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個女子置身其中。一個身著大紅羽紗面白狐貍里的的輕薄宮袍,頭戴云邊五尾鳳掩金簪,簪子上的紅寶石猶如鳳眼,猙獰泣血。她面容姣好,面籠寒水,正是落雪公主。另外一個身量未足,穿著尋常的青緞掐花對襟外裳,頭發枯黃如干草,面目尋常,只有一雙眸子熠熠生輝,不是縈縈是誰?
此時此刻,縈縈眼波流淌,眉目恐慌,她瞪著落雪公主,咬牙切齒說:“你敢打我,我回去告訴懷箴姐姐,哼。”
落雪公主抿了抿嘴角,冷冷笑了起來:“就是你那不知好歹的懷箴姐姐,搶了我少衡哥哥的心,我今個兒才要打你解恨!如果不是少衡哥哥不愛我,母妃也不會教我去嫁給那個什么朝鮮的破大王,都是你們害的!都是你們害的!”
落雪公主說著,手中的九節鞭雨點一般落在縈縈身上,銅槌上的尖刺,刺入她的體內,縈縈痛的跳腳大叫起來。簡懷箴這才注意到,縈縈的腳下,有一攤紅色的血跡,猶如一汪血紅的秋水,散發出觸目驚心的紅艷。
兩人身邊,大胡子封無盡低頭站著,對落雪公主對縈縈的折磨置若罔聞。
簡懷箴的玉齒,緊緊咬住下唇,怒氣如同肆意吹佛的西風冷冽。她若要沖出去救縈縈,封無盡定然會阻攔,到時候驚動萬安宮門前的幾百錦衣衛,她要想從容帶走縈縈,恐怕是難上加難。可是——
若是不既刻去救縈縈,落雪公主在她身上發泄滿腔怨恨,早晚會把她打死。縈縈的哀嚎嗚咽聲,聲聲入耳,絞碎人的心腸。簡懷箴從水袖中取出白色面巾,蒙在臉上,便欲沖出去誓死一搏。
就在此時,卻見到一個錦衣衛匆匆跑了進來,走到封無盡身邊,耳語幾句,旋即站在一邊。封無盡面色大變。
落雪停下鞭子,斜睨著封無盡,用傲慢的語氣問道:“什么事?是我母妃有什么命令么?”
“啟稟公主,是少主帶著太孫向萬安宮趕來,就要到了。”封無盡虬髯滿面,頷首行禮道。
落雪的怒氣猶自未消盡,她望著縈縈,滿懷嫉恨道:“封無盡,你先給我把這個賤婢收藏起來,教本公主慢慢折磨她。簡懷箴我奈何她不得,我就不信這個死丫頭,我還收拾不了她。”
她說話時候的陰狠神情,讓簡懷箴心中一驚。才短短一個多月時間,落雪公主已經與當日在永巷中見到的那個刁蠻跋扈的公主完全不同。如今,她不僅刁蠻跋扈,而且隱約有了如妃陰狠冷漠的風范。
“皇姑姑,不知你有什么寶貝,要自己藏起來慢慢折磨?”落雪公主話音剛落,一身杏黃色繡龍緞蟒袍的皇太孫朱瞻基帶著紀惻寒和幾個侍衛走進院落之中。
落雪公主滿面陰翳,強自叫道:“有個宮婢不知死活,闖入宮中禁地萬安宮,還打碎父皇最心愛的琉璃。我身為大明公主,父皇的女兒,當日要為他分憂解勞,懲治壞事之人!”
“皇姑姑既然知道萬安宮是禁地,還同這不知死活的宮女一起闖進來,也難為皇姑姑對皇爺爺的一番心意。”朱瞻基俊眉朗目,唇邊帶著幾絲淺淡的笑意,眼中精光大盛,字字句句都直指落雪公主錯處。
“你——”落雪大怒,手中的九節鞭對著皇太孫揮去,眼見要揮到他俊朗的面容之上,卻又硬生生收了回來。落雪縱然刁縱驕橫,卻也深知皇太孫朱瞻基是父皇最寵愛的孫子。若是他有什么三長兩短,父皇一定饒恕自己不得。
皇太孫眼神中,微微帶著幾絲不屑,落雪一時之間,覺著受到莫大的羞辱。于是,重新揚起鞭子,對著縈縈重重甩了下去。
皇太孫伸出手來,重重打在她的手臂之上。她手中的九節鞭,“啪”地一聲落在地上。
皇太孫深深看了一眼滿身鞭痕的縈縈,見她身量瘦弱,面色慘白,心中油然生出幾分悲憫之情,再看落雪公主的眼神,也不禁多了幾分厭惡之色。他冷笑道:“縈縈是我慈慶宮的宮女。前幾日本王身子不適,今早特意命縈縈來萬安宮幫我抓幾條錦鯉回去,可以賞心悅目,怡情養性,說不定身子就此大好。誰知縈縈這丫頭不熟悉宮中的道路,誤闖入慈慶宮中。皇姑姑好心腸,縈縈如今一條命去了大半條,小王今日一定要同皇姑姑去王貴妃面前說道說道。”
“哼。你用王貴妃嚇唬我么?給你捉錦鯉又如何?闖入禁宮這件事,卻是千真萬確。更何況,我又不是王貴妃的女兒,為何要去找她說道?便是要找,也該找我母妃才是。”落雪公主昂首面對著皇太孫,目中盡是冷冽之色。
皇太孫金黃色的蟒袍,泛著明烈的光暈,在午后的日光下,散發出蒼煙如玉的色彩。他負手而立,朗然道:“皇爺爺命王貴妃統領后宮,后宮之事,事無巨細,自然要同她交代。若是皇姑姑不服氣,我們大可去找皇爺爺理論就是。”
“你”落雪公主聽聞,先自怯了三分,她頭上的“鳳凰泣血”,也在瞬間黯淡了顏色,變得曖昧不明,她強自說道:“你的宮女,本公主還給你便了。不就是一個小小賤婢么?封無盡,跟我走!”說完,拂袖而去。
封無盡面色謙卑恭謹,卻又十分遲疑,他行禮道:“公主,娘娘有令”
“羅嗦什么!”落雪公主怒極,幾乎是咆哮道。封無盡只得向皇太孫行禮,跟在落雪后面,訕訕而去。
“你是哪個?”縈縈的雙頰,掛著清清淺淺的淚珠兒,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一粒粒撒了開來。她的身子不斷顫抖,說話十分吃力,顯然受傷不輕。
皇太孫見她眼波微動,淚如橫波,一雙澄澈的眸子如兩丸黑水銀般動人,不禁心生憐惜之情,說道:“我是皇太孫朱瞻基。是有人央我來救你的。你先跟我回慈慶宮好么?”他的聲音分外柔和,縈縈的眼眸也被他的衣衫染成金黃色。
縈縈用力點頭應著,她還來不及回答,便已然身子一軟,幾乎癱倒在地上。皇太孫上前扶住她,吩咐人道:“快些把她送回慈慶宮,請太醫醫治。”當下,就有兩個太監上前來,架著縈縈離去。
紀惻寒拂了拂落在身上的綠葉,對皇太孫說道:“皇太孫請回慈慶宮,臣也自回去了。”
朱瞻基頷首,目光中流露出贊賞之色,道:“好!既然如此,本王就先行一步。你也莫要再這禁宮耽擱太久。”說完,轉身大踏步而去。
朱瞻基走后,紀惻寒置身琉璃之中,光影疊幻,他似是觸動心事,桀驁的面容之上一時竟被染上幾絲落寞神色滿目荒涼,無人可語的落寞。
他矗立許久,方才轉身向簡懷箴藏身的方向,言語中仍舊是尋常的疏狂:“簡大小姐,你躲藏這么久,還不出來么?”
簡懷箴稍稍遲疑片刻,卻終于還是從郁郁蒼蒼的草木叢中走了出來。碧綠的湖水,猶如清雅淡墨的水墨畫。簡懷箴身姿窈窕娉婷,猶如從畫卷中走出的美人兒一般,縱然是太監裝束也無從遮掩其豐神冶麗、風流蘊藉。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簡懷箴淡然一笑,眼底眉心盡是無可奈何。
紀惻寒笑得坦蕩:“我自小生個毛病,便是百丈之內,能聞得出不同人身上的氣味。上回在堆秀山的山洞中救出簡大小姐,也全是拜我這鼻子所賜。只是午后我與小姐還曾在御花園中邂逅,如今小姐卻一身太監裝扮,瞞過幾百個錦衣衛的眼睛在萬安宮中出現。紀某人自覺大小姐并不是在下所見到的那般嫻雅簡單。”
苦笑像是一朵凋零的白菊花在簡懷箴的嘴角綻放,她無奈淺笑道:“紀公子多慮了。縈縈與我情同姐妹,她身陷囹圄,我總不能坐視不理。”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總是那般微妙,如同一朵清幽的曇花,在午夜靜謐的月光下,不經意間綻放出璀璨炫目的光華。簡懷箴與紀惻寒,亦然如此。他們只是見過幾次面,他們原本該敵對。
然而自從午后在御花園的芍藥叢中邂逅,紀惻寒把他心底最深沉的痛楚和盤脫出后,他們已經交淺言深,親密如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在彼此心中,對彼此有了一份無以言語的信任。那種信任,可以穿透時空,穿透任何明暗阻力。本章節由16k書友上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