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昌。深夜。萬籟俱寂。偶爾幾聲寒鴉嘲哳的嘶鳴,趁著沁冷的月光,給這白日里無盡喧囂的大漢陪都,憑添幾分蕭瑟。
清冷的大街之上,偶然一隊身著厚甲夾襖的兵士,懷抱著兒臂粗細的木柄銅殳,哈著白氣無精打采的踩著地上的霜色在修文坊邊一溜的高墻底下跺腳而過,不時撇過臉看一眼自窗縫中透出的昏黃燈光,似乎能感受到里面暖暖的熱浪和模糊嬉笑的人聲,然后艱難的收回目光,緊跟上前面同袍的步伐,嘴里小聲的不知嘟囔著什么。
“頭兒,這家人我認識!就是當日我等隨主公從長安迎回天子時,跟在咱們身后點頭哈腰的那個勞什子侍御史,為了塊遮風的毯子,便恨不得見了我等就喊阿爺的份!可你看如今,嘖嘖,人家大屋得住,咱們卻是連個遮風的地方都無!也不知主公是如何做想的,平白無故養著這些沒骨頭的米蟲作甚?”
“噤聲!我說王二狗,你要作死可別拉上這幫老弟兄,我等當兵吃糧,主公賞賜我等一口飽飯吃,給了我等一個搏出身的機會,哥哥我就很知足了。可不敢有誹謗主公的不滿之意!”
“誰誹……那個什么不滿主公了!”之前開口的兵士聞言急急澄清說道:“我只是不明白,這幫人絲毫沒有感激主公將他們救出火海之恩,總是換著花的給主公找麻煩,主公為何還要如此善待這些人,有些替主公不值而已,你可不要亂說。”
“就你!還配替主公不值?快拉倒吧!”其他人聽到這名兵士的話,發出一陣低聲的哄笑之聲,剛剛那人說道:“我看也就你王二狗一根腸子通道底。主公豈是好像與的?上回那番城中血洗你忘記了?且看著吧,別看這些人現在歡騰的很,那是主公還沒有騰出手來,而且這幫人除了動動嘴皮子之外也沒甚本事。這才被主公留到如今。但凡有出格之事。且有他們受的一天呢!”
“就是!王二狗,那時候你還小。不知道。昔年先帝時,要秋決人犯,還要好酒好肉伺候一頓呢,更何況這些人!”
“行了。你以為你是主公麾下謀主,那般懂得主公心意啊?是不是還想請咱們弟兄給上官舉薦一下你這位大賢啊?呸!眼下還是抓緊把這一片巡查完畢,回巡房中暖上一盞熱酒,再小瞇一會才是正理。”
“對對……”
此刻巡夜的兵士們私下閑聊并沒有太多的顧忌,這也本是一個極其平常的冬夜。同往日一樣,夜幕之下,有府中高官顯貴的放浪形骸。寒風之中,有墻外值守兵士的羨慕抱怨,彼此都看不過對方的存在方式,卻并不摻雜任何政治選擇。就像是目下許昌的局勢,似乎矛盾重重無可調解,卻又至少表面上保持相安無事各守其道,讓人難以琢磨看破其中的玄機。
“主公,這是仲德先生自濮陽送來的河北變動情況,您是今日看還是留在明日?”許昌城西,驍騎大將軍府邸之中,只身著小衣的曹操舒展了一下伏案久酸的臂膀,拿起竹夾撥了撥身旁的炭盆,打了個哈欠。有府中內侍見曹操抬起了頭來,才小心翼翼的捧著手中成捆的竹簡,碎步向前幾步,恭聲問道。
“河北?”曹操正在左右搖晃著腦袋,隨著脖頸發出嘎嘣嘎嘣的脆響,仿佛又舒坦了不少,正聽到這內侍所言,頓時一怔,旋即抽了抽嘴角,輕哼一聲,示意內侍將卷宗放在案幾之上,卻是再不去看一眼,閉目問道:“許昌今日是哪位將軍值守?宮中情況如何?”
“回稟主公,今日乃是曹休將軍值宿,徐晃將軍巡城!宮中傳來消息,也并無異常之處,只是……”似乎早已習慣了曹操的這跳躍性思維,這內侍臉上并沒有露出怯色,按部就班的回答曹操所問,唯有說到宮中事時,才略略遲疑了一下,說道:“只是聽說近些天董貴人同天子關系有所疏遠。好幾次天子傳召,都被董貴人以身體不適推辭了。惹得天子好大不快,就連前幾日國舅董承的求見,都晾了足足一個時辰才準許接見。”
“唔?!哈哈!還有這等事?天子看來是長大了啊!”曹操聞言也是一怔,隨即便露出幾分專屬于他曹老板的“個性”笑容,頗為玩味的贊嘆了一句,繼續問道:“就這些?對了,那替某那盟友明目張膽刺探許昌情報的糜家商行有甚動靜沒有?還有你上次所言某班師回朝時,有可疑人物試圖接觸那糜家商行,此時有眉目沒有?”
“回稟主公,有些眉目了!”內侍面帶恭色回答說道:“月前曾經同糜家商行接觸過的形態可疑之人共有兩撥。經過探查,已經初步可以確定,其一身份為青州屬官,是借著向天子進獻元旦賀表之名,未曾隱蔽行藏來至許昌的,此人姓許名攸字子遠,曾為袁紹麾下謀士,降呂之后,便在臨淄府衙之中,青州司馬臧某處負責外事,來意雖然明顯,但彼時時日距離元旦尚久,因而是否還有其他使命,足令懷疑。”
“哦?!是子遠!呵!說來這人還是某之舊友,唔!用子遠這等智高善辯,有機謀知變通卻心胸不廣之人用作外事之使,這用人之人倒是頗知子遠之能啊!”曹操同許攸乃是舊識,這并不是什么秘密之事,這內侍先說許攸,也是因此,曹操聞言后果然點了點頭,嘴角露出幾分笑意,瞟了一眼這位頗知自己心意的內侍一眼,說道:“你且記下了,明日發某的帖子,請許攸來府中相見。記住,是請!就說只敘故友之情,讓子遠不必疑心。好了,說說另外一撥人吧。”
“諾!”這內侍沒來由的被曹操仿佛不經意的目光看的身上一冷,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說錯了什么,額頭不自覺透出一絲冷汗來,但還是硬著頭皮應了一聲,繼續說道:“還有兩人行跡也非常可疑。這兩人在城門時被征用了所乘的車架,卻并沒有如同一般人糾纏之意,此后便徑直前往那糜家商行所處,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并沒有同其中之人有所接觸。本來我等并未在意,可其后這兩人卻是又折道去了國舅董承的府邸,隨后董國舅便放出風聲來說是遠親來投,將兩人安置于府中。”
“去見董承?那這兩人在董承府邸中可有外出?”曹操本來在這內侍敘述些看似無趕緊要的消息時,臉上已經涌上幾分不耐之色,但聽到此處,卻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登時一瞇,凝聲問道。
“屬下無能,待發覺這兩人身份可疑時,兩人已經住進了董國舅府邸之中,所以……”內侍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正瞇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曹操,輕聲繼續說道:“不過董國舅在這兩人住在府中之時,有數次求見天子之事,雖然其本身并無異樣,但據宮城守衛消息,這幾次董國舅身邊的從人以及引路的內侍,似乎都是生面孔,似乎……”
“哼!還似乎什么?這兩人定然就是那所謂生面孔的董承隨從和內侍,很難猜么?”曹操冷聲說道。
“是!是!小人無能!還望主公責罰!”被曹操這一聲冷喝,這內侍登時便跪倒在地,以頭觸地,渾身抖若篩糠,仿佛遇到了極其令其懼怕的事情,顫聲說道。
“呵!你也伺候某三四年了,做事想來用心,極得某心意,這不過是一次失誤而已,不必如此!”見這內侍這般模樣,曹操眼眸中冷然之意一閃而過,臉上卻是撤去了剛剛的寒霜,掛上一副溫和的笑意,緩聲說道:“某也只是猜測。之前天子突然下詔,加恩賞于已故去的某之舊友本初之子嗣,似乎就是在你所言這兩人有可能覲見天子之時,才有所疑慮,并不是怪你,你不必憂慮,用心做事,某必有厚報。你退下吧,傳文烈來見!”
“諾!諾!多謝主公大恩!”偷偷瞟了一眼一臉和煦之色的曹操,這內侍才長吁了一口氣,一臉磕了幾個頭才膽戰心驚的站起來,躬身退走。卻沒有看到就在其轉身的一剎那,曹操驟然變冷的臉龐以及嘴里喏喏輕聲:“能猜到某內心所想,還懂得琢磨分輕重稟報以保全自身,還真是個人才呵!還有董承,董國舅,某不于你一般見識,讓你安心做你的百官之首,沒想到你卻如此不領情,難不成真以為曹某手無刀,還是以為曹某不敢為難你這國舅么!”
“主公,末將曹休請見!”內侍離去不久,便有一語聲清朗之將渾身甲胄臨門來見。
“唔,吾家千里駒來了!”見來人已至門前,卻不進來,而是解刀放于門側,于門外見禮,曹操滿意的點點頭,披衣而起,笑著招呼道:“有文烈宿衛,某這覺才覺睡的香甜啊!”
“主公謬贊,此乃某之職責所在而已,不敢擔主公如此夸贊!”曹休眼眸中閃過一抹激動之色,面色卻并不為曹操稱贊所動,依舊嚴肅說道。
“唔!很好!文烈素來謹慎謙和,謹守本分,有大將之風,某實知之。此番某有意命你暫同子和互換,值守兩月宮城,為某去查清一件事情,你可愿意!?”曹操也沒有同自家這位本家從子,因為一句“天下可無洪,不可無公”而對曹操有救命之恩的已故曹洪之子過多客氣,吩咐說道。
“但憑主公之命!休必不負所托!”曹休凜聲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