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八兒情史
這消息好似晴天霹靂,把龍八給劈得呆掉了。
常洙在送龍八入宮之前曾說起過,皇帝的大行之日不在今年冬天就在明年春裡,龍八那時並不認識皇帝,這話當時聽了也沒有別的想法。
後來進了宮,他雖被皇帝百般教訓,卻也有些感情。知道這無可避免,又覺得那好像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也刻意的讓自己不去想這種事。
但是皇帝卻走得這樣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龍八他被宮人拉著,匆匆忙忙地直奔皇帝的寢宮,覺得自己就想在做一場惡夢。直到聽見殿內傳來的隱約哭聲,這個夢才變得真實起來。
龍八吸了吸鼻子,心裡堵成一團,說不出的難過。皇帝雖然對他要求嚴厲,但同時也不曾有半分虧待他。龍八雖然天真稚氣,但誰對自己好,他心裡一直是知道的。
皇帝是在睡夢之中走的,走時也沒受什麼苦,神色之間十分安祥,他膝下沒有子嗣,一朝天子駕崩,牀前除卻臣子,竟只有冷冷清清的幾名綴泣的嬪妃。而常洙老龍遠遠站在朝臣之中,隱約只瞧見他臉上似乎沒什麼表情。
龍八走近前了些,看見皇帝如同睡著一般的神色,又想起昨日自己明明還見到他同常洙有說有笑,轉眼間卻天人相隔,他實在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接受眼前這一幕。
再聽得耳邊嚶嚶嗡嗡的哭聲,龍八也再忍不住,哇哇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他哭得天昏地暗,直引得不少大臣紛紛惻目,但龍八這便宜太子哭得情真意切,倒也沒人好多說什麼。
龍八哭了一陣,常洙自跪了一地的人堆裡慢慢地踱過來,將龍八拽到面前,難得拿自己那面料華貴的衣袖給龍八擦臉,一邊淡淡地安慰道:“太子還請節哀順變。”聲音裡無喜無悲,就連他整個人也看不出有什麼情緒的波動。
龍八怔怔地看著他,心裡暗罵常洙真是沒心沒肺,昨天還和皇帝伯伯手牽手好得油裡調油□滾滾,這才一天都不到的工夫,就人走茶涼無動於衷了。他想起昨日所見,再看看眼前,又不禁悲從中來,哀哀切切地淚珠掉個不停。
常洙作溫柔文雅狀給他擦了半天臉,正有些不耐煩起來,突覺得手中袖子黏滑,仔細一看卻是抹了一把龍八的大鼻涕,老龍嘴角抽搐臉色微變,忍了半天還是沒有一袖子再抹回龍八臉上去,他側過頭去吩咐宮人:“先帶太子下去更衣。”
便有人上前來原牽走龍八,悄聲道:“太子請隨老奴這邊走……”
龍八出殿時回頭望去,只見常洙已經走到一旁,正和幾個重臣低聲說話,似是在商量著皇帝的身後事。
龍八還要細看,被那名太監輕手輕腳地拉著他走開了。
孝服是臨時趕製出來的,穿在龍八身上有些寬大,老宮人躬身給龍八繫著衣帶,聽著宮中一百零八下的喪鐘遠遠地傳開去,紅著眼一邊低低地安慰著龍八:“……太子,皇帝這一輩子疾病纏身,少有輕鬆快活的時候,這時候去了,也算是少受些罪……”
龍八怔怔地瞧了瞧他,認出這名太監正是平素跟在皇帝伯伯身邊的服侍的老人,一時又有些感傷。
那人也知自己這番話實在是有些大不敬,見龍八不錯眼地瞧他,微微有些不安,卻並不爲自己多作辯解,只是微微地一躬身道:“……還請太子節哀。”
龍八當然也不會去計較這點出言不遜,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臉,那眼淚卻像是擦也擦不盡的。哽咽著道:“常洙哥哥,他,他沒有良心……”
老太監輕聲道:“國師大人學究天道,見慣了生死,送走過本朝數位先帝,遇到這樣的事情,自然不會再像常人一般悲切。”
龍八想起昨日所見,陽光下他二人十指相扣的手,心裡只是說不出的難過鬱堵,嗚咽著道:“你,你不明白……”
老宮人確實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又勸了兩句,皆是不得要領。只好默不作聲地陪在一旁。
龍八沒能夠悲切很久,就被人拉去按著禮節做這做哪。
皇帝的梓宮就佈置在原先的寢殿之內。皇帝病了許久,雖然明面上無人敢談論大不違的話題,但私底下多少也有些準備,這事雖來得突然,卻也不是全無防備。
龍八出去時,殿中已經換了一番光景,往來宮中皆盡縞素,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光景。皇帝身後無子,龍八作爲太子,紅著眼跪坐在主喪位,看著宮人忙碌,大大小小的官員身著素服,前來殮奠弔唁。常洙又不知跑那兒去了。
龍八看著來來住住的人,按著司儀的提點麻木地還理。每個人臉上的神色都顯得十分凝重,然而卻看不出有多少人卻又是真切的悲傷,龍八看著想著,難免恐懼又傷心,忍不住又要哭一陣。
龍八還看見了大莊,他的身份足夠進宮憑唁,在一干身著素服的官跋員裡,大莊顯得長身玉立,他趁著旁人低頭之時,對著龍八微微笑了笑,似乎是想傳達一下安慰的意思。
龍八正是真心悲傷難過,見他還笑,不由得心頭大怒,這時候他混然忘卻了自己進宮的初衷,只是鬱鬱不平,轉過頭去不看大莊,心中不知不覺已暗生蒂芥。
他渾渾噩噩地守在皇帝的棺槨旁一整天,夜裡倒不用他再守靈,龍八壓抑了一整天,終於得於休憩,卻並不覺得輕鬆。
這樣大的場面,玄青頂著小侍衛的行頭,這種大場面輪不著他露臉,更沒有資格進皇帝的梓宮。那是天子的平素起居之所,玄青也不敢亂來,並沒有施展隱身術陪在龍八身邊。這一切都只能由龍八一力承擔。
玄青對此也很是懊喪,等晚上龍八回來時,他又已經變作烏龜了,玄青倒是想爬到龍八膝上,展現自己無比寬大的溫柔情懷,好生寬解龍八一翻,若能借此打下深厚的情誼,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
但龍八並不領情,他心裡悶悶堵著,卻也不想和玄青說話。玄青寬慰他的話,他也沒怎麼聽得進去。
他在夜裡翻來履去地睡不著,一閉眼就總看見皇帝伯伯的音容相貌,彷彿還在眼前。他懼怕那種生離死別的感傷,又不能理解常洙的淡漠,只覺胸口說不出的難受壓抑。
龍八坐起身來,他偷偷地溜出去,來到當日他藏身的那座假山上,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開始悄悄地嗚咽。真實他還剋制著,後來越哭越傷心,並放聲大哭起來。
如此哭了一陣,這聲音終於把人引來。龍八肩上被人輕輕地拍了拍,一人輕聲道:“原來太子你在這裡。”
龍八淚汪汪地擡起頭來,大莊在他面前蹲□來,卻仍比他高出一個頭,注視了他一會兒,輕聲道:“太子,夜深天涼,回去吧。”
龍八低聲哽咽道:“皇帝伯伯他……”
莊霖沒有再說什麼節哀順變的話,伸出手來摸了摸龍八的頭。看著眼前縮成一團的龍八,莊霖不由得在心裡嘆了口氣,這位世子家境破落,早已沒有什麼家人親屬,接進宮裡來也不過數月的工夫,如今先帝撒手西去,這孩子身邊竟是再無一個親人。國師行事向來又是隨心所欲,也不大管他。
眼前龍八雖然貴爲太子,其實在宮裡說到底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伶仃小兒,卻也可憐。
莊霖脫了外衫披到龍八肩上,又輕輕道:“回去吧。”
龍八狠狠抹了把眼淚,漸漸止了哭聲,他心裡卻莫名地憋著一口悶氣,不知怎地就是不想聽莊霖的吩咐乖乖回去。他倔強無比地蹲在地上不動,怔怔地發呆。
莊霖也不催,他見慣了生死,知道這種傷親哀痛於言語勸解無效,只有等龍八自己慢慢排解。過了片刻,他索性也在旁邊坐了下來,陪著龍八坐了一陣。
秋風在宮宇之間迴盪,吹得樹葉嗚嗚作響,似乎其中還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哭聲,遠遠傳來。那人有記著先帝恩德的宮人哀聲。
飛檐下的宮燈換成縞素,越發顯得光線悽清,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龍八先前哭得投入,沒有注意到這些,這時四下裡安靜下來才覺得陰森。說來有些丟人,龍八這神獸卻是怕鬼的,平時還好,在宮裡剛死了人而且還是熟人的的情形下,也不由得他不怕。龍八悄悄地往莊霖所在的方向挪了挪。過了一會,又再挪了挪,直到緊緊挨著莊霖,才稍稍定下心來。
他一邊探頭探腦地向四下張望著,一邊用還帶著哭音的嗓子悄悄地問莊霖:“莊師傅,你說,會不會,有鬼?皇帝伯伯變的鬼……”
正說著時不知那兒傳來一聲淒厲貓叫,龍八也隨之大叫一聲,往前一撲,緊緊抱住了莊霖的胳膊,他眼也不敢睜,縮著脖子道:“鬼,鬼來了麼?是皇帝伯伯的鬼來了麼?”
莊霖哭笑不得,扶著他的肩膀拍了拍道:“先帝若是英靈有知,也只會在天上庇佑太子,太子不必害怕。”見龍八顫了一顫,卻是閉目不動,莊霖醒悟過來說錯了話,改口道:“這兒什麼都沒有,你別怕。”
龍八這才壯膽睜眼四下一張望,只聞風聲呼嘯,只見燈下樹影搖搖,但除此之外也就沒有別的了。龍八稍稍安下心來。
莊霖聽他小聲嘀咕道:“皇帝伯伯,你死了我也難過的,我哭得很傷心很傷心的……但你變成了鬼可千萬不要來找我,我給你燒很多很多錢,讓你花也花不完,我以後都好好讀書不睡懶覺,你晚上別來找我,常洙哥哥都沒哭,是他不好,你去找他……”如此唸了一氣方纔定下神來,又想起按敖峻所說,只怕皇帝伯伯很快便投胎轉世去了,如此懼怕去了幾分,反而添上幾分惆悵。
莊霖見他先前哭得傷心,臨了卻又怕見到皇帝的鬼魂,暗暗有些無言,看在他只是個孤苦無依的傷心少年人,忍住了什麼也沒說。
龍八自己愣了一會,又拉了拉莊霖的袖子小聲道:“皇帝伯伯死了,我很難過,可是常洙哥哥看起來卻一點兒也不傷心,皇帝伯伯對他那麼好……”
事涉常洙,再想起有關皇帝和國師的那些傳聞,莊霖卻不便隨意評價了,但聽龍八口氣裡耿耿於懷,卻又不好避而不答,他想了想道:“國師與陛下多年情誼,並非你眼前所見就能言說。國題大約也是傷心,只是未必要讓人看見。再說人難過起來,卻不一定就是要哭的……”
龍八不解,吸了吸鼻子說:“可是我難過了就想哭的……”他仍不能明白,就丟開了這個問題改口道:“你是說,常洙哥哥有可能是像我一樣,找個地方躲起來哭?不想讓人知道?”他想到這個可能,心裡這纔有些釋懷,又好心地道:“那要不要我去找他,安慰安慰?”
莊霖心想還躲起來哭,剛纔那小嗓門嘹亮得整個皇宮都聽得到了。見龍八要找常洙,莊霖道:“我方纔巡邏時見到國師,他在鑾殿屋檐上喝酒。那兒太危險,太子不可亂爬。”常洙站在屋檐上的身姿遺世獨立,白衣在夜空中翩躚飛舞,他神色漠然地看著遠方,沉默不語。莊霖從那背影覺出一絲感傷的情緒,潛意識裡就不想龍八去打擾。
龍八卻聽得老龍又在喝酒,打了個哆嗦,遂不再提安慰常洙一事。他睫毛上掛著眼珠,想了想又小聲地道:“我要峻哥哥……”
玄青和敖峻兩人的身份,對外就說是太子從封地帶來的侍從,卻是不替宮裡管的。莊霖也不知敖峻下落,歉意道:“這個,敖侍衛最好像不在……”
龍八知道敖峻遠在天邊,自然不可能他叫一聲就立即出現在這裡,沉默著不作聲。
遠處更鼓傳來,莊霖起身望去,又勸龍八道:“太子,時辰不早,臣送太子回去,明日還要很多禮儀要太子操持。”
龍八沉默了一會,想站起身來,誰知他在此地蜷縮得久了,腿腳麻木,幾乎摔倒下去。
最後還是莊霖俯下/身子,背了他慢慢走回去。莊霖聽到太子在他背後又小聲地叫了一聲峻哥哥,正微微一愣,只覺頸上有隻胳膊摟了上來,龍八將臉埋在他背上,一滴溫熱的眼淚落在頸間,不時氤溼了一灘。
莊霖有些可憐他,卻也不知當如何安慰,只好沉默著一路將他背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