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自稱叫作九涯的妖怪在龍八的盛情挽留之下,半推半就地留在了宮中。
龍八雖收留了這落難大妖,但想著要掩人耳目,也沒讓宮婢重新收拾住處,留他住在了自己的寢殿裡。他又許久沒有得到七哥的消息,眼下見這妖怪是七哥的朋友,龍八更是對他倍感親切。九涯又和顏悅色地與他說了幾句話,龍八便把日間此妖嗤笑自己呆傻的話忘得乾乾淨淨。倒是一心一意地好生招待他,甚至願意把自己的宵夜點心分一半給九涯吃。
大妖九涯有點心不在焉神思不屬,謝卻了龍八的好意。
龍八倒也不在意。他覺得自己已經表達了分享的意願,對方不接受,就算是日後七哥知道了,這也不能怪罪自己不曾熱情好客了。
他這一天過得頗爲折騰,這時侯倦意上涌,胡亂嚼了兩塊點心就爬上牀去,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又被殿外一陣拍門呼喚吵醒。
那聲音不大,卻執著得很,半天都不停,蒼蠅一般嗡嗡嗡嗡吵個不休。龍八抱著被子打了個滾,本要爬個枕頭去堵耳朵。卻從那呼喚聲裡分辨出那是太傅邵晨的聲音。
龍八有心不理,但他好歹還有那麼點兒意識,知道此時裝聾作啞倒是簡單,明日邵太傅小報告一打,叫太后老嬌小得知,恐自己又要受皮肉之苦。
如此不得不把眼皮撐開,坐起來搖晃兩下腦袋,好使自己清醒一些。
他一睜眼,看見對面的九涯也醒著,他神色有些凝重,似乎連氣息都刻意收斂了,還有些蒼白的俊臉上眉頭微微地攏著。
龍八覺得九涯有些緊張。
也是龍八睡迷糊了還沒全清醒過來,一時氣血上涌,當下拍著胸脯對九涯低聲保證道:“九涯哥哥,你別擔心,不管外頭來的是誰,我絕不讓他們進殿裡來就是。”
九涯對著他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出去。
龍八也不喚宮人內侍,自己吧噠吧噠地趿著鞋出了殿。
邵晨上次一時衝動,上前揭他的被子吃了個大虧,惹得流言纏身。這人吃了虧便學了個乖,這次便再也不肯冒然進殿。
龍八將殿門開了條縫,一閃身鑽了出來,反手又將殿門掩好。他穿著一身歪歪扭扭的中衣,一幅睡夢裡被人吵醒的樣子,站在門口打著呵欠,一幅挺不爽的樣子道:“……大半夜的,什麼事啊?吵什麼呢,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呵欠打到一半,轉眼瞧見邵晨身後二米開外還負手站著個卓爾挺撥的身姿,藉著宮燈一看,不正是好幾日都沒到宮中露面的常洙老龍麼!
龍八愣了一愣,立即換了一幅討好的口氣,殷勤的搖著尾巴笑模笑樣地上前巴結:“常洙哥哥,你怎麼來啦?這大老遠的,有什麼事你只管傳個信來,讓我過去就是……”
常洙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當著外人的面,這名義上的國師事實上的京中首惡還是要給九五至尊兩分薄面的。
常洙拂了拂袖子,彬彬有禮地道:“皇上客氣了。”
龍八撓了撓頭,嘿嘿地乾笑了兩聲。
常洙也是知道他慣是不太會說這小面應酬話的,也懶得和他繞圈子,直話直說道:“本座聽聞有莫名黑影夜入宮苑,特意過來看看。”
龍八‘啊’了一聲,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常洙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他,淡淡道:“不知道皇上有沒有發覺宮中有什麼異樣?”
龍八心裡隱約有股子不祥的預感。九涯沒提仇家是誰,龍八因爲日間才見他從常洙的小院中出來,也沒有往老龍身上去想,這時見常洙尋上門來,他有如醍醐灌頂,猛然間想到莫非常洙哥哥就是九涯的仇家?
他吃不準兩者之間的關係,不由得稍稍遲疑了一下,這才吭吭地道:“沒,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呀,我早早就睡了,我不知道……”
常洙又掃了他一眼,點了點下巴,不再說話。
龍八心裡突突直跳,想到九涯說過他已掩飾了全身的氣息,那仇家尋來也找不出他的具體位置,這才略略放下心來。他是不敢違逆常洙老龍的,可是要他把七哥的朋友交出去邀寵,他也是做不出來的。
龍八蔫蔫地又打了個呵欠,低著頭一聲不吭了。
常洙揹著手在檐下隨意地踱了兩步。
龍八心裡緊張,忍不住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擋在門口。
常洙笑了,對著龍八和顏悅色道:“皇上,你這寢裡也沒有什麼異常麼?”
龍八大吃一驚,幾乎要以爲常洙發現了九涯藏在殿中,忍不住偷偷擡眼去窺常洙,見他神色如常,彷彿只是隨口一問,甚至說話時正眼也沒有瞧向龍八。
龍八便把心放了一半回去,把頭搖得似個撥浪鼓:“沒,沒有,寢裡就只有我一個,在睡覺,嗯,那個,我睡著了,發生了什麼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的……”
常洙深深看了他一眼,最後笑了,他慢慢地道:“皇上,只要你能保證沒什麼異常就好。”
龍八被他笑得心裡發毛,正遲疑著要不要乾脆老實和常洙哥哥招了,反正那是七哥的朋友和他不算太熟,不能算是他買友求榮。
這兒還正掙扎著,那邊常洙卻不給他考慮清楚的時間,朝他一擺手:“沒事了,回去接著睡你的。”說罷一拂袖轉身就走。
就這麼走掉啦?
龍八還有點不敢相信常洙哥會這麼好說話,愣愣地站了半天,夜寒露重,龍八突地打了個噴嚏,猛然回過神來,忙擺手讓面露關切的宮人們退下,自己哆哆嗦嗦地溜回宮殿裡去。
龍八連冷帶嚇,睡意全無,鑽回被窩裡,哆哆嗦嗦地把方纔的經過和九涯講述了一遍。
九涯顯然對常洙頗爲忌憚,手心裡也是捏著一把冷汗,面上卻還要裝得若無其事。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來,在龍八頭上拍了兩下表示安慰。
龍八可不領情,他覺得這樣的安慰和他冒的風險比起來簡直是雞毛蒜皮不值一提。他縮在被窩裡把自己蜷成一團,猶自心有餘悸。吭哧吭哧地報怨;‘九涯哥哥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怎麼也不事先告訴我你的仇家就是常洙哥哥呢?要是被常洙哥哥知道我收留了你還瞞著他,那我可就慘啦……”
九涯心道我當然不能告訴你,嘴上卻不這麼說,只是笑了笑道:“這事說來話長……”
龍八隻想著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事若是日後叫常洙知道了,只怕自己逃不了一堆暴打,不由得愁得跟什麼似的。事已至此卻是說什麼都沒用了,龍八眼下也就是那麼報怨一兩句,也沒想著要讓九涯如何賠償自己可以遭受到的皮肉之苦,自然也沒有興趣去打聽九涯的說來話長。
這反倒讓九涯有些過意不去,他雖然行事邪妄了一些,卻極是恩怨分明。這小龍雖然呆笨了一些,對自己施以援手著實是出自一片好心。眼下見他害怕,九涯多少也有點兒愧疚,依在一旁對著龍八笑道:“以後大家都是自己人,你有什麼要我出力的地方只管說。我家在北溟,若是以後敖峻不要你啦,你也有個去處唄……”
龍八怒了,從被窩裡探出腦袋來,對著九涯怒目而瞪:“你胡說八道,峻哥哥怎麼會不要我……”
九涯目光一轉,見他面紅耳赤,顯然是真有些生氣了,笑了一笑也不分辨,正想再開口說點什麼,突地臉色便是大變。
有些些的琴聲若有若無地傳來。旁人也許還不覺得有什麼,在龍八這等有法力傍身的人聽來卻大不尋常。
龍八隻覺得那琴聲裡透出股極強的術法波動,無形似有形,彷彿能夠摧金斷玉,從四面八方涌來,整座宮殿就像是紙糊的豆腐做的。龍八彷彿看到開形的音波像千把把利劍,貫天徹地,把他的小小寢殿裡裡外外穿了個通透。
龍八滑還不覺得有什麼,面前的九涯卻像是被大錘重重擊打,滿臉痛苦之色。琴聲悠悠不絕,他僵直著身體支撐了片刻,猛然向前一傾,一口血噴濺出來。
龍八嚇了一大跳,也顧不得報怨了,從被窩裡拱出來,忙忙去看九涯:“妖怪哥哥,你怎麼樣啦……”
九涯彷彿痛苦之極,匍伏著掙扎了片刻,維持不住人樣,漸漸顯出原形來。
龍八驚駭莫名,只會手足無措地在一旁傻呆呆地看著:“??”
常洙別外也沒有多看,衣帶飄飄地出了宮來,卻是不急著走,也不知從哪兒弄出把古琴,也沒見他怎麼動作,一晃就上了大殿鑾頂。
一路送他出來的邵晨太傅可沒有那攀檐上瓦的本領,見國師大人旁若無人的上了殿頂,當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訕訕地站在那裡。
常洙常常長身玉立在站在殿頂吹風,早已練得八風不動,那裡還會在乎旁人的眼光。他在殿頂盤腳坐下,將琴放在膝上,自得其樂地彈奏起來,也不知是什麼曲子,倒也還能聽。
邵晨站了一會,想了想在欄下尋個地方坐了,耐著性子等國師抽風完畢。
琴聲隨著夜風悠悠傳開,過不了片刻,隱隱約約有驚呼聲斷續傳來。
邵晨皺眉,站起身來。他覺得那聲音有點像狗皇帝的?
夜色如墨,只能看見黑漆漆的宮殿一角,別的什麼也瞧不出來。
邵晨不由得朝殿頂那尊大神看去,常洙老龍低頭專心拂琴,無動於衷,一邊低低笑道:“小八,這可不能怪本卒,你親口跟我保證了殿裡只有你自己的……”
慘呼聲更大了些,隱約聽得龍八慘叫道:“常洙哥哥……我再不敢啦……常洙哥哥……常洙祖宗、大爺、爹……救命吶……”
邵晨悚然而驚。
殿頂上老龍淡定地撫琴,淡定道:“風太大,我聽不見……”
邵晨嘴角抽搐,覺得皇帝和國師都有點不著調,但真要說,他還是認爲國師要比狗皇帝龍八更靠譜一些,眼見常洙鎮定自若,經過一番心理鬥爭,覺得自己還是沒必要過去看了。
殿中九涯完全形出人形,人首蛇身,將身子盤踞起來,把驚駭得涕淚橫流的龍八纏在其中,兩枚利齒伸出脣外,口角處還沾著殷紅血跡,任是之前多妖多美的一張臉,此時也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九涯披散著長髮,嘶嘶地吐著紅信,朝著殿外某個方向嘶聲道:“常洙,我與你素無仇怨,若是你今日再欺人太甚,我便拖著這小龍一道做個墊背……”
龍八嚇得直哭:“嗚嗚嗚嗚……”
九涯傷口大痛,眼前也是一陣一陣的發黑,更被龍八的哭聲吵得頭暈眼花,拿尾巴抽了他一記,壓低著聲音道:“閉嘴,我就那麼一說,嚇唬嚇唬他……”又想到龍八哭一哭纔像受人要挾的樣子,遂不再理會龍八。
他那聲音邵晨也是隱約聽到了,臉色大變。再次轉眼去看常洙。
殿頂上常洙老龍依舊一臉淡定地掏了掏耳朵,溫文爾雅地道:“風太大,我聽不見……”
邵晨:……
九涯:……
龍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