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二日,帝后行輦根據原定計劃返歸鄴都,諸臣隨之回鄴。
大朝會過后沒多久,皇帝卻突然以身體不適為由罷朝,政事交由四省宰執處理。
鄴宮云光閣
“娘娘,圣上吩咐了,無旨意不許奴才讓人入內,求您別為難奴才了!”藍衣內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斛律雨冷冷盯著藍衣內侍,忽然問道:“趙書庸呢?”“。。。中侍中前日惹怒了圣上,被罰閉門思過,圣上就提了奴才伺候。”內侍疙疙瘩瘩解釋道。
“原來是這樣。”話音未落,斛律雨已經舉步走向云光閣,藍衣內侍想阻攔卻被斛律雨帶來的宮人死死攔住,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進入閣中。
進入閣中,斛律雨額頭冒出細汗,不僅是因為熏爐的熱度,更是因為心中的震驚。
昔日只是閑暇之時偶爾消遣的云光閣,如今燭火通明,樂聲繞梁,龍涎香中帶著一股女子胭脂香。
再一細看前方,兩側皆跪坐著數名年輕女子,粗略算了算人數,斛律雨懷疑整個仙韶坊都被高緯召了來。
循著她們眼神飄向的方向看去,斛律雨下意識咬緊銀牙,生生壓下了噴涌而出的怒火。
身著緋色薄袍的高緯歪在坐榻上,右手撐在松軟的隱囊上,頭靠在手上,雙眼微閉,面頰微紅,另一只手拿著白玉爵,懶懶地放在拱起的膝蓋上,整個人看起來半醉半醒。
榻上的案幾早已撤去,一名華服少女跪坐在高緯身旁,彈撥著懷中的胡琵琶,一雙睡鳳眼似有似無地滑過高緯臉上。
斛律雨走到高緯面前,見她還是那副有氣無力的模樣,又怒又急,默默呼了一口氣,佯作平靜道:“都下去,本宮與圣上有事要商議。”
大多數女子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乖乖抱著樂器退下,只有華服少女猶豫了一下,之后下榻跪下,用清楚的聲音說道:“娘娘,是陛下命奴婢御前演奏,無陛下旨意,奴婢不敢退下。”
斛律雨微怔,隨即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時候被提到御前的?”
少女聽斛律雨話中并無怒意,當是自己的話讓她有了顧忌,膽子更大了,抬頭回答:“奴婢董繡,已在御前近十日了。”
斛律雨露出一絲詭異笑意:“本宮記得了,既然你要讓圣上來處置,本宮成全你。”
偏巧這時高緯睜開了眼,醉眼迷離地看著斛律雨,伸手將她拉到身邊,董繡見她一絲余光都沒給自己,臉上當即出現幾絲尷尬。
“圣上,這位董宮人說是你命她御前演奏的,所以沒你的命令不敢輕易出殿。”
高緯靜靜看了董繡一會兒,淡淡道:“自己去內侍省領五下笞板”
董繡大驚,立刻叫道:“奴婢只是覺得娘娘不該越過您,是為您考慮,有什么錯?!”
笞板是竹制的板子,堅韌非常,傷及骨肉,五板子下去,只怕她得躺三日。
“左皇后是朕的妻子,夫妻之間講究什么逾越之舉?更重要的是她是后宮之主,難不成還差遣不了你一個宮人?”
一邊說著,一邊坐了起來,冷冷盯著董繡:“朕不過是給了你幾日好臉色,你便不知尊卑了,既然如此,以后你也不要出現在朕的面前了,等學會規矩再說吧。”
見她還想說,高緯補充一句:“再多說一句,笞板加倍。”
董繡心存僥幸地看了看斛律雨,卻見她低垂眼瞼,似乎是在端詳地毯上的紋飾,雙唇緊抿。
董繡頓時心涼如冰,只得告了退,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高緯轉頭看向斛律雨,微挑左眉:“我不會讓這些不懂規矩的宮人落下你的面子的。”
“若不是圣上在‘龍體抱恙’的情況下還笙歌不止,董氏也不會被寵得不知尊卑。”斛律雨拿過被隨手放置的玉壺,輕輕摩挲握把,光滑細潤,想來高緯這些日子沒少碰。
“不過”斛律雨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這董氏的相貌比之大小曹氏還要出眾一些,圣上的眼光當真是不差。”
“可也比不上你們三人,不過是一宮人。”高緯將爵中清酒緩緩飲盡,沒讓她看出自己異樣。
“阿緯,你已經罷朝十幾日了。”聽到斛律雨帶著嘆息的聲音,高緯心頭一軟。
“誰膽敢去打擾你?”“你已經命人將四省宰執攔下兩次了,后宮想不知道也難。”斛律雨話中除了疲憊,還有失望。
高緯猛然起身,冷哼道:“先帝在位時,罷朝數月都是常事,偏偏到我這,不過十數日,奏疏進諫就一日多過一日,豈有此理!”
“原來先帝的作為才是你心中的底線。”聽到這句帶著明顯譏諷的話,高緯瞬間惱了:“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不過是順口一提!我只是想休息一陣子,怎么能和先帝相比!”
“夜夜笙歌是休息嗎?!你現在跟武成帝差不多了!”斛律雨也怒了,她從元日到現在心底一直有股怒氣,并且越積越多。
“你是特意跟我找不自在的吧!”高緯轉身面對斛律雨,低喝道:“你說我寵幸董氏,可依我看,最被我寵得不知身份的是你!寵得你都忘記我是皇帝了!你當我沒法子處置你嗎?”
斛律雨勾唇一笑,笑意未達眼底:“怎么?圣上是又起了廢后的念頭嗎?”
高緯立時噎住,氣鼓鼓瞪了斛律雨半天,只能無奈道:“回去。”
斛律雨深呼吸了一下,拋下一句“陛下就繼續聲色犬馬吧!”后,拂袖而去。
高緯憤然坐下,腦中突然閃出高湛去世沒多久時胡曦嵐對自己說的話:“你不屑你父皇的作為,希望你不會重復他的所作所為。”
高緯重重敲了一下軟榻,低聲道:“危言聳聽。”
玉堂殿
“。。。左皇后待了沒多久就離開了,圣上沒多久也回寢宮,但聽說似乎有爭吵聲。”青衣內侍將所知一五一十稟報于穆寧雪。
穆寧雪點了點頭,又聽內侍欲言又止:“夫人,聽說董氏是陛下親口下令杖責的,您說。。。”
“董氏不知進退,得了一些寵信,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不足為惜。”頓了頓,低低一笑:“陛下本來就風流,說不準過不了幾天就忘了董氏是誰了。”“奴才明白了。”
“今晚陛下應該不會來了,讓膳房準備一個人的晚膳就成了。”“是。”“退下吧。”內侍點點頭,乖乖離去。
心念一動,穆寧雪從袖中拿出一小瓶,眼中憂慮一閃而過,纖細素凈的指尖頗有節奏地點著瓶身,若有所思。
和禧院
和禧院原本是沒名字的,因其位于和禧殿后方,久而久之宮人們便稱其為和禧院,作為年少宮人聚居之處。
“小憐!小憐!”坐在秋千上的馮小憐回頭看向聲源,問道:“素月,怎么了?”
當日與馮小憐一起偶遇的女孩坐到秋千另一側,一臉神秘道:“你可知道宮里發生了件事,而且跟那一臉傲氣的董繡有關。”
“董繡?是誰?”馮小憐一臉疑惑,趙素月恨恨戳了戳她的腦袋,怒其不爭道:“就是那個因為你和她眼睛長得像就刁難我們的仙韶坊的董繡啊!”
馮小憐眼中精光一閃而過,故作恍然地點了點頭,引得趙素月無奈嘆氣。
董繡天生貌美,加之被選入仙韶坊,頗得諸樂師青睞,樂坊中人大多避讓她,導致她愈加傲慢。
一次馮小憐等人練習新曲,正巧碰到董繡,縱然馮小憐五官平平,卻遮不住比董繡更美的眼眸,當即以前輩身份命馮小憐和與她交好的趙素月清理樂室。
馮小憐淡淡問道:“董繡怎么了?”“她被杖責了,是陛下親口下的令!而且很有可能不會再到御前了。”
“為什么?她做了什么?”“好像是她不聽斛律皇后的命令,落了她的顏面,惹惱了圣上,聽說她現在趴在床上不住地后悔呢。”雖然幸災樂禍不對,但想到董氏平素為人,也實在是生不出同情。
馮小憐漸漸展開皺起的眉眼,平靜說道:“陛下果然寵愛斛律皇后。”趙素月點了點頭:“那是,不然也不可能皇長子出生不滿一月就將其立為太子。”
見馮小憐不說話,趙素月繼續說道:“不過陳皇后和胡娥英也不差,否則也不會一個無子依然穩居后位,另一個撫養晉陽公主,對了,還有新寵的穆夫人,圣上雖很少歇息在玉堂殿,但常去那兒用晚膳。”
“誰在陛下心中分量最重?”馮小憐突然冒出一句,趙素月一愣,隨即微微尷尬道:“我也不清楚,我這都是聽那些品級稍高的宮人說的。”
馮小憐忍不住彎了彎唇角,不置可否,卻讓趙素月晃了眼。
“馮小憐,只希望你我不再相見,來世也是如此。”青州城外,看著漫山遍野的周軍,高緯凄然笑道。
明明是刻骨銘心的景象,馮小憐卻覺得日漸模糊,思及二人的過往,心底泛起濃濃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