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歡喜地點頭,夙夜果然說中她顧慮所在,如此三師聯手,她再設置一些迷魂香料,自可高枕無憂。蒹葭大為安心,開始盤算攜帶多少行李出游,腦子里稍一動念,問夙夜道:“你做這一切,其實是為了姽婳?”
夙夜道:“我和她素無交情。”說到這里,忽然向窗外一瞥,唇角流出淡淡的笑。
蒹葭登即明白,點頭道:“紫顏確是可造之材。”想了想又道,“姽婳和他混在一處,以制香配合易容,將來真能超越我也不一定。”說完瞥了夙夜一眼。
制香一術,應需求而生往往能煉就奇香,如靈法、醫術、飲饌諸事,對方提一要求,制香師殫思極慮想出應對之香,當能功力猛進。而夙夜,恐怕也想從一個易容師身上,看到他的法術,尚有多大的空間開拓改變。
姽婳找到了紫顏,蒹葭想了想,她是該出去走走。
閑歌悠悠地飄,穿過窗外,往更寬闊的天地里去了。
紫顏步入姽婳房門之前,曾想過要易容成蒹葭,末了還是作罷,未卸妝容,徑直進了她的屋。姽婳已然醒了,書案上攤了幾幅丹青,并一只金絲首飾盒,她雙目含笑,愛惜地撫摸。
看見紫顏進屋,姽婳的笑容頓滯,心念電轉,道:“你……替我去師父那里了?”紫顏道:“是,蒹葭大師已答應了。”姽婳懊惱地站起,撐住桌面狠狠瞪視紫顏,方想說話,又嘆氣收住了聲。
紫顏道:“你莫憂心,不但你師父應承讓你遠行,夙夜和璧月、墟葬也會出手。”遂把他偷偷返回聽到的話講述了一遍。
夙夜啊夙夜,又是他暗中推動,令事情圓滿。想到這里,紫顏對夙夜更多一份感謝。
姽婳轉憂為喜,拍手道:“我竟沒想到有這個法子!師父肯原諒我就好。”抬眼看見紫顏一身女裝,她視為險途的難事被他化解,心下感激,拉起他的手道:“虧得你有勇氣,不然我守在霽天閣,怕是要郁郁寡歡。”
紫顏笑道:“我不信,你最多沉悶兩日,過得幾天,一定憋屈不住,把什么都招了。”姽婳笑著捶他,兩人鬧成一團,傅傳紅就在此時進了屋,一時瓊花玉影,迷亂了雙眼。
紫顏笑吟吟望他,傅傳紅看了許久,指了他試探地道:“紫顏?”
紫顏嘆道:“唉,我的易容術果然仍有破綻。”姽婳道:“哼,不然要我陪你做什么?沒有我助你,道行遠不夠呢!”傅傳紅吞吞吐吐道:“不……是,我也是亂猜,因為姽婳坐在原先的位置上沒動過……”紫顏哈哈一笑,“唔,原來畫師的眼力不過如此。”姽婳瞪了傅傳紅一眼,“真不知道你是太老實,還是真糊涂……”
直到此刻,她忽覺肩上重擔已卸,心頭說不出的輕松寫意。
“我想好了,將來開一間賣香的鋪子,就叫蘼香鋪,好不好?說定了,你們都要來買我的香!”
一襲香軟的風自她身上泛出,百轉千回,開出瑰麗絕世的花。
三日后,陽阿子、丹眉、青鸞先行離開霽天閣。墟葬算過風水吉位后,擇日告辭。璧月與夙夜花了十日十夜,設下潛藏的陣法后,也相繼別去。皎鏡邀請蒹葭前往無垢坊,重任閣主的她于是放了所有弟子百日長假,探親訪友各尋去處。傅傳紅留到最后,有心想陪紫顏與姽婳踏上旅途,怎奈宮里的傳召又至,只得戀戀地向兩人珍重道別。
而后,紫顏和姽婳開始了長達三年的漫長之旅,東海、南嶺、西域、北荒,留下他們氤氳的氣息。在遼遠的異域,紫顏的大名漸漸為王公貴族知曉,傳說他有惑人心的奇術,可扭轉命運,造物神奇。
若干年后,京城里多了一間神秘的紫府、一家幽靜的蘼香鋪。
它們同街對望,自此揭開傳奇的一幕。
立夏后,暑氣侵入了沉香谷,漸漸聽得到蛙鳴。
側側穿了親手縫制的斬衰之服,粗麻大袖長裙,又用黑麻系了喪髻,住在紫顏搭建的廬墓里。睹物傷情,起初哀傷不絕,后來心情稍復,在沉香子的墳前植滿松柏,建起了一個墓園。
紫顏和姽婳走后,谷里剩了她一人,所種的果蔬眼見吃不完,泰半爛在地里。到了清明節,她孤單地為爹爹燒了紙錢,數著日子盼紫顏他們回來,終不得見。
于是慣了獨來獨往。每日清早拜祭過沉香子后,回原先的住處拿了針線,以老父收藏的名畫為藍本臨摹刺繡。她時日既多,難得全神貫注,技藝突飛猛進。開始是花鳥蟲魚,取吉祥的繡作衣服紋樣,而后每有奇思,屢屢能繡出一個新紋樣,非雷非云非團非螺,格外雅致好看。
“不知道文繡坊的青鸞大師,又有何樣的本事。”凝眸下針前,她總是這般想。
除了繡制新樣,想到紫顏和姽婳出門在外,她便為兩人縫制新衣,將思念密密織在針腳線頭。衣裳一件件做得多了,又納鞋底、繡荷包、織香囊、刺枕頂,山鳥桃杏,石泉霞靄,將沉香谷的風景逐一于針下呈露。
拾起眼前落花,分付流水,共此一方天涯。她一針針細密縫去,萬頃愁思最終化作玉線金縷的紋路,成就一片片錦繡霓裳。
一日天氣悶熱,側側將衾被換成了棉布薄毯,不料晚間下起急雨,順了屋檐掛下一道珠簾。等她醒過來時,草床已淹在水里,匆忙收拾了,跑回家中石屋,衣裳早淋得透濕。一夜折騰,次日發起燒來,藥物多藏在門前井下,她起不得身,愈加病得重了。
暈暈沉沉之間,嗅到好聞的香氣混合的藥味。
“來,喝藥。”側側恍惚覺得有人扶起她的身子,入口清涼的藥水,有淡淡的甜。她心安理得地喝著,想,這是多么美的一個夢。
“幸好趕得及。”那少年說話如玉石叮咚,立即敲開她的眼。側側猛然醒來,發了一身冷汗,精神頓時爽利。枕畔坐了姽婳,手里捧著藥碗,對她盈盈笑望。
床側站的那人風塵仆仆,陌生但溫暖的笑容。紫顏又換臉了,她偷偷地笑,無瑕的面容背后有她至為依戀的親和。
他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子,“你呀,居然沒照顧好自己。”
側側抿了嘴笑,三人在一起無憂無慮的日子又回來了。姽婳拍拍她的背,她順從地喝完了碗里的藥,紫顏掖好被子,微帶責怪地道:“你躺了休息,姽婳會準備熏香,我在這里陪你。”
姽婳沖兩人鬼鬼一笑,哼著歌去了。側側想到紫顏留給她的兩個布偶,俏面一紅,紫顏見了,蹙眉道:“還沒退燒?”側側忙道:“十師會如何了?為何今日才回?”紫顏道:“去霽天閣走了一趟,耽誤了時日。對了,有好東西給你,等著。”
他從青布包裹里掏出一冊布卷,側側好奇地接過,竟是文繡坊的繡譜,以零碎的繡片拼貼成華美耀目的一卷。她當即忘了謝過紫顏,斜倚身子專注地翻看。紫顏拿了錦墊靠在她身后,又用涼水洗了一條巾帕,輕壓在她額上。
“繡譜留了慢慢看,你先養著神,我給你說十師會的事。”
側側把繡譜放在床頭,心滿意足地闔上眼簾,聽紫顏述說過去幾月的經歷。仿佛和他踏入了同個夢境,見到形形色色的人穿梭來去,一幕幕或驚險或輕閑的戲目次第上演,時而婉轉低回,時而高亢入云,一顆心隨之起伏牽動。
秀睫不覺顫動,她遺憾地想,沒福分見證紫顏一步步成長,沒福分和他共擔前路上的憂傷,陪在他身邊的人是姽婳,不是她。她是局外人,遙望那些綺麗眩目的故事,贊嘆艷羨,僅此而已,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有會心的微笑。
紫顏忽然停了講述,靜靜聽她均勻的呼吸聲。側側猜測他正凝視自己,心亂之下兩頰的嫣紅更深,雙手在衾被里偷握成拳。
“拋下你一人,真對不住。”紫顏在她耳畔說道,聲音細微如蠅,仿佛怕驚起了沉睡的花。
側側怦然心動,很想睜眼訴說別后的孤寂哀愁,腳步聲不合時宜地傳來,一陣辛烈的香氣相攜而至。姽婳將一只銀盆放在桌上,煮沸過的蘇葉、香草、厚樸、藿香混在一處,飄散出馥郁的濃香。
“側側,我扶你起床。”姽婳朗聲說著走來,她不得已張開眼,被姽婳攙扶著湊到銀盆前,俯首蒸著口鼻。姽婳用一大塊棉帕遮住她的頭,悠哉地拍了拍手,領功似的朝了紫顏笑。
有湯藥和熏香雙管齊下,側側的病果然輕了,到晚間胃口大開,將紫顏做的菜吃了干凈。姽婳欣慰不已,待收拾好碗筷,從行囊里端出一堆物件,逐個指給她看。
“我的禮物自然要先送,這是回霽天閣后為你配的香。”姽婳掀起蓋子,一整盒香粉散出香料沉郁的氣息。
“呀,好聞。”側側病懨懨的精神重獲生氣,像是宿命的遇合,當她的指尖觸到香盒,竟憶起極幼時的往事來。最初,爹爹也曾遞與她一團絲線,纏繞于手心,終成了心上透明而綺麗的依戀。
微微怔著猶如參禪,側側捧了香盒安靜地沉思。
姽婳的笑聲依然如日當空,傾注在屋里每一寸地方,她咭咭笑著,將諸位大師的贈禮堆滿桌上,“這是陽阿子大師送你的笛子,這是墟葬叫我帶給你的娑羅樹鏡,是件古物呢。還有皎鏡,居然封了兩盒人參--你年紀輕輕不用理他,以后只管賣個好價錢。青鸞的繡譜你見過了,我還忘了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