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八兒情史
皇帝又把他一番好罵。
好在皇帝的精力不足以支撐他的怒氣,否則龍八能做的事唯有抱頭鼠竄而已。
龍八乾巴巴地陪笑著,由著他罵。他總不能告訴皇帝,說我就是來敗壞你身後的江山的,只需要吃喝玩樂遊手好閒,要的就是不學無術。
他這番冒失舉動的後果,就是讓皇帝在一番咆哮之後,決定給他請最嚴格的師傅教導的同時,還命令他每天兩個時辰要隨在自己身側學習理政。讓龍八內心鬱悶得直想撓牆,自己都想把自己那多事的狗爪子給剁下來。
但他瞧著眼前這個病弱憔悴而不失俊美的中年人氣喘吁吁地教訓自己,每句話都伴著撕心裂肺般的咳嗽,整個人都佝僂起來,龍八總是有些不忍心的。
而且皇帝名義上是他的長輩,這番教訓他的話雖然字字毫不客氣,但都一言中的,不曾捏造。話裡言間,隱隱有一番愛之深而責之切的意味,讓龍八也覺得,他實在很像是一個長輩,於是龍八就算捱了罵,倒也生不起氣來。
他老老實實地低著頭站遠了一些,乖乖聽訓。
皇帝額頭滲著密密層層的冷汗,也沒有多少氣力訓他,緩過一口氣來,疲倦地朝龍八擺了擺手,低聲道:“你先下去……”
龍八都已經預備好挨他一頓長篇痛罵,突地等來這麼輕飄飄地一句,想像與現實的差距太大,還讓他有些不敢相信,伸出一個指頭,指著自己鼻子疑惑地問道:“我?皇帝伯伯,你是讓我下去麼?你罵完了?”
皇帝微微皺眉,看也不看他了,揮蒼蠅似的擺了擺手。
一旁的太監知道這是皇帝倦了,加之不想再看這憨直的淮世子在眼前添堵,忙上前去示意還不解地偏頭叫著皇帝伯伯的世子禁聲。引著他出得殿來。
出殿了也沒送他回去原來的小院,而是送他去了離養心殿最近的一處偏殿。
這名太監伺候明成帝多年,在宮內也是有身份的老人,看待這世子也就不像旁人一般惶恐,他又是真心向著皇帝,言語神色間就微微露出些嗔怪,埋怨他不該違逆皇帝。
龍八心裡那個喊冤,心說我也不想惹皇帝生氣,這都已經罵不還口任憑處置還叫態度不好麼?皇帝一生氣就要給我找事兒做,你以爲我樂意?不就抱一抱大腿麼,皇帝伯伯他怎麼偏偏就氣成那樣,我能有什麼辦法?
他心下憂傷,真正產生出伴君果然如伴虎的感悟,那病仄仄的老美人皇帝伯伯哪怕外表再孱弱病重得像紙糊的一般,可誰說紙糊的老虎就不是大老虎了。
再一想到明日就有師傅來管束自己,還要與大老虎皇帝相處上幾個時辰,他都不敢想自己還要犯上幾回錯,惹皇帝動幾回氣。雖然常洙說皇帝的壽數到今冬或者明春,但龍八還是擔心被自己氣出個萬一好歹來,時機不對壞了事,
他雖是第一次和皇帝正式相見,見面過程也絕對談不上愉快,但一想到活生生一個人將要不可挽回地走向死亡,他隱隱感受到生死之威遠在人力之上,心下酸酸地有些莫名感傷,忍不往狠狠地把臉皺成一團。
老太監瞧見他這形容,以爲他是心生悔悟,倒對他印象略有改觀,回去之後,倒是在皇帝跟前替他開解,不偏不倚說了兩句,這是後話。
這偏殿比他住了一晚的院子大得多,宮女太監都是原班人馬,但大約是靠近皇帝寢殿的緣故,侍衛十分森嚴,常洙跟過來看了看他,下午時敖峻也來了一趟。
敖峻看起來倒是沒有什麼異常,只是陪他坐了一坐好言安撫了他一番,卻怎麼也不肯再陪他鑽到被窩裡頭講悄悄話,沒等入夜就走了。龍八礙著那外頭多了一倍不止的侍衛,還有個耳朵靈得就跟狗似的,一有風吹草動就會不敲門闖進來一探究竟的丁銘,也不敢纏著他放肆說話,生怕弄出什麼聲響驚動旁人,也擔心自己什麼不慎的舉動,明天再傳到皇帝耳朵裡去。
他內心是如此的想要長吁短嘆憂愁難言,一夜裡自然輾轉反側難以入眼,等到天亮時剛剛迷糊過去,卻又被人叫醒。
他揉著眼睛發了會兒傻,由著人給他更衣穿鞋,擡頭看向窗外,這才發現天色僅僅是微明而已。龍八愣了一愣,偏頭想了片刻,便要向後仰倒在牀上。
被身旁一人眼明手快捉住了,龍八定眼在他臉上細看了半晌,只覺得這人面熟,似乎昨天在皇帝身邊見過。
只聽這人低聲道:“世子莫要睡了,奴才奉皇上的口諭前來喚世子起牀,皇上請邵大人來爲世子教習功課,世子雖不必六禮四拜,但也不可輕忽,還需早早沐浴更衣,莊重以待。”
龍八聽得是皇帝的意思,只好勉強把歪下去的小身板又挺直了。他掩口打了個呵欠,忍不住小聲埋怨:“天都還沒亮,早著呢急什麼。皇帝伯伯怎麼也不讓人家多睡會。”
向前的太監擰了毛巾遞給他擦臉,一邊低聲道:“皇上平日上朝,每日裡也是這個時辰起身。”
龍八也不知心裡是什麼滋味,愣了一愣,脫口而出道:“皇上病成那樣,就該多休息纔是,起這樣早做什麼?”
這名宮人不敢隨意議論皇帝,只是默然不答。
龍八得知皇上同樣早起,一時之間也是無話可說,撐著眼皮起來沐浴更衣,諸事完備只等著師傅上門。
他在正殿裡坐著,點心不知不覺吃了好幾盤,眼看日頭高起,那個什麼邵大人卻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最後一問才知道原來他這位師傅身爲重臣同樣也要上朝,教習之事要等到散朝之後。
龍八不由得憤憤,心道散了朝老師纔來。那這般早把我折騰起來做什麼,果然是昨日抱錯了大腿反而得罪了皇帝伯伯,他自己要早起就見不得別人睡覺麼。
他有心栽回牀上再去困個回籠覺,但新來的隨身伺候那名太監顯然是得了皇帝的旨意,虎視眈眈地在一旁緊盯著,便是龍八坐得久了歪一歪身子,他也要小聲提醒,還時不時很無恥地將皇帝端出來嚇唬龍八,至於龍八想要倒下去睡覺那是休想。
被這樣的目光盯得久了,龍八覺得自己難得地感到有點消化不良了。他藉口自己點心吃得多了有些撐著,想出去走走。只要不是睡覺,這小太監倒也不攔著,橫豎時間還早,任由他出外散散步。
被人盯著的滋味不太好受,龍八下意識的就往偏靜處走,不知不覺周圍人越來越少,然後,龍八覺得,自己似乎,大概是迷路了。
他起初還有些心急,然而轉念一想,自己長時間不回去,自然有人會來尋找。尋他之人必然熟悉宮人路徑,等人來尋必定要比他自己尋路回去方便得多。
如此一想,龍八於是心安理得地閒逛起來。
他見前面有一處假山,便爬上去尋了個僻靜的位置躺下來,曬著暖烘烘的太陽,他覺得十分舒服,正迷迷糊糊地半夢半醒之間。聽得唏唏嗦嗦的伴著說話聲似是有兩人過來。
本來龍八要是睡著了,打雷也難得醒的,但是猛然間聽這兩人說話間提到皇帝和世子這兩個詞,龍八耳朵一動,神志漸漸有些清醒過來。
來的是兩名浣洗衣服歸來的宮女,只聽其中一人道:“……我聽說,皇上好像不太喜歡淮世子……”
另一人年歲長些,悄聲道:“這其中的隱情十分隱密,你進宮還沒有幾年,想來你就不知道了……”
原先那人十分好奇,連連追問道:“這是爲什麼?姐姐快說說……”
龍八也十分好奇這個隱情到底是什麼,他從藏身之外爬起來,居高臨下地蹲在假山上,捧著下巴豎起耳朵,集精會神地準備聽八卦。他知道偷聽不好,但覺得這可不是自己偷聽,是別人非要到他面前來說,因此聽得理直氣壯毫不慚愧。
那兩名宮人看了看左右無人,放下盛衣的木盆,走近了假山腳下,用壓得極低地聲音嘀咕起來,卻正好能讓龍八聽得清清楚楚。
只聽這年長宮女道:“……皇家子嗣單薄,到了皇上這一輩,就只剩下淮王這一個遠房堂兄弟,當年老太后可憐淮王喪親,把他接在宮裡撫養,與當今皇上同吃同住……據說是皇上對淮王日久生情,因此……又據說淮王誓死不從,皇上沒了辦法,又不想他在跟前日日相見徒添傷心,這才把令淮王還邑封地,非召不得進京……你說皇上看著這淮世子能不睹人思情麼,又怎麼會喜歡得起來……”
兩人嘀嘀咕咕半天,又數落了不少當年的舊故密辛,聊得十分盡興,這才抱著木盆走遠。
龍八蹲在假山上,已是震撼得呆掉了。他覺得,皇帝伯伯看起來一臉正直滿身剛硬,似乎和兩個宮女口中虐戀情深的形象不太一致。但他還知道這世上還有個詞叫做人不可貌相,當日那個真正的淮世子看起來還不是一臉純良,結果敲他悶棒可一點兒也不手軟。
他回想了一下淮世子的相貌,琢磨琢磨,又和那天見過的小倌比較了一番,覺得雖然氣質不太一樣不過臉蛋上可差不太多,都是很白很白的小白臉。以此反推自已現在這個身份的便宜老爹當年的淮王,想必也是一張很白很白的小白臉。那麼,那什麼日久生情求之不得反目成仇的橋段,也許大概,也不是沒有一點點可能……
當年對老子因愛生恨,如今自己又主動去抱他大腿,難怪皇帝伯伯要惱了!
龍八也不知道自己內心該作何感想了,他激凌凌地打了個冷戰,感到遍體生寒而且還是惡寒。覺得這事還是必須求證一下的好。他哆哆嗦嗦地爬下假山,抱著自己的小肩膀一溜煙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