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之前,仇九了解過匈奴人的生活習慣,知道匈奴人屬游牧民族,水草豐美時逐水逐草遷徙放牧,天寒地凍時便找一處避風的地方,幾十戶上百戶就近聚集,組成臨時的屯子,屯子與屯子之間不時會有官府的人穿梭聯絡,互通消息。
那時候,雖然漢匈沖突頻仍,彼此視為寇仇,但兩族之間的民間交往卻未曾中斷。匈奴人盛產毛皮、奶酪、牛羊肉,但茶葉、食鹽、布匹這些日常生活品卻是奇缺,因此民間的貿易從未中斷,也中斷不了。到了這里,仇九放慢了腳步,裝成做生意的漢人慢慢靠上前去。對方的人也發現了靠近的仇九,遠遠打量了仇九幾眼,嘬唇呼哨。哨音剛落,從氈房中“呼啦啦”冒出一群人來,男女老少都有,很多人還手持彎刀。
仇九右手撫胸,彎腰行禮,表示沒有敵意。又將背后的大包袱取下,打開,露出里面的茶葉和鹽巴,還有一些散碎金子,表示自己是來做生意的。幾個看似頭目的匈奴人聚到一起,交頭接耳,小聲議論。雖然對方將聲音壓的很低,但仇九內功好,依然聽了個清楚,只不過宥于掌握的匈奴語有限,只聽了個大概意思。幾個匈奴人的對話中,夾雜著奸細、氈房、馬奶酒、擒獲、單于、報告之類的詞。仇九情知這些匈奴人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懷疑,但仗著武功高強,又抱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想法,也不十分在意。
一個身形粗壯、濃眉闊臉的四十不到漢子,向仇九行了個禮,用匈奴語邀請仇九入帳,意思是天色已晚,客人遠來辛苦,今天先吃飯休息,明天再做生意不遲。仇九含笑回禮,用蹩腳的匈奴語答道:“打擾了,愿天山之神保佑好心的主人。”
仇九被領入的氈房是屯子里最大的一個,圓形的外壁,傘形的屋頂,外層覆蓋著白色的羊毛氈,估計是屯子里公用的,今天用來招待仇九這位新到的客人。
奶酒、奶茶、手撕肉、麥馕,一大堆的食物擺上,幾個剽悍的男人相陪,大家習地坐在羊毛氈上,喝酒吃肉。相互寒暄中,幾個匈奴人不著痕跡地套問著仇九的情況,仇九按照事先預備好的答詞一一回答。仇九能感覺到,這幾個匈奴人眉間并未完全舒展,貌似爽朗的大笑也并非由衷而發,顯然沒有因仇九滴水不漏的回答而解除疑慮。到了后來,相互間的交談變成了單純的拼酒詞令,幾個匈奴牧民似乎成心要將仇九灌醉,大碗大碗敬酒。仇九來者不拒,大呼過癮。這幾個匈奴人雖皆是海量,卻哪里是內功強橫的仇九的對手,不大一會便已經臉泛潮紅,語無倫次,開始說起了胡話。
忽然,其中一個人趔趔趄趄站起來,抽出腰間彎刀,刀尖指在仇九面部三寸處,用匈奴語含混不清地喝問道:“漢人的奸細,你從哪來?來干什么?說!”
仇九曲指輕彈,“錚”的一聲,將彎刀彈出三尺多遠,笑道:“呵呵,刀都拿不穩了,小心傷到客人。朋友,你們就是這么招待遠來的客人么?”
另三名漢子見狀,也不站起,雙臂展開,和身撲向仇九,意圖將仇九生擒,卻被仇九肘擊指點,盡皆仰面跌倒,再也爬不起來,都被點了穴道。那個手擎彎刀的,見勢不妙,跌跌撞撞跑出了氈房。
仇九也不加阻攔,自顧喝酒吃肉,腦中卻轉了無數個念頭。這個屯子里的匈奴人,雖然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懷疑,但好酒好肉招待著自己,總不能下手殺他們吧?但如果不殺人滅口,匈奴人的高層很快便會知道這里發生的事情,并源源不絕派出兵馬前來阻截,到時候,想再往北深入半步,都無異于癡人說夢。解釋已然無用,他們本來就對自己的身份有所懷疑,更何況現在雙方已經兵戎相見。難道只能選擇無功而返了?仇九深感頭痛。
剛才跑出去的那個人,來到氈房外,嘬唇呼哨,不大一會便趕來七八十個匈奴人。這些匈奴牧民,不分老少男女,盡皆手持火把兵刃,將這頂氈房圍了個水泄不通。七八個年輕力壯的匈奴人挑簾而入,揚刀撲向仇九,仇九豈容他們近身,將身前的羊骨隨手擲出,那七八個人盡皆栽倒在地,動彈不得。
氈房外的人見仇九兇惡,再也不敢進來,在氈房外討論對策。
“燒死他,燒死他,燒死這個漢人的奸細!”
“不能燒,里面有我們的人。”
“那怎么辦?亞力布,你快想個法子呀!”
“不能等天亮了,我現在就去報告忽突都尉,叫他派兵殺了這個漢人的奸細。”
仇九在氈帳內聽得心亂如麻,只要驚動了匈奴官兵,那就絕無轉圜余地了。此處距離匈奴王庭估計還有上千里之遙,一旦懷疑上自己的身份,匈奴人必會沿途布設關卡,前后堵截。自己縱然功夫再好,也是孤掌難鳴,已無可能硬闖到匈奴王庭了。
仇九閉目長嘆:“唉!爹爹,求你老人家在天之靈保佑孩兒。”
也許是祈禱有效了,正值仇九心灰意冷時,忽聽帳外響起一個無比熟悉的咯咯笑聲:“咯咯,亞力布大叔,你們這是做什么?深更半夜不睡覺,在這里點火把玩。”
“感謝天神,送來了歡樂的百靈鳥,里面有一個漢人奸細,厲害的很,苒居次武功好,快幫我們把他擒了吧!”
“居次”在匈奴語中是女兒的意思,百靈鳥這個綽號倒很適合苒果。仇九情知是苒果到了,不覺莞爾。心頭一松,也不出氈房,重新盤倨而坐,大吃大喝。
“哦……真有奸細?亞力布大叔放心,包在本姑娘身上!我倒要看看,是哪里來的臭小子,敢到這里撒野!”
苒果拔劍在手,故意兇霸霸地高聲呼喝:“里面的奸細聽著,識相的,就給姑奶奶滾出來,乖乖受縛!”
仇九掀簾而出,手上兀自舉了只羊褪在嘴邊啃食。十幾支火把將暗夜照得明亮,對面,一個瘦削的姑娘,仗劍俏生生立在雪地中,在火把映照下,臉上紅彤彤的,格外精神。仇九看得分明,不是苒果又是哪個?
“哎呀!是臭小子!臭小子,你可真不安生,怎么跑這里來了?咯咯,快過來拜見亞力布大叔。”苒果故作驚訝。
苒果右手撫胸,向亞力布深鞠一躬,起身道:“亞力布大叔,這個人是我朋友,都是自己人。如果臭小子有得罪大叔的地方,我替他給大叔賠個不是。”
仇九這時也上前,向亞力布和團聚在四周的匈奴人鞠躬賠禮。誤會消除,亞力布大笑聲中,安排人重新準備酒肉。仇九也給被點了穴道的幾個人解了穴,連連賠禮道歉。
大家坐定后,仇九問:“亞力布大叔,苒丫頭的嗓子有點嘶啞,好像不太會唱歌,你為何叫他百靈鳥?”
急難之時,苒果猶如救苦救難的菩薩蒞臨,讓仇九緊繃的神經突然放松下來,心情也為之大好,不由開起了苒果的玩笑,問完話,還沖苒果眨了眨眼。
苒果咬牙瞪眼,沖仇九揮了揮粉拳。亞力布酒至酩酊,根本未留意到二人的小動作,自顧道:“小伙子,苒居次是天山神派來救苦救難的,狼群啊,惡人啊,不管遇到多大危險,只要聽到苒居次比百靈鳥還好聽的笑聲,我們就能化險為夷了。”
“聽大叔這么一說,苒居次百靈鳥這個綽號的確當之無愧,來,敬笑的比唱的還好聽的百靈鳥一個。”仇九笑著先與亞力布碰了碰酒碗,又伸過去與苒果邀碰。
苒果一把將舉在眼前的酒碗推至一邊,歪頭看著亞力布,問道:“亞力布大叔,是不是因為這個臭小子長的像個壞人,你才把他當成奸細的?咯咯。”能報復仇九,苒果似乎很開心,不由笑了起來。
“這個小伙子嘛,相貌堂堂,功夫又好,酒量也大,哪里像是壞人?”亞力布與仇九碰了個盞。
“不像嗎?有些人外表看上去道貌岸然,內里說不定一肚子壞水兒,不然怎么會被大叔當成奸細?咯咯。”
“咕咚”,亞力布將酒咽下,大笑道:“哈哈,苒居次這張嘴,比馬刀還鋒利,人家小伙子會受不了的。大叔把他當成奸細,是因為他太反常了。”
“咯咯,大叔你鼻子真好,是不是因為他太臭了?”苒果繼續出糗仇九。
“苒居次說笑嘛。我們這里經常會有漢人來做生意,里頭就有些是漢人派來的奸細。現在這個季節嘛,冰天雪地的,從漢人那里過來,上千里都是無人區。做生意的漢人,沒人敢在這個時候來這里的。這個小伙子嘛,這個時候來,本身就很反常,而且既然是來做生意,卻沒有趕著騾馬,馱著貨物,就更可疑了,所以嘛大叔才把他當成了奸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