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過后,更準確點來說是五月剛過,皇帝忽然病倒,每日只能清醒了一小段時間,而且就算清醒,也只能半睜眼看看人,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諸太醫醫治五日,不但不見皇帝有所好轉,還得出了一個壞消息:皇帝最初只是寒氣入體,導致發熱,可因寒氣一直未退,已經延及肺部,再拖些時日,很可能會變成氣疾。
氣疾是無法根治的頑疾,且能遺傳后代,婁太后青年時不知何故患上氣疾,并遺傳給了高淯和高湛,讓他們自懂事起便身受其苦,高湛喜好飲酒,使得氣疾愈演愈烈。
他晚年熱衷煉制金丹,服用寒食散,何嘗不是得過且過地享受“一日快活敵千年”。
高緯是他年輕時所生的子嗣,雖然很幸運的沒有遺傳氣疾,但為了防患于未然,高緯及其身邊人向來很控制她的飲酒頻率。
現在忽然得知高緯很可能患上氣疾,諸人皆大驚,斛律雨立刻宣治療過婁太后和高湛氣疾的徐之才進宮。
結果徐之才診斷后卻說自己能緩解已經確診的氣疾,卻無法預防尚未患上的氣疾。
看出斛律雨的不悅,徐之才又道:“臣聞民間有一女醫,被尊為元大家,醫術絕倫,擅治頑疾,或可一試。”
斛律雨與陳涴對視一眼,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賜了百匹羅緞隨徐之才出宮回府。
見斛律雨依舊緊鎖眉頭,陳涴開口道:“我知道姐姐對于沒見過的人素來警惕,我與元大家相處過一月,感覺元大家不是奸邪之人,人也細心周全,阿緯的病不能再拖,不妨將她請來一試。”
斛律雨嘆了一口氣,命人請來穆寧雪,與陳涴一起拜托穆寧雪寫信請元玉入宮。
元玉為人孤傲,就算下詔命她進宮恐怕也不會輕易順從,倒不如讓穆寧雪請她,事半功倍。
穆寧雪當即應下,并命青兒親自將信箋送至和雅居。
一個時辰后,元玉和李嫣就被接進了鄴宮。
斛律雨沒見過元玉,更沒見過李嫣,目光在兩人臉上徘徊,沒有讓她們中一人接近高緯的意思。
陳涴見狀,連忙道:“這位李大家一直陪伴元大家,醫術亦是不凡,有她在旁協助,阿緯或許可以早日痊愈。”
斛律雨沉吟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穆寧雪,讓出了路,露出床榻上的高緯。
李嫣打量一番斛律雨,輕笑道:“這般謹慎的性子,果然是阿六敦親自教養出來的孩子。”
斛律雨驚訝道:“李大家與我祖父相識?”阿六敦是斛律金的敕勒本名。
李嫣垂下眼瞼,嘆息聲中透著滄桑:“當年在魏宮意外相識,之后我兩機緣巧合下與你父祖都相處了一段時間,對于我們來說,你祖父就是叔父,你父親則是兄長。”
“而且。。。”李嫣指著正在診脈的元玉:“你祖父的漢名還是她父皇宣武帝賜的呢。”
斛律雨和陳涴皆大驚,看向元玉的目光變得異常復雜,她們知道元玉是元魏皇族的人,卻沒想到她居然是前魏宣武、孝明二帝的嫡親,正宗的天潢貴胄。
元玉側過身子,沉聲問道:“皇帝幼年之時是不是受過危及性命的重傷?”
斛律雨思索了一小會兒,肯定地搖頭:“我自幼與她在一起,從不知道她有受過這種傷。”
元玉目光立時變得冰冷:“若不是重傷,那就只能是藥物所致了。”
元玉轉頭看了一眼高緯,又道:“她原先確實是寒氣入體的單純發熱,但中途引發了舊疾發作,我估算了一下,這舊疾潛藏體內的時間不會比皇帝的年齡短。”
看向斛律雨,她又道:“你既可以確定他沒有受過傷,那知不知道他年幼時可有服用過什么虎狼之藥?”
掃了掃面色忽然變得蒼白的斛律雨和陳涴,穆寧雪問道:“此事是不是與她的真實身份有關?”
李嫣眉角一跳,問道:“什么身份?”見她們還在遲疑,元玉說道:“若是不能坦誠病因,又何必讓我治病?”
聞言,陳涴只好無奈說出實情。
李嫣聽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難怪我一直覺得她肌膚比普通男子細嫩許多,而且看不清喉結,原是如此。”
元玉卻暗自咬了咬牙,問道:“難道這世上已經無人知曉那秘藥是武成帝從哪個西域國得來的?”
斛律雨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喚來守在外面的趙書庸,命他請來正在照料兩個孩子的胡曦嵐。
趁著等候的這段時間,斛律雨解釋道:“雖然武成帝和成懿后已經過世,但左娥英是成懿后最寵愛的侄女,知道許多隱秘之事,她很可能會知道是哪個西域國。”
元玉藏在袖中的手悄然緊握,心中不住地讓自己沉住氣。
可在看到胡曦嵐的面容后,她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一聲“母后”差點脫口而出。
李嫣也是一臉不可置信:“敢問左娥英與前魏靈太后可有親緣?”
胡曦嵐奇怪地看了看她們,回答道:“我祖父安平簡獻王胡延之是靈太后的侄孫,算起來,我是玄侄孫女。”
胡曦嵐這話是以其父胡延之名義上的孫女胡卿羽那輩算起的,真正算起來,她要高一輩,胡太后的曾侄孫女。
“相隔這么多輩,居然還能與之如此相像。”元玉望向胡曦嵐,眼中劃過痛苦掙扎之色。
李嫣用眼色提示了一下她,元玉勉強收起哀容。
“沒人說過我與宣武靈太后相貌相似,但我與姑母成懿太后有八分相似。”胡曦嵐猛地說道。
見元、李更加驚訝的神情,她繼續說道:“當年武明太后見到姑母,確實說她與自己一位故人長得像,卻沒說清楚,之后便給姑母和武成帝賜了婚。”
元玉恍惚了一下,苦笑一下,朝胡曦嵐道:“言歸正傳,方才兩位皇后已經告知了我皇帝幼年服用秘藥之事,卻不知是哪個西域國,請問左娥英可知?”
胡曦嵐仔細想了想,回答道:“于闐。”
李嫣聞言看了一眼元玉,看到了她眼中的悔恨,心中了然,蹙起了眉。
元玉寫下要用的藥材后,命宮人去準備藥材和湯池。
等到藥浴準備好了,元玉讓其他三人幫高緯沐浴,并交代了穆寧雪在哪些穴位幫高緯浴后推拿后,與李嫣一起被趙書庸引路出龍乾宮。
“那個秘藥就是當年你和中南子制出來的那藥吧?”李嫣壓低了聲音,沒讓幾步遠的趙書庸聽到。
元玉臉上和語氣中透出疲憊:“那藥原本只是為了報答于闐王后的搭救之恩,沒想到會外泄。”
二十多年前,元、李游歷西域,途徑于闐時,一行人連同道人中南子被風沙所困,幸被身懷有孕的于闐王后所救,再得知病重的于闐王無子且無兄弟后,元玉和中南子制出了秘藥,讓王后在丈夫病逝前生出了“王子”。
“你可是說過服藥之人會短壽的!且就算救醒也只是治標不治本!最重要的是發病一次,壽命縮短數年,某種程度上不就成了我們害了那些小輩嘛!”
元玉默嘆一聲,剛想說話就被前面的見禮聲打斷,抬頭看去,就被一雙睡鳳眼吸引。
趙素月望了望元、李二人,笑問:“看路徑,中侍中是要送這兩位出仙都苑,不知這兩位能讓中侍中親自引路的尊者是何身份?”
“這兩位是請來的為陛下診病的元大家和李大家。”見趙素月立刻斂容后,他問道:“此地離暢音閣甚遠,也不是去那里的路,趙坊首是想去何處?這位小宮人又是何人?”
“豫章殿下近來迷上了箜篌和琵琶,崔中使便命我和她去教導殿下,三日一次,今日正是教導之日,至于她,便是我提拔入仙韶坊的馮宮人。”
“馮宮人能被坊首破格提拔入仙韶坊,技藝定然卓爾不凡。”聽到趙書庸的夸獎,馮小憐也只是淡淡一句:“中侍中謬贊了。”
她與趙素月早已說好,在高緯和趙書庸面前至多只能提起姓氏,千萬不能說出她的名字,所以趙素月只好用疏離的“馮宮人”來稱呼她。
“既然你們要為豫章殿下授業,就快去吧,免得殿下久等,。”正好自己也有送兩位大家出仙都苑的任務,他便率先告辭相送。
趙素月點了點頭,帶著身后一行人繼續前往高紫凝的寢宮。
路過元、李二人身邊時,馮小憐隨趙素月頷首作禮,抬頭之際,聽到聲音:“小宮人當真姓馮?”
馮小憐雖疑惑不解,但還是點了點頭。
元玉面露遺憾,強笑道:“快去吧,讓豫章殿下等急了就不好了。”
馮小憐乖順頷首,壓下疑問,與趙素月一起離去。
馬車上,元玉長嘆一聲,李嫣見狀,低聲道:“我還以為你早就放下了。”
元玉揉著額角:“但那兩人太讓我驚訝:一個除了眼睛,其余都與母后相似,另一個卻只有眼睛類似母后,年歲也應該差不多,卻偏偏姓馮,不姓元。”
“世間偌大,相貌相似的本就多,更何況本就有血緣關系呢。至于旻兒的二女兒。。。想找到她無異于大海撈針。”元旻是她們給孝明帝獨女取的名字。
其實她們都知道元旻的兩個女兒很可能都已經不在人世,卻還存著微弱的期盼之心。
一個月后,龍乾宮內殿
高緯現今已經能躺在榻上審閱奏章,相信再過些日子就能去處理政事。
“爺,豫章殿下來了。”高緯放下奏章,靠到迎枕上:“讓她進來吧。”
高紫凝一進殿就看到目光溫和的高緯,心中頓時一暖。
坐到胡床上,朝高緯問道:“皇兄可好些了?”
聽到她對自己的稱呼,高緯眸子閃了閃,聲音變得低沉:“怎么突然喊皇兄了?”
“豫章長大了,不能再沒規沒矩地喊大哥或是哥哥了。”高紫凝淡聲解釋道。
“短短一月,豫章就長大了。呵呵。”高緯的笑聲也很低沉,并不能讓人感覺到她的愉悅。
笑過之后,高緯喚來趙書庸,讓他取來那枚白玉香囊。
高紫凝接過香囊,聞了聞,問道:“這么濃的阿魏味道,不是皇兄準備的吧?”
高緯點點頭:“這是昌平王妃為你從大和尚那里求的。”
高紫凝雙手一僵,又聽高緯說道:“好好戴好,大和尚說你佩戴此香囊,會有善緣。”
高紫凝放松了身體,由著宮人將香囊系在她腰帶下空無一物的一側。
魏晉以來,和尚一直是高僧的代稱,大和尚更是在整個高齊只有慧可能被這么稱呼。
皇室中人就算不信佛,對慧可也是十分尊崇,對他的話更是毫不懷疑,高紫凝就是這樣。
兩人之后又聊了一些,但高紫凝明顯心不在焉,不一會兒便開口道:“皇兄大病初愈,應該多休息,不易說太多話,豫章就先告退。”
“豫章。”高緯拉住欲走的她,語氣依舊溫和:“若是學音律的時候有什么不懂的,又不想麻煩趙氏的話,可以來找皇兄,畢竟你的絳華殿離龍乾宮比暢音閣要近得多。”
高紫凝低頭看著高緯露在中衣外的白皙又纖細手腕,默默想道:大哥連手都這么像女孩兒。
她默然點頭,離開了內殿。
而高緯則摩挲著拇指上扳指,閉眼沉思。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內侍跪在內殿外,稟報道:“陛下,秦國公已在殿外等候,并獻上一玉匣,稱里面的是良藥。”
殿中一個內侍在趙書庸的示意下拿來玉匣,交給趙書庸。
趙書庸在高緯面前,半開玉匣,卻根本看不出里面是何物。
高緯也不知道是什么,正好已經診完脈的太醫院正還沒走,便命他分辨是什么良藥。
院正仔細看了看,立刻關上玉匣,臉也變得漲紅。
高緯大奇,追問之下,院正才吞吞吐吐道:“此為膃肭臍,有益腎補精之效。”
高緯不知道膃肭臍,但聽益腎補精就知道這是什么“良藥”。
臉當即沉了下來,劈手奪過玉匣,置腳踏上的木屐于不顧,直接沖向殿外。
“混賬!”胡長仁正低頭觀察地磚的紋路,忽然聽到一聲呵斥。
胡長仁下意識抬頭,玉匣就正好砸在他額角,血立刻流了下來,幸好匣身輕薄,否則恐怕砸暈。
胡長仁愣愣看著面前只著黃羅中衣,赤著腳的皇帝外甥。
見胡長仁這般愣怔,高緯心中怒意更甚,一腳踹向胡長仁,將他踹清醒了。
俯視著不停磕頭求饒的胡長仁,高緯煩躁地在原地來回走,之后又是一踹“抬起頭來!”,并對他說道:“你是閑散國公,朕不求你能輔政助朕,但你少給我起腌臜心思!更別想因此受賞升爵。”
高緯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威嚇道:“今日之事,要是再犯,這國公朕就讓二舅當!”
同樣是因外戚受封,胡長仁因嫡長身份被封為國公,胡長懷卻只是郡侯,兩人變得可謂水火不容。
胡長仁果然大驚失色,聽完高緯的“即日起,在府思過,罰俸五年。退下!”這句話,就連滾帶爬離開了高緯的視線。
高緯回殿沒多久,胡曦嵐就來了,看到一邊用溫水泡腳,一邊看奏章的高緯,坐到榻上,蹙起了眉:“現在是七月初秋,氣候已經轉冷,你還赤腳跑出去教訓我大哥,要是受了涼怎么辦?”
“我對他的不滿由來已久,要是你攔著,光憑他虐待你這點,我早就削了他的爵位!結果他還拿這事惡心我!”高緯將奏章重重拍在榻上,氣得喘氣。
胡延之有六子一女,皆是嫡出,對于胡曦嵐這個幼女,胡延之自然是寵愛有加,妻子早逝之后,對女兒更是愛若珍寶,偏偏長子胡長仁心胸狹隘,連妹妹都嫉恨。
胡延之英年早逝,胡長仁襲爵當家,不僅將妹妹的待遇一減再減,還不準她出席勛貴女眷的筵席,甚至于不準她去拜祭父母之墓。
若不是胡曦嵐被賜婚高湛,有這樣的長兄,必會永無出頭之日。
“往事不必再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小涴已經有近三月的身孕了。”
高緯驚喜抬頭,但喜悅的神情只在臉上呆了一小會兒,很快就變成了肅然抿唇。
胡曦嵐垂下眼瞼,毫無征兆地問道:“你希望小涴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最好是女孩,我喜歡女孩。”高緯沉默了許久,才淺笑道。
胡曦嵐望著她嘴角的笑意,勾起了嘴角,心卻微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