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夜里的微薄寒氣絲絲勻勻地籠在枝葉間,枝葉間掩蓋處,有鳥翅膀撲棱的聲音傳來。
三月公主沒有在屋里,而是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手撐在身后的石桌上,一手抬起,仰頭對天。正對著一個酒壺,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倒著。
從她的視線看過去,可以看見天上一輪彎月,像極了那個原野的雪夜。
“三月公主……”
越清河頓住腳,叫了她的名號.此次前來,她也沒有帶上宮女,如今整個院子只有她和三月公主兩個人,不必再擔心什么。
“你來了?”
三月公主手一頓,放下酒壺,轉頭看向她,低低一笑,聲音帶著微微的沙啞,磨砂一樣的質感。見來了人,便撐起身,換了個姿勢,改為一條腿垂在石桌下,一條腿曲起放在石桌上,她將下巴撐在膝蓋窩上,像只小兔子一樣的眼神柔弱地看著她,一手拎著,一手招徠著:“你快過來,我買了許多酒,與你分一杯。”
三月公主已經有三分醉意,眼神朦朧,一襲青絲用緞帶淺淺束著,有凌亂的長發散落在肩上,她著的還是那身男裝,錦服竹紋。領子已經被酒打濕了。
在她的身后,放置著許多相同的酒,而地上則滾落了幾個東倒西歪的酒壺。
“清河……”
越清河上前一步,心疼地抱住她。喊出與自己一樣的名字。“你……”
“什么都不要說。”三月公主截斷她的話,迷離的眼神露出幾份清明,窩在她懷里靠了靠,啞啞的聲音有些苦澀。
“我今夜只求一醉,你什么都不要說。”
“好,我不說。”
越清河答應一聲,心里卻劃過銳痛。何以至此?
……
這夜,三月公主真的喝醉了。她哭了又笑,酒壺空了又滿,醉到九分時,她突然從石桌上跳起,從墻上掠過一柄劍,在庭院里練起劍來。
越清河不知道原來三月公主還會舞劍。她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庭院里的幾棵樹被她削光了葉子。禿禿地,只剩下枝干。
她眼神染上癡狂,舞到最后,已經分不清章法與劍勢,純屬胡亂揮著。
滿院都是劍帶過的風聲與樹葉傷敗聲。以及,在漫天破碎樹葉里,三月公主的長嘯:“石!滄!廊!”
果然,她還是舍不得他。
她十五歲初動情心,從此一顆心牽在他身上。她已經愛了他整整五年。
她若是公主,那日宴會上,只需在晉王面前說一聲,那么她便可以順理成章地和他在一起。
可惜,她是太子,是越國的太子。
她可以帶他離開,帶到去越國,尋一個妥善的方式和他長相廝守。
可若是他不來,他不走,那一切都是落花流水。無跡可尋。
越清河已經不知道,三月公主最悲哀的地方是因為她要當一個完美的太子,還是因為,石滄廊的避而不見。
三月公主她最終還是醉倒了。越清河扶她回房,那時她已經神志不清,給她脫了鞋子,又用濕毛巾擦了擦她的臉,再將她扶到床上,蓋好被子。
越清河
長嘆一生,醉了,就能忘記煩惱嗎?那為何她還聽見三月公主在夢里囈語他的名字?
越清河轉身離開,才將門合上,回過頭,卻看到一個身影站在院中。
天有些黑,燈籠有些暗,越清河瞇著眼睛看了半天,才倒吸一口氣:“石滄廊?”
石滄廊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老長,月光被云層遮蔽,只剩一縷微光。
“她,睡下了?”
石滄廊有些艱澀的聲音響起。
“你……來了多久了?”越清河聽這句話,不像是剛剛才過來一樣。
“四夜。”石滄廊眼下蓋不住的黑圈。顯然是許久沒有睡過覺了。
越清河吃驚,三月公主才來四天,也就是說,他每晚都在這里守夜?
“你,知道她的身份?”越清河猶疑地問。她感覺,如果她不問,恐怕有些事情,就不會有答案了。
“我知道。”石滄廊低聲回答。
“你既然知道……”越清河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隨后意識到屋里還睡了一個人,又壓低,“那你為何不現身?我一再招你入宮,為何躲避?”
“我……”石滄廊也在猶疑。
“你可知,她五年前便心系于你,為了見你一面,不惜出兵伐晉!”越清河的聲音即使壓低也能清晰地感受其中的憤怒。
“她為了你!做到這樣的程度,連她的國家尊嚴都可以拋棄,可是你卻要娶別的女人!”越清河振振地控訴。
多日來心頭的問題全部傾瀉出來。
一陣涼風吹過,庭中樹都禿了,沒有枝葉的阻擋,風就這樣直接灌過來,有種恐怖的氣氛。
“是啊,”石滄廊有些恍惚,“我為什么還要去娶別的女人。”這話說得有些奇怪,像是在自我詢問。
“石將軍,我知道我在宮中,你幫了我許多,這些,不僅僅是你的職責吧!我猜,是因為我是她的妹妹,所以你才對我格外關照,對不對?其實,你也是愛她的,對不對?”
越清河上前一步,逼視他。
然而,石滄廊卻像沒聽到一樣,轉身,搖搖擺擺地往外走去。
留下越清河莫名其妙地站在臺階下。
又一陣風吹來,帶來微弱的,飄渺的回答:“我自然,是愛她的……”
我何嘗,又不是愛了她整整五年?
有些事情,不可說,不能言。
我們只能不斷地犧牲一些,才能換取一些。或許會對不起一些人,又或許唯獨那個人不能辜負。
石滄廊抬頭,彎月掩蓋在厚重的云層里。
他露出一個無力的笑。
安能兩全?安能兩全?
……
無論前一晚如何顛倒,第二日,越太子,卻是仍舊要回國的。
越清河昨夜睡地不是很安穩,一早來送她時,卻發現,騎在馬上的人沒有絲毫的頹靡之色,反而精神抖擻,仍是堂堂的玉面美少年一個。讓越清河不禁懷疑,昨晚醉酒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她。
“妹妹,哥哥此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你,你在晉國,萬事小心。”越太子笑吟吟地朝越清河
招手,越清河近前,她俯在她耳邊,輕輕道:“你動作也要快點,不要等瀟風生了二胎,你還沒有動靜。”
“你!”越清河跳開去,臉緋紅。“不知羞!”
“哈哈哈……”隨著這串爽朗的笑聲,越太子駕馬,與一隊越國士兵緩緩離去。
越清河惆悵地看著她,不知她是真的釋懷了,還是在強顏歡笑。
一轉身,越清河又有些恨恨的,那個石滄廊,就算再怎么樣,也不該不來送行吧!
“石將軍呢?他人哪去了?”越清河扭頭問離她最近的一個侍衛。
侍衛略有些傷感地說:“太子妃沒回宮,還不知道消息,石將軍他昨夜四更的時候,突染重病,命喪黃泉了!”
“你說什么!!?”越清河簡直有些站不住腳。“他死了?”
“是啊,我晉最年輕的將軍,沒有戰死沙場,反而被一場痢疾奪去了生命,真是令人扼腕啊!”侍衛顯然很崇敬石滄廊,說這話時帶了很多個人感情在里面。
越清河下意識地去看那尚未失去身影的一列遠行的軍隊。怎么就,死了呢?這也太快了!昨晚還見過他,難道他是因為難以在那位定了親的小姐和三月公主之間兩全,所以干脆死了?
昨晚看見他的時候,他的確有些腳步虛浮,臉色黑沉,可是,萬沒有到一命嗚呼的地步啊!
越清河想了又想實在想不通,消息傳得很快。一大早就傳遍了整個云京。而那位定了親的小姐則哭暈在閨房里,甚至打算懸梁,以死相殉。
這樁事傳得沸沸揚揚,整個云京城的老百姓們家家戶戶懸了白幡為他們驍勇善戰的將軍默哀。
越清河一肚子狐疑地回了東宮。
而此時,已經死了的石滄廊卻奇跡般地出現在越太子的隊伍里。
一路跟隨,直到越國疆土。
站在兩國界限的肥度原上,越太子勒住了馬,向身后一個將頭埋得低低的士卒道:“你已經送到這里了。還要再送嗎?”
“原來你發現了……”這個士卒臉一熱,將頭抬起,正是石滄廊的臉。
“否則,你以為我的士兵會容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混跡多日?”越太子沒有什么表情,聲音有些冷。
“我……”石滄廊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左顧右盼,最后憋出一句,“我已經死了。”
“所以?”越太子依舊沒有表情。
“你能不能,再給我一個重生的機會?”說完這句,又有些臉紅,道:
“讓我以你的夫君的身份,重生下去。”
“不能。”毫不猶豫的回答。
石滄廊怔住了,他想了又想,覺得不能辜負父母又放不下她,最后想出一個折中的辦法,假死。
那幾天的奔波,在幾位大臣府中露出已經患病的樣子,是為了讓更多人“親眼所見”。而最后她要走了,他便從棺材里爬出來,一路跟著。跟那些士卒們同吃同睡,為的就是能與她在一起。
如今,卻聽到她說,“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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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