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不漢?衆人奇怪。那時流行取單字名,除了一些高人隱士及年紀稍長的少數人外,一般都是在姓后冠以單字名,十幾歲的孩子中鮮少見雙字或多字名的。而眼前這個少年不僅起了個雙字名,而且看名字的意思,就好像與漢朝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仇九見少年方正的臉上,雖稚氣未脫,卻瞳仁清明,堅定剛毅,又見少年言行之間不卑不亢,不由大生好感,道:“兄弟稱我仇九即可,舉手之勞而已,不必提它。”語氣轉而關切,“項兄弟是如何到了這裡,可有親友投靠?”
“小弟在此地並無親友,只因有一件緊事要辦,纔來了這裡。至於要辦什麼事,仇大哥,請恕兄弟不能相告。”說到這裡,項不漢嘆了口氣,“唉!也怨小弟涉世不深,不知人心險惡。三日前,小弟身上的錢財被人盜了,小弟在這裡沒有什麼親友可以投靠,吃飯住店就成了問題,沒奈何,這纔到比武場謀生。”項不漢感受到了仇九話中的關切之情,且這位大哥有恩於己,因此言語間很是謙恭。
“出門在外,諸事不順,誰都可能會遇到點難處。只是小兄弟年齡尚小,又孤身一人,在天寒地凍的漠北,不容易啊!這樣吧,大哥這裡還有些錢財,小兄弟先用著,以後切不可再跟人拼命了。”
仇九隨手掏出一個小布袋,塞在項不漢手上。仇九多了個心眼,擔心金子外露會給項不漢帶來麻煩,因而交到項不漢手上的,是今天出門時包在小布袋中的金子,有一斤多重。
金子放在布袋中,並看不出是何物,但項不漢捧在手上,察覺到小小的一團竟十分沉重,又聽得金子相碰的悶音,心知有異,便從布袋口向裡看了一眼,只見裡面黃澄澄的,不是金子又是什麼?
項不漢把袋子塞回仇九手上,道:“小弟受大哥療傷之恩,形同救命,已然感激不盡,怎麼敢再收下這麼重的禮物?”
“錢財乃身外之物,項兄弟不必放在心上,日後寬裕時再還給大哥也就是了。”仇九拉過項不漢手掌,將錢袋按在手心。
項不漢伸手入袋,抓了幾塊金子,約莫二三兩的樣子,把袋子連同剩下的金子往仇九手上一塞,道:“小弟事畢,必定天涯海角尋找仇大哥,以報答今日之大恩。”
君子取用有度,仇九面帶讚許,點點頭,把袋子還揣入懷。項不漢抱拳向衆人作了個環揖,道:“山水有相逢,仇大哥,衆位大哥保重,小弟告辭。”
看著項不漢小小的身子慢慢遠去,仇九眼角餘光瞥見從圍觀人羣中閃出一人,順著項不漢離去的方向尾隨而去。仇九衝那人擡一擡下巴,向王水使了個眼色,王水會意,悄悄跟了上去。
天寒地凍,儘管天氣晴好,但漠北的冬天仍是滴水成冰。衆人要等候王水,總不能在街上站著,便就近找了家茶館坐下來,又囑咐王金出去接應一下王水。
茶僮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身材瘦削,瓜子臉,彎葉眉,生得白白淨淨,文靜乖巧,只是面有憂色。小姑娘見一下來了這麼多客人,一個個龍行虎步,器宇軒昂,頗有些膽怯,招呼聲細如蚊蚋,奉上瓜果茶點後,一旁垂手伺立,再不敢出聲。
幾人不以爲忤,喝茶閒聊,等著王金和王水兩兄弟回來。仇九道:“三弟,剛纔那孩子究竟是甚來路,看著好奇怪啊。”
范進道:“是呀,光聽名字就透著奇怪,兩個字不說,‘不漢,不漢’,那意思是說自己不是男子漢呢,還是說不願生於漢室天下?怎麼會有這麼怪的名字?”話風一轉,“不過,這孩子小小年輕,難得不卑不亢,取用有度,有擔當,能吃苦,小弟看著不是簡單人物,身上故事不少。”衆人聞言,都對項不漢多出份好奇心,暗自猜測這孩子究竟是什麼來路。
欒佈道:“這孩子雖小,但欒某觀其心性之堅定,實異於常人。既然臨別時曾說,將來會天涯海角尋找恩人,那說不定還會有重逢之日。也不知屆時那孩子會不會真如範兄所說,成了一個人物。”
“堅毅果敢的性格,往往是歷經苦難,磨礫而成。我看這孩子命運多舛,未來的路並不好走,還真替他擔了份心,但願上天保佑這孩子能長命百歲吧!”仇九推己及人,心生感慨。
幾個人正在敘話,忽聽竈間隱隱有啜泣聲傳出,攪得衆人心緒不寧。仇九問一旁默默伺立的小姑娘:“小姑娘何人哭泣?”
連問兩聲,小姑娘並不回答,眼角卻垂下淚來。王火急躁,替大哥好沒面子,深感不耐,一拍茶桌,高聲喝問:“我大哥問你話呢?怎麼不回答?啞巴了?”
五兄弟自跟著仇九以來,吃喝不愁,身體發育很快,身高已趕上成年人,雖仍是長臂如猿,卻再也不像當初在吳王山中時的瘦猴模樣,臉上也開始長出胡茬,面相上添了幾分威猛。這一聲喝問不打緊,小姑娘身子打了個激靈,放聲大哭。
范進嗔怪地看了眼王火,拍拍小姑娘的肩頭,輕言勸慰:“別怕別怕,我這兄弟雖然性子急躁,心眼卻是很好的。”
小娘娘只是一味哭泣,反鬧得王火尷尬萬分。正值不知該如何安慰小姑娘時,竈間門簾掀處,一個黑瘦的中年漢子走了出來。中年漢子邊走邊打躬作揖,口中不住道:“各位客官爺莫怪,小孩子不懂事,得罪了,得罪了。”又對小姑娘訓斥道,“怎麼恁不懂事,在客官面前哭哭啼啼的!去吧,去裡面陪陪你娘。”
小姑娘如臨大赦,邊跑邊哭進了竈間。中年漢子躬身道:“各位客官爺看在小的薄面上,還請多多擔待。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小的即刻給幾位爺預備去。”
范進順手拖過一把椅子,道:“店家,坐下說話。”
中年漢子連番告罪,掛了個椅子角坐下來。
范進道:“我大哥聽得有人在裡間哭泣,一時好奇,便問起原因,倒引得你家小姑娘也哭了。”
“唉!”中年人未言先嘆,“那是拙荊啼哭,一個婦道人家,經不起事兒,打擾了各位客官雅興。”
“店家若有難事,不妨直說,說不定我們兄弟幾個可以幫個忙。”在場諸人,仇九和五兄弟從小生活在深山老林中,欒布和彭良打小就參加了漢軍,相比較起來,倒是范進閱歷最豐富,知道背後定有隱情。
“沒用的,那夥人,你們惹不起的。”中年人眼睛一亮,旋即又灰暗下去。
“這位大叔,你到底惹了何方神聖?難道他們一個個的,都是長了三個頭,六條胳膊?”王火聞言,心中不忿,早把剛纔的尷尬拋在了腦後。
“那倒不是,長相倒與常人無異。”
“這不結了,既然都是人,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幾位客官大概初來此地,對達魯城的情況有所不知,那也不奇怪。幾位客官慢用,權當小老兒多嘴,掃了大家的雅興。”店家起身,拿了塊抹布揩去桌上的水漬,那意思是不想再說了。
范進察言觀色,清楚中年人心煩意亂,實在沒有心情滿足客人的好奇心,便對王火使了個眼色。
王火一拍茶桌:“別跟我婆婆媽媽的,既然勾起了大爺的興趣,今天是講也得講,不講也得講。若不然,惹得大爺不高興,一把火把你這茶店燒成白地。”
范進打圓場道:“店家休怪我這位兄弟莽撞,他其實最喜急公好義,專好打抱不平,說不定還能幫你一把。”
中年人快速掃一眼環坐一圈的七人,見個個氣度不凡,原本熄滅的希望又騰起一簇小火苗,道:“既然這位爺有興趣聽,那小老兒就讓各位爺給評評理。”起身爲客人篩了一遍茶,重新坐下,接著道,“達魯城雖說是魚龍混雜,武者衆多,卻也不是天不收,地不管,沒有章法。”
范進插一句:“有章法好,有了章法,窮人才有說理的地方。”
“這位爺,不是小老兒駁你,有了章法纔沒了說理的地方。在這塊地界,拳頭就是章法,誰拳頭硬誰就有道理,你說是有章法好,還是沒章法好?”
“掌櫃的,你這是什麼意思?”店家說的這般拗口,彭良聽的一頭霧水。
“就是啊,什麼章法好章法不好的,你在說什麼呀?”王木也聽不明白。
店家恨聲道:“章法是有權有勢人的章法,他們各霸一方,說扁就扁,說方就方,哪有我們講理的地方?”
“若真是這樣,那些沒錢沒勢的平頭百姓可怎麼活呀,難道官府就不管麼?”說了半天,店家還是沒有說清什麼是章法,范進不想糾結於此,換了個問法。
“官府,哼哼!就官府那些衙役,小老兒說句不中聽的,在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面前抖抖威風還行,真要遇到那些稍有些功夫的,跑得怕不比兔子還快?”茶館掌櫃撇撇嘴,表情滿是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