖然夜有將事情的經過情形說出,但也可以料到。
一定是他們一行,二十六人,要到仙人峰去,但是只來到此處,傳來了那神秘的琴聲,便令得他們不克自制,竟然自相殘殺起來。
譚月華料到事情的經過,是大有道理的。
因為她自己,也曾受感于那琴音。
那是當日她和哥哥譚翼飛,一齊離開虎丘上刖赴仙人峰之際的事。
當時,他們才一離開虎丘,跑出還未到半里,便突然聽到了那悅耳的琴聲。
他們還不及追究那琴音的來源,心中便突然感到了一陣模糊。
他們只覺得自己,在竭盡全力,向前急馳。
而那琴音,直打入他們的心坎,操縱著他們的心意!當他們自以為,少說也已然奔出了百里開外之際,琴音突然停止。
琴音一去,他們才發現,仍然是在原來的地方,根本未曾遠去。
他們兩人,當時也感到莫名其妙。
譚月華本來是準備一見到父親,便詢問這件怪事的,但是她卻一直未曾遇到父親。
只不過,她在仙人峰上,聽火鳳仙姑,講起金鞭韓遜,死在她手下的經過情形,再加上如今,目睹棲霞派和八卦門之間,自相殘殺的情形,她已然可以知道那琴音之不祥。
而那情形,和父親所憂嘆的,武林中所醞釀的大亂,一定有莫大干系。
譚月華雖然想到了這一點,但是,林極翁正好端端地在和她講著話,為什么又突然撲了起來,與她動手,而且所使的招式,如此兇狠這一點,她卻仍然是一點也不明白。
她又將當時的經過情形,細細地想了一遍,只覺得林極翁在動手之前,雙眼睜大,緊盯在自己的手上,像是在望著自己手上的那件物事。
那兩件物事,一件是那怪人所給的盒子,另一件,是紫緞小包。
難道炮竟是因為那兩件東西,才突然對自己動手的么?
聽他臨死時的話,像是自己,對八卦門有極深的仇恨一樣,而且,又滿口“老賊”,莫非父親和他,竟是宿仇?譚月華想了一會,不得究竟,將兩件物事,仍揣入懷中,想將眾人的尸體掩埋,但是她右臂,不能動彈,卻又無能為力。
當下譚月華望著橫七豎八的尸體,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便走了開去。
其時,天色已然大明,不一會,便已然來到了大路之上。
那條大路,乃是南北的道途,天色才明,車馬已然不少,譚月華循著大路,向北走去,約莫走出了兩個時辰,將近正午時分,已然看到前面,有一個極大的鎮市,譚月華一則已然感到了腹中饑饑,二則,也要買一匹牲口,以便趕路。
因此,便向鎮上走去,來到了大街之上,只見那大鎮,頗是繁華,譚月華信步向一家酒樓走去,進了店堂,偶一抬頭,向店堂后面看,不由得猛地吃了一驚,幾乎已提不起腳步來了。
原來,在店堂后面,本有一大幅空地。
那空地四周圍,放著幾列馬槽,原是供過往客商的馬兒,加料飲水之用,此際也有二三十匹馬,正在槽中飲水。
而空地的當中,則停了不少輛車子。
在那些車子之中,譚月華看到了那輛裝飾得華麗已極的馬車。
那輛馬車,車身上雖然以一幅油布蓋著,但是卻蓋得不夠嚴密。
陽光照射處,布縫之中,仍可以看到一列紅寶石,在閃閃生光。
譚月華一看到那輛馬車,便立時連想到了那神秘的琴聲。
車既然停在這里,當然,車中的人,是在這家酒家之中飲食。
也就是說,那令得普天下武林,生出如此軒然大波的人,便是在酒家之中。
譚月華一想到此處,心中不禁既是緊張,又是興奮,先左右一看,見那家酒家,規模甚大,上下共有兩層,最低下的那層,除了柜臺之外,便埋著十來缸酒,并無桌椅之設。而食客,則全在第二層上,有一欄朱漆樓梯,通向二樓。
譚月華見并沒有人注意自己,便又從酒縷門口,退了出來。
假裝毫不在意神氣,踱了開去,繞著酒樓,轉了一個圈,來到了那塊空地之上,那空地上,有幾個喂馬的小廝,也各自正忙著,未曾注意她。譚月華身形連閃,已然來到了那輛馬車的旁邊。
在車邊略停了一停,心中更是抨抨亂跳,四外一看,實是無人注意自己,才伸手一掀車簾,向車中望去,只見車廂之中,也是一樣的華麗無匹,繡褥錦墊,一張矮幾之上,還放著一張古琴。
譚月華一見那張古琴,更是心中緊張,仔細一看,那張古琴,與眾不同,人家琴只有七弦,但是那張琴,卻有八弦!
而且,八根琴弦,自租至細,相差頗大,粗的那條,竟有手指粗細。
譚月華本來,想伸手去拔上一拔,但轉念之間,暗忖自己溜到這來窺伺,已然是冒了大險,若是一撥動琴弦,琴聲一起,便難免為人發覺,還是不要亂動,先上酒摟去觀動靜的好。
因此,便退身而出,放下了車簾,又來到了酒家門口,走上了樓去。
上樓一看,只見約有五十余副座頭,倒有一大半,坐滿了食客。
一時之間,也分不清哪些是武林中人,哪些是真正的客商。
譚月華只得揀了一張,在角落處,可以看到整個樓頭的桌子,坐了下來,自有店小二來招呼,要菜要飯不提。
譚月華坐定了之后,便開始打量酒摟上的食客,只見一大半,全是客商樸樣的人,滿身銅臭之氣,遠離家鄉,無非是為了一個利字。
座中有七八個書生打扮的人,譚月華對之,特別注意,可是看來看去,也沒有一個,像是武林異人,再就是一個走方郎中,身邊提著一串鋼鈴,和一個藥箱,也是面泛油光,一身俗相。
還有一些,則分明是前來趕集的農夫。
只有一張桌子上,像是有一個鏢師,和四五個趟子手,正在高談閱論。
在樓上的人,譚月華已然一一看遍,只是未曾看出有什么異人來。
不一會,飯菜已然一齊送了上來,譚月華只得一面吃,一面留心觀看。
正在心中暗自納罕,那車中人,莫非只是將車,停在此間,人卻不在么?忽然見一個店小二,向自己走了過來,來到面前,躬身問道:“這位姑娘,可是姓譚么?”
譚月華一聽,心中便是一驚。
她雖然為人,極是機警,但是卻也萬萬想不到,會在此處,有人知道她的姓氏。
而且,她剛才還曾窺視過那輛馬車,又不知是否車主人早已發覺,前來生事?那車主人既然有這樣的身手,就算自己此時,未曾受傷,也絕對不是他的敵手!因此一時之間,譚月華竟不知是認了好,還是不認的好,只是含含糊糊,“嗯”地一聲。
那店小二滿面陪笑,道:“若是譚姑娘時,有一位客官,有一點東西,托小可帶給譚姑娘。”
譚月華心中,又是一奇,暗忖大概不是那車主人,便道:“是什么東西?”
那店小二伸手將一小包東西,放在桌上,道:“便是這個。”
譚月華見那東西,放到桌上時,發出“拍”的一聲,可能頗是沉重,仔細看時,卻是一個小小的紙包,譚月華并不忙于解開來看個究竟,問道:“是什么人交給你的?”
那店小二笑道:“那位大爺,若論相貌衣著,實是不敢多說,可是竟是一位闊爺,一出手便賞了小的一兩銀子,還說只要將東西送到了譚姑娘的手上,譚姑娘還必有重賞!”
譚月華忙道:“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店小二道:“就是剛才,在店門日,那位客官將小的喚住了,也是小的財星照命!”
譚月華明知再問下去,也問不出什么究竟來,便從懷中,摸出了一塊碎銀來,道:“你去吧!”
那店小二接了過來,感激流涕,竟至于要當場跪地拜謝。
譚月華唯恐惹人注目,連忙將他攔住,那店小二才千恩萬謝地走了開去。
譚月華將那紙包,拆開一看,不禁一怔。
原來紙包中所包的,乃是一枚小箭。
那枚小箭,長不及三寸,箭桿烏黑,帶著一個指甲大小,鋒銳已極的箭簇,形狀大小,和她昨晚接到的那枚,一模一樣。
而在小箭的箭桿上,也繞著一個紙卷,攤開一看,只見寫道:“鬼宮重地,兇險重重,譚姑娘切不可去冒險!”
那字條上面的字跡,仍然是那樣歪歪斜斜,不成其體統。
譚月華呆了半晌,心忖那人,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又不知道究竟是善意,還是惡意,為何三番兩次,告誡自己?
正在想著,忽然聽得下面空地之上,響起了轔轔車聲,還有“叮”地一聲琴音。
在這個嘈雜的市鎮上,這樣的聲音,絕不會惹起人家的注意。可是譚月華聽在耳中,其感覺卻又大不相同。
她知道,這紙條和將小箭給自己的人,和那馬車,那琴音,絕對無關。
她也知道,車聲琴音一起,那輛馬車,可是立即便要離去。
她立即匆勿地收起了小箭和紙條,也不顧得再吃飯,便向縷下走去,一面走,一面打量樓上的食客。她的記憶力極強,前后總共才不過小半個時辰,酒樓上的食客,并沒有多大的變化。
她看了一遍,只見東面角落上,店小二正在收拾桌面,可見是食客剛走不久。而那一桌上,譚月華記得,是坐著兩個人。
一個,是作管家打扮,面目頗是英俊,約莫三十上下的人物。
另一個……另一個……譚月華只想起了一個,另一個人,是什么模樣,卻再也想不起來了。或許是那個人的模樣,太以普通,譚月華剛才,只是匆匆一瞥,根本未曾留意,因此此際,自然也想不起來了。譚月華也不再去想他,會了賬,便向外走去,只見那輛車子,已然不在空地上了。
譚月華心中一沈,只得又去買了一匹,上佳的駿馬,騎著出了市鎮。
怎知才一出市鎮,便見到那輛馬車,車身上仍然是覆蓋著油布,正在前面,緩緩而行。
譚月華心中,不禁一喜,也勒住了馬韁,離開十余丈,慢慢地跟在后面,前面那輛馬車快,她也快,前面那輛馬車慢,她也慢。
一直跟了一天,到了傍晚時分,那輛馬車之中,突然伸出一只手來,執著一條馬鞭,“霍”地一揮,馬兒一聲長嘶,車便向前,疾馳而出。
雖然天色昏暗,而且只是一揮鞭間,那只手重又縮入了車中。
可是,譚月華卻已然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只手,在大拇指之旁,另生著一只枝指,共有六個手指!譚月華一面連忙策馬,趨向前面,一面心中大是奇怪,暗忖難道車中,當真是六指先生?
六指先生,本來就是居住在仙人峰上的。所以,眾人在仙人峰上,只得都露天而睡,至多也不過搭上帳幕,但是六指先生等一干人,卻仍是有屋可住,天色一黑,便自顧自進房而去。
譚月華還記得那怪人吩咐她前去鬼宮之際,六指先生,并不在外面。
當然,如果他不在屋中,也不會有人知道。
因此,在自己下山之前,他趕下山來,以琴音亂人心神,令得棲霞派、八卦門中人物,以及其它武林中人,自相殘殺,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天下生有枝指的人,當然不止是六指先生一人,但是武林之中,除了仙人峰六指先生以外,卻還未有所聞!況且,六指先生,酷愛古琴,琴音和他,也正可以配合得起來。
譚月華想來,越想越覺得車中那人,像是武夷六指先生。
當然,譚月華此際,不在武夷仙人峰上,自是無法知道武夷六指先生,正在峰頂,而和她一樣想法的人,并不是沒有,再過一日,六指先生,也要蒙不白之冤,受無妄之災。
當下,譚月華只覺得自己已然受傷,顯然不是人家的敵手,但是卻也非要追上前去,看個究竟不可,因此便策馬,緊緊地跟在那車子的后面。
沒有多久,天色已然越來越黑,而路上的車馬,也漸漸稀少起來。
譚月華覺出如果再是緊緊跟隨,可能會啟人疑竇,因此便又離遠了些。
又過了半個時辰,路上的馬車,更是稀少,那輛馬車,卻是越走越快,譚月華心想,硬是追了上去,雖然危險,但是若是不追,只怕以后再也找不到那輛馬車了。
因此,一松馬韁,正待追了過去時,怎知那駿馬才一擺開四蹄,譚月華突然聽得耳際有人低聲道:“譚姑娘,追不得!”
譚月華一聽得耳際突然響起了語聲,心中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
因為這時候,她所騎的那匹馬,已然跑得甚是快疾,要追上也是不容易的事。
而那講話之聲,則簡直就在耳邊響起,像是講話的人,就在她的身后,和她共騎一馬一樣,譚月華哪得不驚?
趕緊一轉身子,反手一抓,疾抓了出去,但是那一抓,五指卻只碰到了軟綿綿的一點物事,像是一幅衣襟,急忙抬頭看時,只見一條黑影,自馬背上飛掠而出,向旁逸了開去。
那條黑影,一面向旁逸出,一面傅來了輕輕的一聲長嘆。
隨著嘆聲的消失,那條黑影,也己然隱沒在黑暗之中不見。
譚月華心中,駭然半晌。
試想,那人悄沒聲地,就在她的后面,她卻一點也不知道,如果那人,想要害她,還不是易如反掌,事情過后,想起來,猶有余悸!
譚月華呆了好一會,車聲也已然聽不到了,她策馬向前,馳出里許,只見前面,乃是三岔路上,也不知道那輛馬車,是向哪一條路上去了。
譚月華只得不再追蹤,自顧自向北而去,到了半夜,才經過了一個小鎮,叫開店門,投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來,才一個翻身,便覺得有一件冷冰冰的東西,在自己的臉上,碰了一碰。
譚月華連忙翻身坐起,只見枕上,又放著一枚小箭。
這一次,箭上穿著一張紙,紙上寫著六個字:“不可去,不可去!”
雖然并未說明不可去什么地方,但這已然是第三次了,譚月華自然知道,仍是那個人,叫她不可以去北邙山鬼宮涉險。
譚月華心中,實在想不透,那人的武功如此之高,為什么行動卻如此令人難解。
他既然能在不知不覺間,與自己共騎一馬,可能夜來,悄沒聲地進入自己的睡房,其人輕功之佳,真是不能想象。
這樣的人物,大可以當面對自己言明,不要去鬼宮涉險,俱必如此鬼祟?
若說他有不能暴露身份的苦衷,卻又不像,因為他每次來告誡自己時,皆留下了一枚小箭。那箭的形狀大小,也屬罕見,當然是他表明身份的一種標志,可知他無意隱瞞自己的身份。
只不過譚月華卻是無法在那三枚小箭上,揣知武林中有什么能人異士,是以此為標記的人!
譚月華心知此去北邙山,十停的路,還只不過走了一停。
看情形,那人像是一直跟在自己的身后,在以后的日子里,只怕還有事情要發生,如果對方不懷好意,自己當真還得多加小心才好。
偏偏她的右臂,又因為和林極翁對掌,而被震斷,沒有半個月的時間,難以痊愈,因此譚月華的心中,不免焦躁。
她知道,仙人峰上,此時定然已經熱鬧無比,她真想就此不去北邙山,而回到仙人峰上去,參與這一場稀世難逢的盛會。
但是她終于沒有那么做,因為要就當時不笞應,既然答應了人,豈可失信于人?
她將那枚小箭,又揣入了懷中,略為梳洗,又開始向北而去。
在路上一連七八天,倒也毫無意外發生,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武林中人,大都在談論武夷仙人峰盛會的那件事。
但是那些人,卻也不知仙人峰上,如今的情形,究竟如何。
譚月華唯恐多生枝節,也不敢與之攀談,只顧自己趕路。
到了第十天頭上,她右肩傷骨之處,已然不覺疼痛,手臂也已可以略略抬起轉動,但是卻仍然使不出力道來,她算計路程,離北邙山,已只不過七百余里,再有四天,無論如何,可以到了,想起四天之后,便要在武林公認,難以深入一步的北邙山去救人,她的心情,多少不免緊張。
那一天,天色極陰沉,是大雨頌盆,隨時可下,雷聲隆隆。雷光霍霍。
譚月華一清早便開始趕路,天色卻是趣來越是陰暗,算來應該是正午時分,但是卻黑得如同黃昏一般,跑出了七八十里,一聲霹靂過處,豪雨已然迎頭灑下,雨勢之大,令得譚月華連眼睛都睜不開來,片刻之間,已是全身盡濕。
譚月華心知自已骨傷未愈,若是再給雨淋,大為不利,一面策馬前進,一面留意,可有避雨之處,不一會,只見前面,一列紅瓦,竟然出現了一座極大的大宅!譚月華一見有了避雨之所,心中不禁高興,但是她卻也不免暗暗奇怪。
因為此際,她正在湖北河南全地的交界之處,其地正是大別山,桐柏山、大洪山等,各個山脈的聚集處,沿途上頗是貧瘠,也顯得甚是荒涼。平時,除了成群結隊的獵戶以外,連行人也不多見。
所見的民房,也無不矮小簡陋,可是那一間大宅,卻是氣象巍峨,非同凡響。
譚月華茉馬直來到了門前,雨勢仍然未小,她抬起左臂,擱在額上,向門上看去。
只見朱漆大門,緊緊地閉著,左右,各蹲著兩座漠白玉的大石獅子,雕工之精,實屬罕見。門上的兩個銅環,錚亮照人。
在大門之上,掛著一塊橫匾。本來可以從這塊橫匾上,揣知主人的身份,但是那塊橫匾上,卻只是題著極為普通的“紫氣東來”四字,無從猜起。
譚月華心中暗忖,多半是附近的富戶,或者是武林,或官場中退隱之士,不管他是什么人,反正自己只求避一避雨,諒也無礙。
因此,便抓起了門環,敲打了幾下。
不一會,便聽得門內,有人高聲喝道:“什么人?”
譚月華忙道:“過路人適逢豪雨,煩借貴宅,暫時一避,雨停即行!”
只聽得門內,有人低語之聲,不一會,便有人道:“請進!”
大門打開了一半,譚月華連忙躍下了馬來,走了進去,只見大門之內,乃是老大一個天井,天井中垂手站著,四五個人,全是一身蓑衣,戴著大斗笠,看不清他們的容貌。
天井再過去,便是大廳,譚月華一個箭步,便竄進了大廳之中。
此際,她全身已然濕到不能再濕,一進大廳之后,地上便滴濕了一大灘,譚月華心中略有歉意,想向人家講幾句道歉話,可是抬頭一看,剛才在天井中的那四五人,卻已然不知去向!
譚月華心中一怔,暗忖那幾個人,身法好不快疾,可知絕不是等閑人物。
本來,譚月華真想要追上去看個究竟。但是轉念一想,自己絳究只不過是暫時避雨,又何必多此一舉?抬頭打量大聽中的陳設時,只見一色紫檀木椅幾桌架,致塵不染。
正中墻上,掛著一幅畫,畫的乃是山水,兩旁應該掛對聯之處,卻是空著。
因為天色陰暗,所以大聽中,也顯得十分陰沉,尤其,偌大的一所宅子,剛才天井處,還有四五個人在,應該多少有一點聲音才是,可是卻又靜到了極點,像是空宅一樣!
譚月華心知其中,定有蹺蹊,先絞干了發上的雨水,又將身上的衣服,慢慢擠干,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靜待雨止。
可是那場豪雨,下的時間,當真還長得可以,譚月華在大聽中,足足坐了大半個時辰,雨勢仍是毫無歇止的現象。
譚月華心中,不禁大是不耐煩起來,心想這樣等下去,等到什么時候?難道下一天雨,自己便等上一整天不成?
不如向宅中人,要上一副斗笠蓑衣,自顧自上路的好,一則不必耽擱時間,二則也可以早早離開這所如此陰沉的大宅。
主意打定,正待開口,才一站起來時,忽然聽得大門之外,又傅來了“拍柏”的打門之聲,有一個人峙道:“宅中可有人么?借個地方,避一避雨!”譚月華心中暗忖好哇,連避雨的,也來湊熱鬧來了。
抬頭看去,只見五個人,仍是披著蓑衣,戴著斗笠,自天井側面,走了出來,一聲不出地將門打開,門外站著一個身材瘦小,一身黑衣的人,頭發巳被雨水打亂,披在面上,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那五人將門開了,那人便走了進來,也是徑向大廳中走來。
譚月華對那又來避雨的人,倒是不十分注意,反仔細看宅中人物的動靜。
只見其中一人,將門關好之后,五人身形一幌,便自隱退。
譚月華此際巳然可以肯定,此宅主人,一定也是武林中人。
她在心中,細將豫鄂一帶的武林人物,想了一想,卻又想不起這樣的一個人來。
當下也就放過。只見后來的那人,來到大廳之后,便背對著譚月華,也擰干了身上的衣服,坐了下來。但是他不論是坐是立,卻總是背對著譚月華,不和她正面相對。
譚月華起先,倒還并沒有意,可是她因為心中焦躁,不免在廳中來回走動。
每當她可能和那人正面相對的時候,那人總是悄沒聲地,轉過了身來。
次數多了,譚月華心中,便暗感托異,有幾次,故意向他正面看去,但是那人,卻也是立刻掉過頭去,始終不和譚月華相對。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譚月華實在忍不住,后退幾步在椅上坐了下來,咳嗽一聲,道:
“朋友從何而來?”本來,就算是雙方絕不相識,但大家在一齊避雨,見了面,攀談幾句,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譚月華問了一句,那人竟像是未曾聽到一樣,不理不睬。
譚月華的心中,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暗忖這宅中,不但宅主人行徑詭秘,竟連前來避雨的人,也是一樣不可以常理度之,你不開口,我偏要令你說話。
因此略頓了頓,又道:“雨下了大半個時辰,閣下方始前來避雨,可見一定是有要務在身,急于趕路,不知是也不是?”
那大廳雖然極是寬宏,但是譚月華和那人相隔,卻只不過丈許遠近。
因此,譚月華的話,除非那人是聾子,否則絕無聽不到之理。
可是,譚月華將話講完,那人卻仍然一動不動地背向她而坐,毫無反應。
譚月華心中,不禁暗自有氣,心想他難道真的是聾子不成?
一面想,一面又大聲叫道:“喂,我在和你講話,你聽到了沒有?”
那人這次,卻動了一動,聳了一聳肩頭,表示他已經聽到了。但是卻仍然沒有回答,譚月華向他看去,只見他伸指在幾上,不知劃些什么,隔得頗遠,大廳中又很陰暗,譚月華也看不清楚。
譚月華看他的情形,分明可以聽到自己的講話,但是卻不加理睬,心中不禁大是有氣,賭氣不理,揚聲道:“貴管家!貴管家!”
叫了兩聲,只見一人,披著蓑衣,在大廳門口出現,冷冷地道:“姑娘有何吩咐!”
那人雖然講話,甚是客氣,但是,他所戴的大斗笠,將他臉面,整個遮住,而且語意之間,另有一股冰冷的感覺,令人聽了,極不舒服。
譚月華忍住了氣,道:“貴管家,雨勢不止,我還有事,急于趕路,不知可能見贈一件蓑衣,則在下感激不盡!”
那人冷冷地道:“姑娘莫非想要離去么?”
譚月華心中愕然,道:“當然我要走了。”
那人身子后退了幾尺,道:“我勸姑娘,稍安毋躁,且等我們主人回來,自然會有所發落!”
譚月華本來己然被那個一聲不出,前來避雨的人,弄得心有有氣,如今一聽此言,竟然大不成話,自己前來避雨,客氣一點,開門讓我進來,不客氣的,也可以拒之門外。
焉有進了來之后,卻不能夠離此他去之理?
譚月華心中,不禁勃然一怒,冷笑一聲,道:“如此說來,竟是走不得了?”
那人仍是語意冰冷,道:“走不得了。”
譚月華左腕一翻,“叭”地一掌,擊在身邊的一張茶幾上。
此時,譚月華心中盛怒,用的力道,也已甚大,而且她左掌一掌擊出之后,纏在她左腕上的那條鐵鏈,也隨之揮出。
因此,一掌之力,不但將那張茶幾,擊得坍了下來,而且“叭”地一聲鐵鏈到處,將地上的青磚,也砸碎了好幾塊!
一掌擊出之后,譚月華身形一幌,便向那人欺去,叱道:“既是如此,暫借你身上斗笠蓑衣一用!”一欺到那人身旁,左手一翻,鐵鏈“呼”地一聲,蕩了起來,直向那人頭上所戴的斗笠掀去。
那人發出了“嘿嘿”的冷笑之聲,身形向側一幌,便避了開去。
譚月華冷笑道:“怪道如此橫不講理,原來還有幾手!”
身形一矮,鐵鏈又蕩起一股勁風,打橫掃出,那人身子又是一縮,仍是避了開去,撥唇一嘯,尖銳之極,只聽到“颼颼”風聲,四條人影,已然由天井中,疾竄入大廳中來!
譚月華見了這等情形,暗忖自己一路上,為了不橫生枝節,有多少事該管的而未管,當真料想不到,為了避雨,卻還會避出事情來。
那四人一竄進了大聽之后,便自站住,剛才和譚月華動手的那人,也后退了幾步,五個人一字兒排開,攔在大門日上。
那用意極是明顯,便是譚月華如果不硬要出此大廳,他們也不致于動手。
如果譚月華硬要向外沖去,則他們也一定會出手阻攔。
譚月華向五人一一看去,五個人的臉面,卻沒有一個可以看得見,全都被大斗笠遮著。
譚月華冷笑數聲,又轉過頭去,對那同來避雨的人道:“朋友,你還不出聲么?人家不讓咱們走哩!”
可是那個人卻像是事情根本和他無關一樣,仍然是坐著不動。
譚月華也弄不明白,那人究竟是安的什么心,轉身叱道:“你們意欲如何?”
那五人之中的一個,冷冷地道:“我們主人回來,自有發落。”
譚月華怒道:“你們主人是誰?”
仍是由那人笞話,道:“等他來了,你自然可以知道了。”
譚月華真氣一提,但是卻不動聲息,道:“他如今在什么地方?”
那人道:“我們主人,遨游昆侖,或在南海島上,我們怎么能夠知道?”
譚月華氣極反笑,道:“如此說來,你們主人,一去不回,我便要在此,等上一輩子的了?”
那人“哼”地一聲,道:“即使等上一年,你又心急什么?”
譚月華這一氣,實是非同小可,身形一矮,正待一招施出之際,忽然聽得大雨聲中,傳來了一陣馬車聲,同時,還夾著三兩下“丁冬”琴聲,那五人立即道:“主人回來了!”
譚月華一聽得琴聲車聲,又聽得五人如此說法,心中不由得大驚。
困為,譚月華再也想不到,自己誤打誤撞,竟會剛好撞到了這里來。
那五人一聽得車聲,和那三兩下琴聲,便知道是主人回來了。譚月華也在同時,知道了他們五人口中的所謂主人,究是誰竟?
當然,譚月華對于其人的一切,還實在是一無所知,但是她卻知道,此宅主人,便是那個乘坐那輛裝飾華麗的馬車,不知以什么方法,播弄琴音,便令得人聽他擺布,以致武林中掀起軒然大波的那個人。
一時之間,譚月華心中,又是高興,又是難過。
高興的是,自己竟然在無意之中,發現了那人隱居的巢穴。
難過的是,那人既然有這樣好的身手,當然不會輕易放過自己,說不定自己就要命喪此宅。
只聽得車聲來到大門口停止,那五人之中,立時有兩人,向大門處奔去,尚有三人,仍然一字兒站在大廳門日,不讓譚月華出去。
譚月華心知若要硬沖出去,就算能沖出,門外也另有高手來到,一樣不易應付,因此一時之間,竟決不定如何才好?
正在此際,突然聽得身后,“崩崩崩”三聲,響起了接連而來,快到極點的三下弓弦聲響。
那三下弓弦聲!那三下弓弦聲,若是一個不小心,聽來只像是一下弦響。
因為,前后三下弓弦聲之間,所差的時間,簡直微到了極點,而像是三個人,在一齊拉動弓弦一樣,隨著弓弦聲響,三枚小箭,帶起極為尖銳的破空之聲,突然向那三人射出。
那三人雖然是面對著譚月華,守住了她,不讓她沖出大廳去,但是卻不時在回頭向外張望,那三枚小箭的去勢,電也似疾,而那三人,在弓弦響時,又恰好是一個回頭。
等他們聽到弓弦響,疾轔過身來之際,三枚小箭,已然到了眼前,三人急一揮手間,已然不及,“波波波”三聲,三枚小箭,一齊從三人的心上射入,直沒至羽。
三人的身子,搖幌了一下,便倒于就地。
從弓弦響,到三人倒地,其間相隔,當真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間。
而在那一瞬間內,譚月華卻不禁為之一怔。
她一聽得那弓弦聲,一見到那小箭,便已然記起連日來警告自己,切不可去鬼宮的那個人來,又想起那在大聽中的那人人行動甚是可疑,而如今大廳之中,又沒有其它人,莫非那一個看來如此瘦小,總不肯以面對自己的,便是那個人?
譚月華一想到此,連忙轉過頭去。
就在她轉過頭去之際,也是那三人倒地的時候,同時,在通向大廳的信道上,又傳來了一陣沙啞的笑聲,顯是那出去迎接的兩個人,已然將本宅的主人,迎進了大廳之中。
譚月華一面回過頭去,一面已在然才想找尋退路,可是她才一轉頭之間,卻不禁嚇了老大一跳!
原來那一個瘦削的人,正悄沒聲地,站在她的身邊!而且,已然抓住了她的右臂!一時之間,譚月華也來不及看清那人的臉容,不知用意究竟如何,立即身子一縮,沉聲喝道:
“作什么?”
那人經譚月華一喝,像是小孩子做錯了什么事,被大人發覺了一樣,連忙縮手不迭,轉過身去,急急地道:“譚姑娘,你快跟我走,遲則不及了!”一面說,一面身形飄動,已向側門,逸了出去,果然,那人的身法,就是那個輕功好到絕頂的人。
譚月華呆了一呆,心知自己此際的處境,實是危險到了極點。
本宅主人回來,旁的不說,單是見到地上中箭而死的三個人,便不會放過自己。
那放箭的人,雖然武功難測人行蹤詭秘,但是看來,倒不像有意加害自己,何不隨他一行?一呆之后,立即一提真氣,便跟在后面,“刷”地從邊門,逸出了大廳,一出了門,只見眼前一條長長的走廊,那人的身形,雖然仍是疾向前飄去,但是,卻像是在等著譚月華一樣,并不十分快捷。
幌眼之間,譚月華已然將可追上那人,那人低聲道:“別出聲!”
譚月華問道:“尊駕何人?”
那人嘆了一口氣,并不回答。
說話之間,兩人早已逸過了那條長廊,從一個月洞門處,穿了出來。
穿過了月洞門后,兩人來到了一個小花廳中。只見那小花廳內,陳設雅致已極,可是譚月華此際,也不及欣賞,忙道:“朋友你可是識得此宅的道路?”那人東張西望,看了一會后,才搖了搖頭。
譚月華一見那人也是不識得逃出此宅的路途,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同時,她心中不禁有點發怒,-道:“你既然不識路,為何……”
她本來是想怪那人,杖徊恢道路,何以亂帶自己,來到此處。
可是,她話尚未講完,突然聽得遠遠傳來了“嘿嘿”兩下,冷笑之聲。
那間小花廳,四面是窗,竹簾半卷,其時,大雨已止,陽光射穿鳥云,透了過來,小花廳中,也顯得甚是明亮。
但是那兩下笑聲,一庸入耳中,譚月華卻禁不住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突然之際,像是置身于冰窖之中一樣。
譚月華顧不得再去責備那人,抬起頭來,向他看去,只見那人以袖遮面,仍然不與她正面相對,但是卻用極為急促的聲音道:“譚姑娘,快!快運轉真氣,抱元守一,我是不行的了,你或者可以逃出去……緊記得……別去鬼宮!”
譚月華聽了,心中不由得大為奇怪,不知道那人的這一番話,是什么意思,身形一幌,來到了那人的身邊,剛想開口,突然聽得,那兩下難聽已極的冷笑聲,甫一停止,便傳來了一陣琴聲。
那一陣琴聲,悠揚已極!動聽已極!
聽在耳中,叫人頓時忘卻了人間所有的煩惱,譚月華的面上,不自由主地浮起了一個笑容,后退了一步,在一張紫檀木椅子上面,坐了下來,以手支頤,準備細細聆賞那股琴音。
她剛一坐下,忽然又聽得“砰”地一聲,只見那人,已然跌倒在地。
那“砰”地一聲響,令得譚月華心中,猛地一醒,也猛地一驚,一時之間,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起了那一次,自己和哥哥才一離開虎丘,便聽到琴聲,結果白白兜了幾十個圈子,如今,琴音又起,自己卻又頓時忘了危險……
譚月華一想及此,連忙勉力調勻真氣,抱元守一,可是,她趟是設法,要抵御那琴音,那琴聲卻趙是自然而然地直向耳豉中鉆來。
譚月華已覺得前后只不過片刻間,已然頭腦發脹,五臟翻騰,眼前金星直冒,幾乎難以支持下去,勉力站起了身子來,搖搖幌幌,向前走了兩步,只見那人在地上,用力向前爬行,來到了門旁,以肩將門關上,門一經關上,琴聲便抵了一些。
譚月華也覺得心頭,略松了一松,連忙翻身,待從窗外竄出去。
可是,她才一來到窗前,回頭一看,只見那人,伏在地上,正在大聲喘息,同時,地上已然出現了一灘鮮血!
那一灘鮮血,分明是那人在將門關上時,忍不住噴出來的。
譚月華見了這等情形,心中不禁奇怪到了極點!因為那人的輕功之佳,以及箭術之妙,分明已是一個武功極高的異人。
如今琴音一起,譚月華雖然已覺得絕難與之對抗,只不過支持得一時算一時,能支持多久,連自己也沒有絕對的把握。
可是,到目前為止,譚月華總算支持下來了,但是那人……在譚月華想象之中,武功要比她高得多的“高人”,卻已然不支倒地,而且,還鮮血狂噴。
譚月華心中固是奇怪,但是,她卻沒有時間去考慮這一點。
她一見那人的情形,便掙扎著道:“朋友,你,”她才一開口,真氣略散,而那琴聲卻又正在此際,轉為急驟。
只聽得一陣“大輪指”,琴音“冬!冬!”不絕,緊密之極,傳了過來,譚月華聽了,祗覺得如同被人在自己的要穴之上,一連扣了十七八下,胸口一甜,不由自主,口角也滲出了絲絲鮮血。
譚月華此際,已然可以肯定,那一陣一陣的琴音,實則上乃是一種神秘莫測,厲害之極的玄門功夫!而她更知道,若是再在這兒耽下去,則非為那陣陣琴音所傷害不可。
因此譚月華立即向前踏出了幾步,全身真氣鼓蕩,勉力能與那琴聲相抗,一面將右臂一揮,“嗆瑯瑯”一聲響,已然將纏在右腕上的鐵鏈,揮了出去,在那人的身上,一搭一纏,將那人的身子纏住,緊接著,又是向外一揮,先將那人,隔窗揮了出去。
那時候,她自己本身,已然覺得眼前金星直冒,搖搖欲墜。
而更令人難以克制的,是她的心中,突然產生了一股極是思睡的感覺。最好不顧一切地就倒在地上,睡它一個痛快。
然而,譚月華究竟是本來武功極有根底的人,而且,她自幼練功,一練便是極為上乘的內功,內功更是精純之極,絕不渾雜。
是以,她一方面,雖然產生了這樣的感覺,可是另一方面,她在心底深處,卻還甚是明白,明白自己心中,會突然產生那種感覺的原因,全是那琴音在作怪!而那琴音,當然是因為宅主人進入大聽,發現三個家人死去,而敵人卻無影無蹤,是以才想以琴音,將敵人置之于死地而發的。
所以,自己如果一睡了下去,便可能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
譚月華舉手,狠狠地在自己的“百會穴”上,敲了一下。
那“百會穴”,乃是人身奇經八脈的總會,一經敲擊,譚月華的精神,為之一振,緊跟在那人身后,足尖一點,便從窗中,穿了出去。
那人雖然被她-出在先,但是她向外穿出的身法,快到了極點,才一穿出,鐵鏈揮處,重又將那入纏住,譚月華略一轉目,只見外面乃是一個小小的花園,圍墻只有丈許來高。
譚月華心中一喜,連忙奔到圍墻旁邊。
到了圍墻旁邊,她胸口又是一甜,只角又涌出了一口鮮血來。
譚月華喘了一口氣,一提真氣,向上躍起。平時,丈許高下的圍墻,在她來說,一躍即過,根本毫不費事,可是此際,她已然為琴音所催,連吐了兩口鮮血,所受的內傷,已然頗深!
再加上她肩上所受的硬傷,本來就未曾完全痊愈,硬一提真氣間,肩頭一陣劇痛,只躍高了六尺,便向下跌了下來。
就在此際,譚月華只聽得琴音,漸漸地低了下來,同時,人影連閃,正在長廓之中,穿了過去,想是宅主人以為這段時間,敵人一定已然支持不住,昏了過去,是以派人去搜尋蹤跡!
譚月華心知自己兩人,在圍墻邊上,毫無掩遮,若不逃出,遲早要被他們發現,人急生智,后退半步,一提真氣,又向上拔起了六尺,鐵鏈猛地掙起“叭”地一聲,搭到了墻頭。
譚月華心中一喜,就著那一搭之力,身子猛地一翻,翻出了圍墻,“咕冬”一聲,到了地上,幸而墻外野草甚深,跌了下去,并沒有再受什么損傷。
在譚月華躍出圍墻的那一段時間內,那被鐵鏈纏住,被她扶在脅下的那人,連一動都未曾動過,像是一直在昏迷不醒。
譚月華在此際,也不及去細察他究竟是何等樣人,一跌倒在地,便拚命向前奔了開去,直奔出了四五里開外,那琴音才越來越低微,終于聽不到了。
譚月華喘了幾口氣,只覺得精疲力盡,眼前金星亂冒,停下了腳步,只覺得天旋地轉,前后左右,踉蹌轉了幾步,終于“叭”地一聲,跌倒在地,人事不醒,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展,她才悠悠地醒了轉來,只覺得像是有人以水在淋自己,睜開眼來一看,只見天色濃黑,天又下起雨來,自己竟是被大雨,淋醒過來的。譚月華只覺得自己全身無力,肩頭傷處又陣陣劇痛,內外傷勢,俱皆不輕。
她定了好一會神,才打量清楚,自己的所在之處,正是日間昏倒的地方。
可知在昏倒之后,并未曾被人發現過。
譚月華想起雖然身受重傷,但是總算留住了命,總是不幸中之大幸,便勉力站了起來。
她才一站起,便見到自己的身旁,有一團黑影,正在蠕蠕而動。
譚月華乍一見,心中不由得一怔,可是立即想起,那人正是日間在那所大宅之中,琴音一起,便自昏迷,全仗自己,救他出來的那個異人,待緩了一口氣后,才問道:“閣下也醒了么?”
那人“嗯”地呻吟了一聲,略略以手支地,坐了起來。那時,天正下著雨,天色甚為濃黑,是以譚月華仍然看不清對方的臉面。
譚月華聽那人的呻吟聲,有氣無力,所受的傷勢,分明比自己更重。
她一直以為那警告自己,不要到鬼宮去的人,武功比自己,高出許多。但如今看來,那人的武功,反倒不如她多多。
譚月華心中奇怪,正想開口問他,那人已然掙扎著問道:“譚姑娘,這兒……離……那所……大宅,有多少遠近?”
譚月華道:“約莫有五六里。”
那人吃驚道:“只有五六里?譚姑娘,快逃!最好……向……鬼宮的……方向逃去,或則那人有……所忌憚,不敢追來。”
譚月華苦笑道:“朋友,我和你一樣受了傷,只怕若是對方要追我們的話,我們無論逃到什么地方,都一樣地逃不了!”
那人低低地嘆了一口氣,道:“話雖是這么說,可是我們,總得找一個地方……先……
躲……上一躲……以免被人發現!”
譚月華在醒過來的那半晌中,勉力調勻氣息,又多少恢復了一點氣力,心知自己的內外傷,也一定要覓地靜養,方能恢復,便點頭道:“躲當然要躲,可是躲向何處?”
那人道:“若是譚姑娘肯跟我來,我知道有一個山洞,極是隱蔽。”
譚月華聽了,心中不覺一動。此地,已然將近北邙山,尋常武林中人,因為唯恐與鬼圣盛靈,發生沖突,就算有什么事,必要經過,也寧可繞道,以免一不小心,便會惹下無窮麻煩。
但是,聽那人的口氣,竟像是對附近一帶的地形,頗是熟稔一樣。
譚月華本來,已然想立即厲聲責問他究竟是什么來歷。
可是繼而一想,覺得對方的傷勢,比自己還重,就算要害自己,也不是自己的敵手,怕他何來?更何況,他一直像對自己,毫無惡意。日間在那所大宅之中,若不是他猝然發難。
自己能否逃出這場厄運,尚未可知哩!因此便點頭道:“也好。”
那人掙扎著站了起來,譚月華在黑暗之中,只見他以一張長可兩尺的短弓,當作拐杖,支地而立。那一張弓,弓身黑確確地,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可是那條弓弦,在黑暗中看來,卻是遍體通紅,竟像是一條燒紅了的細鐵捧也似。
譚月華一見,不由得脫口贊道:“朋友,你這張弓的弦,的是非同凡響!”
那人一笑,道:“譚姑娘果然好眼光,這張弓,相傳是當年神箭手養由基所有,乃是前古奇珍,弓弦更是火蛟的背筋所制,若是內力高的人,將弓弦拉滿了,一箭可以射出五里以外!”
譚月華聽了:心中更是奇怪,暗忖自己以前,以為那人的武功,遠在自己之上,一則是因為他輕功佳絕,二則,便是看到他所射出的小箭,勢子勁疾無比,絕非庸手所能。
如今方知道,原來他小箭發得如此之疾,乃是因為有一張寶弓的關系。
而且,他自己也絕不隱瞞他本身功力,尚不足將弓拉到滿弦。可知此人的功力不高,但不知何以輕功,又如此好法?
想了一想,也不及詢問,便見那人以弓支地,向前走去。
譚月華連忙跟在后面。雨勢一直淅瀝不停,對方人在何處,譚月華也根本看不到,只是跟著那條紅光閃閃的弓弦,向前走了,約有小半個時辰,也不知道轉了多少個彎,盡是在山路中行走,忽然之間,眼前更是一黑,像是雨勢已停。
但是譚月華卻可以感得到,自己已然走進了一個山洞之中。
她連忙停了下來,問道:“到了么?”
那人的腳步,也慢了下來,答道:“到了,只要再向前走出丈許遠,便是我所住的石室了!”譚月華順著山洞,又向前走出了丈許,只聽得“格格”連聲,面前突然現出了一陣青瑩瑩的光華。
那一陣光華,雖然極是黯淡。但是對久經黑暗的人來說,卻也足可以藉此以辨別物事。
譚月華定睛向前看去,只見那人,正在用力推一扇石門,石門只被推開了尺許。
那青瑩瑩的光芒,就是從那尺許寬狹的門縫中露出來的。
那人又將石門推開了些,一閃身,進了石室,道:“姑娘請進。”
譚月華連忙跟了進去,只見石門之內,竟是一間寬大已極的巨室!說是巨室,其實,只是一個山洞,但是那山洞卻天生方方整整,約有兩丈高下,三丈見方,壁上石質又白又細,在洞中,還有不少,看來也是天生成的石桌石床。
譚月華一見這樣一個地方,不由得喝了一聲采,道:“好地方!若是無人騷擾,只消五六天,只怕傷勢便可以痊愈了。”
那人一進石室之后,便來到了角落處的一張石床上,盤腿面壁而坐,嘆了一口氣道:
“譚姑娘……”可是卻又只是講了三個字,便欲言又止,沒有再向下講去。
譚月華對那人的身份,本來就極為疑心。起先,她當那人,是一位武林前輩。
可是,不但行事不像,連那人在對她講話的時候,語氣也是極為恭敬。但看他的情形,又不像是武林中正派中長的后輩弟子。但是,他的一身輕功,卻又如此奇幻,這無論如何,是假不來的。
然則,他究竟是何等樣人呢?
過了一會,未聽他再向下說去,譚月華不禁問道:“你想說……”
她本來是想問那人,既然叫了她一聲,是想對她,說些什么?
可是,她才講了三個字,抬起頭來向那人看去,無意之間一瞥,卻見左首的洞壁之上,一共兩排,共是一十八顆,諉出青瑩瑩光華的照夜明珠,一半嵌在石中,一半露出在外。
滿石室中,皆被青先照擢,便是由那一十八顆照夜明珠所發。
譚月華也是見過點世面的人,那一十八顆照夜明珠,固然價值連械,但是卻還不致于令得她話講了一半,便縮回口去。
令得她突然之間,住口不言的,乃是那刻在兩行夜明珠中的十幾個字!
那十幾個字,字跡歪斜,一望而知,是一個根本不會寫字的人所寫的。就像是才經塾師啟蒙的兒童一樣,而譚月華對之,卻是十分熟悉。
她自從離開仙人峰后,一連得到了多次警告,令她不要到鬼宮去,有兩次,乃是附有字條的,字條上的字跡,便是這樣的。
如今,在這個石室之中,又出現了這樣的字跡,當然不問可知,一定是那人刻下的了。
而那十來個字,所刻的卻是“大恩公鬼圣盛靈長生不死”。
譚月華一看到那一行字,心中的吃驚,自然可想而知。
在那人道及他對附近的地形,熟悉之際,她心中已然有點疑心。
如今,又在山洞之中,發現了那行字,可以斷定,那人一定是鬼圣盛靈一黨。
譚月華一驚之余,好半晌講不出話來。
那人既然是鬼圣盛靈的同黨,則自己是才離虎窟,又陷狼穴。
而更糟糕的是,此際,自己內外傷,均極是沉重,絕無與人動手之力。
譚月華本才離開武夷仙人峰的時候,只當到了鬼宮之后,會有極大的兇險,怎知未到鬼宮,才在路上,便已然幾番陷入絕境上退一次,看來是再也難以脫身的了!譚月華知道,這時候,若要與對方斗力,雖然對方,一樣身受重傷,足可勝他。
可是,又焉知對方沒有幫手?
這時侯,并不消什么一流高手,只消出現一個鬼宮雙使般的人物,便可以令得自己,葬身此處!如今看那人的情形,像是對方的幫手,還不致于立即出現,若是不趁此機會逃走,更待何時?
主意打定,立即偷偷地向石門走去。
她行動之間,極是小心,一點聲息也沒有,而那人又是面壁而坐,照理,絕無理由,為那人發覺。可是,譚月華才一來到門邊,便聽得那人問道:“譚姑娘,你要上哪里去?”
譚月華心中一凜,“嗆瑯”、“嗆螂”兩聲,兩條鐵鏈了一齊向外,揮了一個圓圈,沉聲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嘆了一口氣,緩緩地道:“譚姑娘,你何必管我是什么人?你在這里養傷,卻不是好?我的傷勢雖重,但是我生具異稟,和常人不同,一個對時之間,定可復原,又可以伺候你,你為什么定要走?”
譚月華聽出他的語音甚是真摯,而且,還夾著不少憂傷的意味。而且,譚月華更聽出,他的語言,顯出他的年紀較輕。
譚月華自從和那人打上交道以來,兩人雖然幾乎一齊死在那所大宅之中,是譚月華舍命將他救了出來的。可是,譚月華卻一直未曾和那人正面相對過!因此連他是年輕年老,也不知道!
當下譚月華仍然是蓄招待發,喝道:“然則鬼圣盛靈,是你什么人?”
那人怔了一怔,才道:“鬼圣盛靈,是我的救命恩人,就像譚姑娘日間救了我的一命,是我救命恩人一樣,只可惜我已然舍身與鬼圣為奴,不能再追隨譚姑娘為奴了。”
譚月華聽了這話,不由得老大不明白,但是,她至少明白,那人實則上,對自己并沒有什么惡意,便略松了一口氣,先自懷中,摸出了幾顆治傷圣藥,順津咽下,來到了一張石椅上,調勻了一遍氣息,才問道:“然則,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那人嘆了一口氣,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譚月華不禁失聲笑道:“那你總也有一個稱呼才是啊!”
那人道:“我稱呼倒是有的,自從我舍身與盛恩公為奴之后,人家便叫我‘鬼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