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人說昆明的天氣是沒脾氣的老人,和藹可親,夏天不會把你丟進埃爾阿齊亞(地球上最熱的地方,位于利比亞),冬天也不會把你遺落在北冰洋。然而我卻覺得它是個抑郁患者,白天幽默可愛,沒有任何攻擊力,夜晚最脆弱的神經卻折磨得它不能安寢。
我知道,今晚是它無眠的一晚。
白天仍是蔚藍碧空一覽無余,夜晚就狂風驟雨打得綠葉沙沙作響,突如其來的雷一遍遍捶打著不安的心臟,就像是給一個本就健康的人做心臟起搏,只會把心墻一點點掏空,卻發現里面空空如也。
我是極度討厭雷雨天的。
多年前,突如其來的一夜雷雨天之后,我失去了我的外婆。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身體里有什么的東西被扯走了,就像突然失去了影子的無影人那樣。那也是我第一次體悟何為忐忑不安,它就像開夜路的司機熟練地行駛在野外的高速公路上,突然車燈壞了,看不見前路,也看不到反光板對來的前路指引。然而看不見可以停下來的話也是好的,可是路得繼續走,正如生活也必須繼續過一樣,所以突然失去燈的陪伴和指引而產生的焦躁是濃重卻短暫的。
可是若干年之后,這種焦躁和不安會在每一次雷雨天撲面而來,無影人的孤獨感也會隨之來到。我很害怕,害怕每次雷雨天之后我便會失去一個我摯愛的人或物。即使第二天便再次湛藍的天告訴我這些擔心都是多余的,可是這種感受就是后遺癥,
是甩也甩不掉的。
2
閃電透過窗簾,打在墻面上,透著樹枝鬼一般的影子。
被子深處有舊棉絮朽腐的潮濕味。即使不是五月,昆明的街道也應該彌散著花香。然而,我不敢探出頭去,戰火啃噬著一切味道,被它踏過的地方,都只剩下了焦味。
細細碎碎的雨落聲,在更換歌曲的間隙里響起,不出意外地,伴著清脆的器皿碎裂聲、嗚咽聲。
“Don’tsayaword,herecomesthebrakeoftheday。(請沉默不語,看黎明到來。)”
以前,每每到了五月,我就聽《EndofMay》(五月終曲),我喜歡這兩句歌詞。我更喜歡的是婉轉的曲調里那份輕松中帶些憂傷的情愫,這使我想起張愛玲的那段話--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愉。
別人更記得后面那句話--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袍,爬滿了虱子。
從五月起,房子里就只有戰場,我無心琢磨微醺的曲調。在雷電交加的夜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里,在喋喋不休的罵里,五月已去,我卻更加依賴這首歌--請沉默不語,看黎明到來。
我不喜歡后面這句話。我總相信生命里的美好,也不相信生活有閑
心去欺騙誰。
3
那時,借不時打入屋子的閃電,我睜著眼睛,在黑暗里觀察小床對面的峭楞楞的書架。書本橫七豎八地立在書架上,光影打上去,沒被書填滿的地方凹陷進去,就像詭怪的眼睛,如我注視著他一般,莊嚴地注視著我。書架上的酒瓶,在光影下閃爍一兩秒瑰麗的極光,閃電一走,酒瓶的黑影就死寂地呈現出來,如同舊世紀的骨灰壇。
書架的頂端放在一幅寫著“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字,亮光打來的時候,字體周圍的白格外顯眼,墨色融予黑暗,相得益彰,真是諷刺。這幅字是以前爸爸帶我和媽媽去大理雙廊度假時,向畫家趙青要的。
在安世里,書的存在最合時宜。
柜子是紅木做的,架子上大概有500多本書,古今皆重,中外不缺,有一個柜子里都是《紅樓夢》各個版本和名家注讀,媽媽對曹雪芹和《紅樓夢》情有獨鐘。舊時光里,媽媽就等于香茗與書。小時候對媽媽身上味道的記憶,不是來自名貴的香水,而是來自舊書。
在亂世里,書是最無用的。
搬離家,搬離安世,搬進房子。書架只不過是個置物架,搬房子時爸爸棄了許多書,數量兩千有余,除了書,架子上置著好多洋酒。爸爸喝得多了,洋酒柜子也就空出來了很多,填補上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
只有在這個屋子里,我才能找到過去生活的影子。過往生活歷歷在目,卻也是物是人非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