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顏心下苦笑。圣手先生問,你怎還未死?他命途步步艱險,依靠易容避過了一次次災難,但運氣就如流水,有水窮渠涸的一刻。圖窮匕現的絕路就在不遠的前方,他隱約看見了宿命。
“這是豪賭,一場乾坤命局。我若僥幸不死,過了這一關,再依你的話便是。”傾出性命,不得回頭,他這樣決絕地想,波瀾不驚地微笑。
“側側怎么辦?你告訴她了?”
“不必多個人擔憂。”
姽婳瞠目道:“你至今瞞她?”
“你莫非要我此刻就交待后事,選口好棺材,來日睡得踏實?”
“可是,你不怕……她將來會傷心?”
“晚些絕望,要好過早些傷心吧。”紫顏想了想,“或者,我索性絕了她的念頭,讓她回文繡坊去。”
“你!”姽婳頓足,心想他為何看盡人生百態,卻不明女兒家心事,“若我們幾個都知道你的境況,只瞞了她一人,來日她知道了……”
紫顏斬釘截鐵地道:“師父要我照顧她,不是要她為我牽腸掛肚。我寧可她恨我,也不要她來日以淚洗面。”這是他能給予的最大保護,換成沉香子在世,也不會讓側側憂勞傷心。那是無必要的牽掛,紫顏想,未來的逆境若是能承擔得住,再告訴她不遲。
可是,那種不能共擔風雨的寵溺之愛,會隔開兩個人的心,并不一定是側側想要的。或許這保護會令側側變得更軟弱,姽婳嘆惜地望了紫顏,他一意孤行,她只能生死不棄。
“到最后關頭,你要懂得放手。”她這樣說。
個中利害不須點明,他心如雪鏡,無非退一步海闊天空,與他要的完美失之交臂。他明白,行至不勝寒的寂寂高處,若伸手可摘星攬月,而腳下樓宇將傾,他或會縱身跳入燦爛銀河,再不回到凡囂塵世。那些放不下的恩怨情仇,在浩瀚洪荒的莊嚴前宛如一夢。
姽婳雙眼灰暗,她仿佛看到將來,他一人輕揮衣袖自在去了,聚散轉眼成煙云。
“至道無情,是這樣么?”她苦笑。
紫顏按了按腰間的冰綺香囊,不再糾纏這個話題,道:“你送我的香,是什么東西的解藥?”
“照浪配了一盒迷香,我怕他害你。”
紫顏抿嘴一笑,“他沒那個道行。”這時的他又恢復了絕世的神采,眼中有不輸神明的光輝,頓了頓道,“等我解決了手上的事,你……回霽天閣還是……”
姽婳凝視著他,他未竟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我自然去各地開分店,蘼香鋪是霽天閣的對手,我才不回去惹師父生氣。”
“好,那就好。”紫顏欣慰地點頭。
姽婳只覺他有交代后事的意味,深覺不祥,正想拉住他多談一會兒心事,紫顏卻朝她欠了個身,徑自往鋪子外走去。姽婳追上前去,遲疑之下不知如何勸慰,目送紫顏的身影如孤鴻飛逝,飄然往巷子深處去了。
陽光在紫府里如騏驥逡巡獨步,亮堂堂的白光馳遍每一角落。青衣童子們灑掃紅塵,將翰墨器玩障翳并除,樂班的少年們則習技修態,端的是隔棟歌塵合,分階舞影連,只聽見絲竹檀板聲聲流轉。
這些日子以來,紫顏親手為伶人們涂畫面容,扮相各有妍媸,無一不形態驚艷,過眼難忘。紫府近日不開門迎客,紫顏亦久不為人操持易容,只偶爾換一張面孔,府中諸人如見換衣般視若無睹。
他偶為長生修顏,側側與螢火在側旁觀,看他如何施色用膠,頗有制作人偶的況味。事后對長生重述個中深淺,長生如聽坊間奇聞,津津有味,渾不覺驚險駭人。
連日里沉湎聲色宴飲,看多了戲里恩愛纏綿,綠鬢芳年,側側不免情懷如雨,心思牽動。曾借了戲文問紫顏:“江山美人,換你要哪一個?”
“可以兼得?”
“選一個。”
“江山。”
“為什么?”她顰眉。
“有江山,就有美人投懷。”他笑得狡猾,“不過,我不愛美人。”
“咦,竟有男人不好色?”她故意這樣說,心里歡喜。
“笨。丑人給我也不打緊,很容易就成了美人,還能練練手……”
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果然問不出究竟。
這少夫人的名分擔了多時,披錦屋和朵云小筑依舊隔了一道粉墻,一寸相思一寸灰。
枕寒衾冷獨自夜,有時一宵燈明,盼他過來把酒小坐,卻終是一個人守了香燼。熬不住時,側側隔了窗眺望,銀釭下的紫顏往往獨對了一案脂膏泥粉、針刀錘剪徹夜不眠。那時,她不知該心疼他還是自己。
這夜,長生酉時回來,累得不想說話,螢火自在沉珠軒練功,僅紫顏與側側兩人聽曲。臺上眾伶人聲容絕美,身段亦佳,喜怒勇懼揣摩得絲絲入扣,聽不多時即入戲沉醉。
“正中流掛帆,正中流掛帆,風波難料,鯨鯢怒把蒼溟攪。聽江聲似雷,聽江聲似雷,怎得息風濤。將神明暗祈禱,幸沙汀不遙,幸沙汀不遙,急將艫搖,須臾難到。”
歌聲如江流湍急,側側心頭仿佛擂鼓,倚向紫顏問道:“玉觀樓若從此無事,你會不會寂寞?”紫顏凝神觀戲,隨口答道:“若只是易容師斗法,我樂意奉陪,歡喜尚來不及。”
側側明白,牽涉了深宮大內,紫顏想避忌也有道理。一直以來他刻意迎向那風口浪尖,此時又一心回避,令她猜不透原委。
臺上尚未唱至情濃,臺下戲如人生。側側柔腸百轉,又問:“這些日子過得如世外隱士,你真的痛快么?”紫顏目不轉睛,“未嘗不是一種活法,誰說非要天天給人易容,才是修煉?”側側蹙眉道:“那么,你的修煉有沒有盡頭?”紫顏笑道:“你可會這樣問青鸞師父?”
側側搖頭道:“修煉縱然無盡,她亦能盡數拋下,求心所安。你呢?是不是唯有易容術……”
他轉頭凝望,她星眸朦朧,欲語還休。紫顏想起與姽婳的交談,忽地面容一淡,漠然地道:“人的心只得拳頭大小,一顆心顧得上這個,就顧不上那個。我一腔心思在什么地方,無須多說,只是人生苦短,對不住你。”
對不住。她驀地只聽到了這一句。想爭出個短長,卻越發彷徨不可收拾,側側陡覺心慟。她該想到,他不會為她放棄,若非要分輕重緩急,他就無法再顧得上她。
一滴晶淚毫無預兆滴落,沾在紫顏指尖,冰涼刺骨,他像被燙著了般猛然一震。紫顏替她抹去眼角淚痕,轉頭續看舞榭歌臺的旖旎風光,淡淡地道:“一時一地,或許有日我會轉性,可你是否要一直等下去,我由得你。”
終一日瓶沉珠撒,簪折繩絕。側側壓下千回百轉的混亂心緒,直視臺上瑰異炳煥的場景,那娥眉低回的女子,唱的可是琴瑟和鳴,鴛鴦白頭?春光惱人。看生旦情濃意綿,心下之苦如針刺心。
他未必不在意她,可與畢生理想相較,她是輸了的那個。側側自嘲地笑了笑,她把他帶回沉香谷之后,他的心中就唯有易容而已,這么多年,依然不曾改變。
聽到一半,側側起身離席,案上杯盞酒盡,映了纖纖皎月暗生離愁。
紫顏攤開手掌,月華下斷紋如讖,仿似束人的鎖鏈。他默默看了良久,合攏時現出一絲難以察覺的黯然。
次日一早,紫府大門緩緩打開,如守門獅子喑啞地一聲低吼,巷子里有了些許的生氣。連日來紫府閉門謝客,使閑雜看客沒了耐心,當側側黃衫翠裙邁出門檻,蒙塵的鎏金銅輔首上落下片片飛塵。
螢火駕了車停在門口。側側勉強一笑,“給我牽一匹馬便是,你不必跟來。”螢火道:“先生說……”側側高聲道:“我想一個人出城。”螢火不做聲,站了只是不動。側側轉身就走,螢火身如疾風,轉瞬攔在她面前。
“你敢擋我?”
“先生交代……”
“放肆!”側側玉掌一拍,使出六成氣力。
螢火不敢怠慢,溜溜轉過半圈,卸去其中力道。側側看了生氣,搶步趕上,簌簌又落一招。螢火無奈,只得打醒精神接下。他平素并不常展露功夫,側側瞧見的無非輕功身法,此刻動手纏斗,她才知紫顏身邊這人有不輸任何高手的功力。
硬拼不智,側側遂用靈動騰閃的步法游走,宛若彩云絲散燕子長回,伺機出招。怎知螢火全不上當,以不變應萬變嚴密格擋,側側的虛招都落了空,無法誘敵深入。
幾下攻守不利,側側*的雙眼一暗,又要勾起傷心事。螢火看在眼中,驀地停手蕩開一丈。
“你怎么不動手了?”
“先生再問,在下只好說打不過夫人。”螢火俯首道,“請夫人稍候,在下這就去牽馬。”
他的話分外刺她的心。紫顏是為什么默認她的存在?因了爹爹辭世前那些話,還是真的放她在心,才容許她的擅作主張?她一直不曾問過。側側煩惱地甩了甩頭。螢火很快牽了一匹馬走來,通體純白的蘆花雪是紫顏心愛的坐騎,側側觸目又是一陣傷懷。
一人一騎飛馳道上,霞衣如火燒云,掠過漠漠風煙,將一腔愁緒拋諸腦后。
斜刺里驀地闖出一匹黑馬,騎上那人姿容俊美,神態不俗,唐突地攔下了側側。
“紫顏?”側側定睛一看,是他曾用過的一張臉,訝然后又是悵然,此時柔腸百斷,該要如何面對?那俊雅臉龐戲謔地一晃,繼而張手抓來,想要拉住她。側側咬牙閃開,引馬往旁邊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