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時每刻都受傷,直至最后一刻把命喪。
——諺語
美國汽車旅館的前臺后面站著一個瘦弱的年輕女人。她告訴影子他的朋友已經幫他辦好了登記手續,然后把長方形塑料鑰匙卡遞給他。她有一頭淡金色的長發,那張臉長得有點兒像老鼠,尤其是當她一臉懷疑地打量別人的時候。不過當她微笑時,就緩和多了。可是大部分時間她都盯著影子看,一臉懷疑的表情。她拒絕把星期三的房間號碼告訴他,而是堅持打電話到星期三住的房間,通知他客人到了。
星期三從房間里出來,走進大廳,沖影子招手示意。
“葬禮舉行得怎么樣?”他問。
“結束了。”影子回答說。
“很晦氣吧?你想談談葬禮的事嗎?”
“不想。”影子說。
“很好。”星期三笑了起來,“這年頭大家就是話太多。總是說呀說呀說呀。如果人們學會忍耐痛苦少廢話,這個國家會變得更完美。你餓嗎?”
“有點兒。”
“這里沒有吃的,但你可以預訂比薩,他們會送到你房間里。”
星期三帶影子去他的房間,穿過走廊時路過影子自己的房間。星期三的房間里到處鋪滿了打開的地圖,有的攤開在床上,有的貼在墻上。星期三用顏色鮮艷的標記筆在地圖上畫滿了記號,弄得上面一片熒光綠、嫩粉紅和亮橙色。
“我剛剛被一個坐豪華轎車的胖男孩綁架了。”影子告訴他,“他還叫我轉告你,說你已經被拋棄到歷史的糞堆里了,而像他這樣的人會坐著豪華轎車奔馳在人生的超級高速公路上。諸如此類的話。”
“小雜種。”星期三咒罵一聲。
“你認識他?”
星期三聳聳肩。“我知道他是誰。”他在房間里唯一一張椅子上重重地坐下來。“他們什么都不懂。”他說,“他媽的什么都不懂。你還要在鎮上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也許要一周吧。我要了結勞拉的身后事,照料我們的公寓,處理掉她的衣服物品,所有的一切。這么做肯定會把她媽媽氣得發瘋的,不過,那女人活該氣得發瘋。”
星期三點點他的大腦袋。“那好,你一處理完,我們立刻離開鷹角鎮。晚安。”
影子穿過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間,他的房間和星期三的完全一樣,床頭墻壁上掛著一幅血紅色的描繪日落的油畫。他打電話預訂了一個芝士肉丸比薩,然后去洗澡。他把旅館提供的所有小塑料瓶裝的洗發水和沐浴露都倒進浴缸,攪出豐富的泡沫。
他的塊頭實在太大,無法完全躺進浴缸內,可他還是半坐在里面,舒服地享受了一個泡泡浴。影子曾經對自己許諾,一旦出獄,一定要好好享受一次泡泡浴。他終于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洗完澡不久,比薩就送來了。影子吃掉整個比薩,然后灌下了一罐姜汁汽水。
他打開電視,看了一集《杰瑞脫口秀》,他進監獄之前就看過這檔節目。這一集的主題是“我想當妓女”。幾個想當妓女的人出現在節目里,現場觀眾們沖著她們大喊大叫,威脅恐嚇。有個戴著金鏈子的皮條客走出來,說他的妓院要雇用她們。還有一個已經從良的前妓女跑出來,懇求她們去找一份真正的工作。杰里剛要發表言論,影子就關掉了電視。
影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想,這是我重獲自由之后睡的第一張床。可惜這想法并不如當初想象的那樣,給他帶來無比的快樂。他沒有拉上窗簾,看著窗外的汽車車燈和連鎖快餐店的霓虹燈,感覺很踏實,知道外邊還有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只要他愿意、隨時可以走出去的自由世界。
影子覺得自己應該躺在家中的床上,住在他與勞拉一起住的公寓里,躺在他與勞拉一起睡的床上。可是,那里已經沒有她了,但周圍還縈繞著她的遺物、她的氣味、她的生活……一想到這些,就令人悲痛難忍。
別想了,影子心想。他決定想些別的東西,他想到了硬幣戲法。影子知道自己沒有成為魔術師的天賦。他不會編造讓別人絕對信任他的故事,也不想表演撲克戲法,或者憑空變出紙花什么的。但他喜歡操縱硬幣,他很享受擺弄硬幣時的感覺。他開始在腦中列出能將硬幣憑空變消失的各種魔術手法,這讓他想起丟進勞拉墓穴中的那枚金幣。然后,他又想起奧黛麗對他說過的話,關于勞拉死時的情形。他再一次感覺到胸口的刺痛,感覺心臟隱隱作痛。
每時每刻都受傷,直至最后一刻把命喪。這句話在哪兒聽過?他不記得了。他可以感覺到內心深處的某一點,憤怒與痛苦正在滋生。頭骨底下仿佛因緊張而打了一個死結,兩側的太陽穴繃得緊緊的。他用鼻子深吸一口氣,然后從口中緩緩吐出,集中精力,釋放出緊張的壓力。
他想起星期三說的那句“忍耐痛苦少廢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許多人告誡彼此,說不要壓抑自己的感情,要讓情感自然宣泄出來,讓內心的痛苦流露出來。這些話,影子聽得實在太多了。影子覺得,其實也該好好談談怎么壓抑感情。只要你壓抑的時間夠長久,壓抑得夠深,很快,你就不再有感情了。
睡眠慢慢將他包圍,不知不覺間,影子沉入夢境。
他正在走路……
他走在一間比整個城市還大的房間里,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各種各樣的雕像、雕刻品和粗糙的肖像。他站在一座像是女人的雕像旁:她赤裸的乳房扁扁的,下垂到胸前,腰上圍著一串切斷的手。她的兩只手里握著鋒利的匕首,而從她的脖子里冒出的不是頭顱,而是孿生的兩條毒蛇。毒蛇的身體拱起,互相瞪視,仿佛正準備攻擊對方。這座雕像讓人感覺極其不安,它存在一種深深的、狂暴的錯亂感。影子從它身邊退開。
他開始在大廳里漫步。一座座雕像的眼睛仿佛始終追隨他的步伐。
在夢中,他意識到每座雕像的名字都在前面的地板上燃燒。那個白色頭發、脖子上戴一條用牙齒串起來的項鏈、手里拿著一面鼓的男人,名字叫“婁克提奧斯”;那個屁股肥碩、從雙腿間鉆出無數只怪物的女人,名叫“胡布”;還有那個長著公羊腦袋、手捧金球的男人,名叫“荷塞夫”。
突然,在夢中,一個清晰的聲音開始對他說話,但是他看不到說話的人。
“這是被遺忘的諸神,他們已經逝去。關于他們的傳說,只能在干涸的歷史長河中找到。他們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但他們的名字和形象仍與我們同在。”
影子轉了一個彎,發現自己來到另一個房間,比剛才那間更寬敞,舉目四望,無法看到邊際。離他最近的是一只棕褐色的猛犸象頭骨,打磨得很光滑;還有一個披著毛茸茸黃褐色斗篷的身材嬌小的女人,她的左手是畸形的。在她旁邊有一組三個女人的雕像,用同一塊花崗巖雕刻出來,上身分開,下身卻從腰部開始連在一起,她們的臉似乎匆匆刻就,還沒有完工,但乳房和外陰卻雕刻得非常精細。還有一只影子不認識的不會飛的鳥,大約有他身體兩倍高,長著撕裂獵物用的禿鷲般的喙,以及人類的手臂。這樣古怪的雕像還有很多很多。
那個聲音再度響起,仿佛講課般地解說道:“這是已經從記憶中消失的諸神,連他們的名字也早已被人們遺忘。曾經崇拜他們的人類與他們的神衹一樣被遺忘了。他們的圖騰早已破碎失落,他們的最后一任祭司還沒來得及傳承秘密就已死亡。
“神衹也會死亡。當他們真正死去時,沒有人會哀悼、紀念他們。觀念比人類更難被殺死,但終究還是會被殺死。”
一陣悄聲低語傳遍整個大廳,竊竊私語的聲音讓影子在夢中也感覺到一股寒冷和莫名的恐懼。吞噬一切的恐慌席卷而來。在這座被世人遺忘的諸神的殿堂中,遺留著諸神的雕像:長著章魚臉孔的神、只遺留下干枯雙手的神——遺留下的或許是天上墜落的隕石、森林大火的殘留物,誰也說不清……
影子猛地驚醒過來,心臟還在劇烈跳動著。他的額頭上覆著一片濕冷的汗水,整個人已經徹底清醒過來了。床邊電子表的紅色數字告訴他,現在是凌晨1點03分。旅館外面霓虹燈招牌的燈光透過窗戶灑進房間里。影子站起來,暈暈乎乎地分不清方向。他走進旅館房間的衛生間里,沒有開燈就直接小便,然后走回臥室。在他記憶中,剛剛做過的夢依然清晰鮮明,但是他無法解釋那個夢為什么讓他感到如此恐懼。
從外面照進房間里的燈光并不很亮,不過影子的眼睛已經漸漸習慣了黑暗。一個女人正坐在他的床邊。
他認出她了。即使混在一千人中,甚至十萬人中,他也能一下子就把她認出來。她筆直地坐在他的床邊上,身上還穿著那件下葬時穿的海軍藍套裝。
她說話聲音很低,但是他熟悉的語調。“我猜,”勞拉輕輕說,“你一定會問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影子沒有說話。
他在房間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最后,他還是忍不住問她:“寶貝,真的是你
嗎?”
“當然是我,”她說,“我很冷,狗狗。”
“你已經死了,寶貝。”
“是的,”她說,“我已經死了。”她拍拍床上她身邊的位置。“過來坐在我身邊。”她說。
“不必了。”影子說,“我覺得現在我還是坐在這里比較好。我們倆之間還有些事情沒有搞清楚呢。”
“比如說我已經死了的事?”
“也許吧。但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還有你和羅比的事。”
“哦,”她輕聲說,“那件事呀。”
影子可以聞到——或者他只是想象自己能夠聞到—— 一股混合著泥土、鮮花和防腐劑的味道。他的妻子,他的前妻——不,他糾正自己的叫法,應該是他已故的妻子——坐在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
“狗狗,”她說,“能不能來根煙?”
“我以為你已經戒煙了。”
“確實戒了,”她說,“不過我現在用不著再擔心什么健康危害了。而且,我覺得抽煙可以讓我精神安定下來。前臺大廳有自動售貨機。”
影子穿上褲子和T恤,光腳走到大廳。值夜班的是個中年男子,正在看一本約翰·格里薩姆的小說。影子在自動售貨機里買了一盒維多利亞女士香煙,然后找值夜班的人要火柴。
男人盯著他看,問他房間號碼。影子告訴了他,他點點頭。“你住的是非吸煙房,”他說,“你得保證打開窗戶才能抽煙。”他遞給影子一盒火柴,還有印著旅館標志的塑料煙灰缸。
“知道了。”影子說。
他回到自己的臥室,沒有開燈。他妻子還在床上。她攤開手腳,躺在他揉亂的被子上。影子打開窗戶,然后把香煙和火柴給她。她的手指冰涼。當她點火柴時,影子看到她的指甲,過去修剪得整潔大方的指甲,現在滿是破碎和啃咬的痕跡,指甲縫下塞滿泥土。
勞拉點燃香煙,吸了一口,然后吹熄火柴。她再吸一口。“我無法感覺到煙味,”她傷感地說,“看樣子抽煙不管用。”
“我很難過。”他說。
“我也是。”勞拉說。
她用力抽煙,煙頭的火光亮起來,他看清她的臉。
“這么說,”她問,“他們把你放出來了?”
“是的。”
“監獄里怎樣?”
“還不算太糟。”
“是啊,”煙頭閃爍著橙色的火光,“我還是很感激你。當初真不該讓你卷進那件事。”
“沒關系,”他說,“我是心甘情愿做的。我本來可以拒絕的。”他奇怪自己為什么不害怕:關于博物館的怪夢都能讓他心驚肉跳,可是,面對會走路的尸體卻絲毫不覺恐懼。
“是的,你本來可以拒絕的。”她說,“你這個大傻瓜。”煙霧環繞著她的臉龐,在黯淡的光影下,她顯得非常漂亮。“你想知道我和羅比的事?”
“我想知道。”這是勞拉,他意識到。不管是生是死,他都不會懼怕她。
她把香煙在煙灰缸里按熄。“你關在監獄里,”她說,“而我需要一個可以聊天的人,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我需要你時,你不在。我很難過。”
“我很抱歉。”影子發覺她的聲音有些不太對勁,想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們兩人開始相約喝咖啡,談論你出獄之后我們會做什么,再看到你是多么好呀。你知道他是真的很喜歡你。他計劃等你回來,就把你原來的工作給你。”
“沒錯。”
“后來,奧黛麗去探望她姐姐,離開一周。這個,哦,發生在你離開一年,不,十三個月之后。”她的聲音里沒有任何感情,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平平淡淡的,好像一個一個小卵石落下來,無聲無息地落進無底的深淵,“羅比來看我,然后我們都喝醉了。我們在臥室的地板上做愛。那次很棒,真的感覺好極了。”
“這部分我就不用聽了。”
“什么?哦,我很抱歉。死了之后,你很難對事物做出篩選。要知道,生前發生的事就像一張照片,對錯都無所謂。”
“對我來說有所謂。”
勞拉點上第二根煙。她的動作流暢自若,一點都不僵硬。有一瞬間,影子懷疑她是否真的死了。也許這一切不過是精心布置的惡作劇。“是的,”她繼續說下去,“我理解。我們兩個開始私通——當然,我們并不用這個詞來稱呼我們之間的關系——在接下來的兩年里一直保持這種關系。”
“你準備離開我,和他一起嗎?”
“我為什么要那么做?你是我最親愛的大熊,是我的狗狗,你為我做了那么多。我等待了三年,等你回來和我團聚。我愛你。”
他控制住自己脫口而出“我愛你”的沖動。他不會再說出那三個字了,永遠不會。“那天晚上發生了什么?”
“我死的那天?”
“對。”
“羅比和我出去商量給你開歡迎驚喜派對的事。一切本來該很美好的。我告訴他,我和他之間的關系結束了。你就要回來了,這種關系就該結束。”
“謝謝你,寶貝。”
“沒什么,親愛的。”一抹幽靈般的微笑浮現在她臉上,“當時,我們的感情都很脆弱,都很愚蠢。我喝醉了,他沒醉。所以他開車。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宣布說我要給他來一個告別紀念,最后一次和他做愛。然后我就解開了他的褲子拉鏈。”
“你犯了一個大錯誤。”
“我知道。我的肩膀碰到汽車手柄,羅比想把我推開重新掛擋,我們的車偏離了車道,然后就是砰的一聲巨響。我還記得,整個世界都旋轉起來,我想,我就要死了。當時我很冷靜,我都記得。我一點都不害怕。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有一股燒焦塑料的味道。影子突然意識到是香煙燒到過濾嘴了。顯然,勞拉還沒有注意到。
“你來這里做什么,勞拉?”
“難道妻子不能來看看她的丈夫嗎?”
“你已經死了。今天下午我還參加了你的葬禮。”
“你說得對。”她停止說話,眼神恍惚起來。影子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從她手指間取出正在悶燒的煙頭,丟到窗戶外面。
“怎么了?”
她的眼睛搜尋著他的目光。“我活著的時候,很多事情都不是很清楚。現在我知道了很多生前不知道的事,但我卻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
“通常情況下,人們死了之后是待在墳墓里的。”影子說。
“是嗎?他們真的待在里面,狗狗?過去我也這么以為的。但現在我就不太肯定了。也許吧。”她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戶旁。在旅館廣告牌的燈光映射下,她的臉和過去一樣美麗動人。那是他為之進監獄的女人的臉。
胸口的心一陣劇痛,仿佛看不見的手正在握緊、擠壓他的心。“勞拉……”
她沒有看他。“你讓自己卷進某些非常可怕的事里,影子。如果沒有人守護你,你準會倒霉的。我會守護你的。還有,謝謝你送我的禮物。”
“什么禮物?”
她把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今天早些時候他投進墓穴里的那枚金幣。金幣上面還沾著黑色的墓土。“我會用項鏈把它串起來。你對我真的太好了。”
“不必客氣。”
她轉過身看著他,眼睛仿佛在凝視他,又仿佛沒有停留在他身上。“我認為我們的婚姻有不少問題,必須要解決。”
“寶貝,”他告訴她,“你已經死了。”
“顯然,這是諸多問題之一。”她停了一下。“好了,”她說,“我要走了。我還是走了的好。”然后,她轉過身,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影子的肩膀上,踮起腳尖和他吻別。過去她總是這樣和他吻別的。
他不太情愿地彎腰親吻她的臉頰,但是她把嘴唇湊了過來,壓在他的嘴上。她的呼吸帶著淡淡的樟腦丸的氣味。
勞拉的舌頭伸進影子嘴中,她的舌頭冰冷、干澀,帶著香煙和膽汁的味道。如果說影子剛才對他妻子是否真的死了還有什么懷疑的話,現在再也沒有了。
他掙扎著退后。
“我愛你,”她簡潔地告訴他,“我會守護你平安的。”她向門口走去。他的嘴中還殘留著一股奇怪的感覺。“睡覺吧,狗狗,”她叮囑說,“記得別惹麻煩。”
她打開門走到外面走廊。走廊里的熒光燈顏色很差:在燈下,勞拉看起來確實像死人。不過,任何人在熒光燈下的臉色都像死人。
“你本來可以叫我留下來過夜的。”勞拉用冷冰冰的石頭一樣的語氣說。
“我想我不會。”影子說。
“你會的,親愛的。”她說,“等一切都結束之后,你會的。”她轉身離開,順著走廊走出去。
影子站在門口望出去。值夜班的人還在看他的那本約翰·格里薩姆的小說,她從他身邊經過時,他連頭都沒抬一下。她的鞋子上沾
著厚厚一層墓地的泥土。她走出旅館,消失了。
影子長嘆一口氣。他的心臟跳動得有些不規律。他穿過走廊,去敲星期三的房門。他敲門時,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似乎他被一對黑色的翅膀拍打了一下,好像有只巨大的烏鴉穿過他的身體,飛到外面走廊,飛到更遠的地方。
星期三打開門。他赤裸著身體,只在腰間圍著一條白色的旅館浴巾。“見鬼,你想干什么?”他問。
“有些事情得讓你知道。”影子說,“也許只是一個夢——但它不是——或許是我吸入了那胖小子的什么合成蟾蜍皮的毒煙,又或許只是我發瘋了……”
“好了,好了,閉嘴。”星期三打斷他的話,“我這兒正忙著呢。”
影子偷瞄一眼房間內部。他看到有人正躺在床上看著他,床單拉高到瘦小的乳房上。淡金色的頭發,還有那張有點兒像嚙齒動物的臉,是旅館前臺的那女孩。他壓低聲音。“我剛剛看見我妻子了,”他說,“她剛才就在我房間里。”
“你的意思是鬼?你看見鬼了?”
“不,不是鬼。她是實實在在的。就是她。她已經死了,但不是什么鬼。我還碰了她。她吻我了。”
“我明白了。”星期三說,匆忙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我很快回來,親愛的。”他囑咐那女孩。
他們穿過走廊,回到影子的房間。星期三打開燈,看見煙灰缸里的煙頭。他搔搔前胸,他的乳頭是深色的,老人的顏色,胸毛是灰白色的。軀干的一側有一道白色傷疤。他用力嗅了嗅空氣,然后聳了聳肩。
“好了,”他說,“看樣子,你死掉的老婆跑出來露面了。害怕了?”
“有點兒。”
“很明智。死人總是讓我有種想尖叫的沖動。還有別的事嗎?”
“我要離開鷹角鎮。公寓那邊的事和其他雜事,都交給勞拉的媽媽去處理好了。反正她一直恨我。你打算什么時候走,我就和你一起走。”
星期三笑起來。“好消息,我的孩子。我們明天一早就離開。現在,你應該回去繼續睡會兒。如果你需要酒精幫助入睡,我房間里還有些蘇格蘭威士忌。怎么樣?”
“不,我沒事。”
“那么就別再來打擾我的好事。漫漫長夜在等著我呢。”
“不睡覺嗎?”影子忍不住笑容。
“我不睡覺。睡眠被評價過高。我有一個要努力避免的壞習慣——不管在哪里,我都需要有人陪伴。我再不回去的話,那位年輕的女士就要等待得失去熱情了。”
“晚安。”影子說。
“太好了。”星期三說著,關上門就離開了。
影子在床邊坐下。空氣中還殘留著香煙和防腐劑的味道。他希望自己能哀悼勞拉:這樣做似乎比被她騷擾更為恰當。她離開之后,他才承認自己剛才有點兒被她嚇到了。現在該是哀悼她的時候了。他關上燈,躺在床上,想著他被關進監獄前勞拉的樣子。他回憶起他們剛結婚的時候,那時他們都還很年輕、快樂、有些愚蠢,總是牽著對方的手。
從影子上次哭泣到現在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久得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如何流淚了。甚至連媽媽過世時,他也沒有流淚。但此時,他卻開始流淚,痛苦地抽泣著。他想念勞拉,想念那些永遠逝去的時光。
他不再是小孩子之后,這還是第一次,影子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來到美國
公元813年
在恒星與海岸線的指引下,他們在碧藍的大海上航行。每當遠離海岸,夜空也被烏云蒙蔽的時候,他們就在信仰的指引下航行。他們乞求全能的父將他們再次安全帶回陸地。
這是一次不幸的航程,他們的手指凍得麻木,寒冷深入骨髓,骨頭都在打顫,甚至連酒也無法暖和身體。他們清晨醒來,發現胡須上凍滿白霜,直到太陽升起才能暖和一些。他們看起來就像一群老人,還未衰老就已白須滿面。
終于登上西方一塊綠色土地時,他們已經牙齒松脫,眼窩深陷。他們說:“我們已經遠離我們的家園,遠離我們熟悉的海洋,以及我們熱愛的土地。在這世界的邊緣,我們將被我們的諸神所遺忘。”
他們的首領爬上一塊巨巖,嘲笑他們失去信仰。“全能的父創造了這個世界,”他大聲說道,“他用祖父伊密爾破碎的血肉和骨骼,用他的雙手創造了世界。他將伊密爾的腦子放在天上形成云,將他咸的血液變成我們航行的海洋。難道你們還不明白?如果說是他創造了這個世界,這塊土地同樣也是他所創造的!如果我們在這里如勇士般戰死,同樣也會被迎進他的殿堂!”
他們開始歡呼,放聲大笑起來。他們心中充滿希望,著手用樹干和泥巴建造營地和禮拜堂。他們知道,在這塊新的土地上,他們是唯一的居民。盡管如此,營地外面還是用削尖的圓木圍起一個小的防御護欄。
禮拜堂完工的那天,一場風暴來臨了。正當中午,天空卻漆黑得猶如夜晚,被白色的閃電撕裂出無數裂縫,轟鳴的雷聲如此響亮,幾乎震聾他們的耳朵,就連船上為了祈禱好運而帶來的貓,也躲在他們泊在岸上的長船下。暴風雨猛烈而狂野,但是他們卻開心大笑,興奮地拍打著彼此的肩膀。他們說:“雷霆和我們一起來到這片遙遠的土地。”他們感激神,他們欣喜若狂。他們開始飲酒作樂,喝得醉醺醺無法行走。
那晚,在煙霧彌漫的漆黑禮拜堂中,吟游詩人唱起古老的歌謠。他唱到奧丁,全能的父,與那些為他犧牲的戰士一樣,勇敢而高尚地將自己獻祭給自己。他唱到全能的父被吊在世界之樹上九天九夜,他身體的一側被長矛刺穿,鮮血順著傷口流淌下來(唱到長矛時,他的歌聲在那一瞬間變成一聲尖叫)。他還唱到全能的父在痛苦中學習到的所有知識:九個世界的名字、九種符文,還有二九一十八種魔法。當他唱到長矛刺穿奧丁身體的時候,吟游詩人開始痛苦地顫抖,仿佛感受到全能的父所經歷的痛苦。所有人都顫抖起來,想象著經歷過的痛苦。
接下來的那一天,也就是屬于全能的父的日子,他們發現了犧牲者。他是一個小個子土著人,長頭發黑得像烏鴉的翅膀,皮膚是紅陶土的顏色。他說著他們誰也聽不懂的語言,連吟游詩人也聽不懂。吟游詩人曾經搭乘一艘航行到赫拉克里斯之柱的船,通曉地中海一帶貿易商人使用的混雜語言。這個陌生人穿著羽毛和毛皮,長頭發中還插著一根小骨頭。
他們把他領到營地,給他烤肉吃,還給他解渴的烈酒喝。他喝醉后結結巴巴地唱著歌,頭懶洋洋地垂在胸前,可其實他喝下的蜜酒還不到一牛角杯。他們沖他放聲大笑,給他更多的酒喝。很快他就躺倒在桌子下面,雙手抱頭呼呼大睡。
他們把他舉起來,雙肩各一個人,雙腿也各一個人,把他抬起到與肩膀同高的位置,四個人抬著他,好像一匹八條腿的馬。他們抬著他走在隊伍最前面,走到俯瞰海灣的山頂上的一棵梣樹前。他們把絞索套在他頭上,把他迎風高高吊在樹上,作為他們向全能的父、絞刑架之神的貢品。犧牲者的身體在風中搖擺,臉色變黑,舌頭伸了出來,眼睛暴突,陰莖僵硬得可以掛上一個皮革頭盔。然后他們開始歡呼、叫喊、大笑,為向天上的諸神獻上犧牲祭品而感到驕傲。
接下來的一天,兩只碩大的烏鴉落在犧牲者的尸體上,一只肩膀各站一只,開始啄食死尸的臉頰和眼睛。他們知道,他們獻上的祭品已經被神接受了。
這是一個漫長的冬天,他們都很饑餓,但是他們被精神的力量鼓舞著。等春天來臨,他們就可以乘船回到北部,他們會帶來更多移民,帶來女人。當天氣變得更冷,白天時間更短時,他們中的一些人開始尋找犧牲者所住的村莊,希望能找到食物和女人。他們什么都沒有找到,只發現曾經點過篝火的地方,那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小營地。
冬天里的某一天,當太陽如同暗淡的銀幣一樣遠遠升起,他們發現犧牲者的殘尸被人從梣樹上放了下來。那個下午開始下雪,厚重的雪花緩慢地從天而降。
從北地來的男人們關上營地的大門,撤回到他們的木頭防護墻后。
那天晚上,犧牲者所在部落的戰士襲擊了他們:五百個男人對三十個男人。他們爬過木墻,在接下來的七天里,他們用三十種不同的方法,殺死了這三十人個男中的每一個。這些船員被歷史和他們的族人遺忘了。
他們建起的墻壁被部落戰士推倒,他們的尸體和營地被焚燒。他們來時乘坐的長船也被焚毀。部落戰士希望皮膚蒼白的陌生人們只有一艘船,燒掉它就可以確保再也沒有其他北地人可以來到他們居住的海岸了。
直到一百多年后,紅胡子艾瑞克的兒子,幸運者利夫,再次發現這塊土地,他將它命名為葡萄地。當他到達時,他所信仰的神衹已經在那里等待著他了:泰爾,獨臂的戰神;灰胡子的奧丁,絞刑架之神;還有雷神托爾。
他們已經在那里。
他們正在等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