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傳來消息,良妃病危。
早在我生產之際,良妃的身子已經不太好了,但聽說我生了阿哥,還是送了些自己做的小衣服、小鞋子等小東西來給我,良妃讓送來時還特意囑咐過,是送,不是賞!
花布小衣服別致可愛,令人愛不釋手。
不曾想,巧手的主人將要凋零。
鐘粹宮門前,清凈非常,一腳踩在石磚上,沉沉的,沒有生氣。康熙的御駕直直的停在前面,沒有人稟報,沒有人驚動,只是遠遠的看著那個方位。
見我來了,康熙微微蹙著眉頭道:“你自個兒進去吧,朕……朕不忍心看見她現在那個樣子。”
我點點頭,對康熙笑了笑,示意他放心,挑起簾子下了馬車。馬車就停在鐘粹宮正門口。
我抬頭看了看,心里有些難受,它還是和原來一樣的瑟索,并沒有因為康熙對良妃多了幾分關心就有所改變。
這兒的一切我都十分的熟悉……我慢慢地向良妃的房間走去,一路上幾乎沒碰見什么人,到了良妃的房門口才看見有個小丫頭守著。我仔細瞧了瞧,發現是秋水,她一直跟隨在良妃身邊,也算盡忠盡職。
我對她笑著點點頭,推開房門走進了屋里。
良妃在床上側臥著,面無血色,整個人瘦得讓人不忍心看下去,眉骨突出,雙眼深深凹陷下去,往日的神采已經完全不見了,這副模樣看了直叫人心疼。我走到床邊,低低喚了一聲:“娘娘。”
良妃并沒有睡著,很快睜開了眼睛,看見是我只是微微怔了一下,唇邊便撐起了一抹笑,嗓子嘶啞著道:“我就知道,還能見你一面。”
我聽見她這樣的聲音,鼻子發酸,眼淚刷的一下就流了下來,我哽咽著道:“對不起……對不起娘娘……我應該早些時候來看你,應該早些時候來的……”
良妃笑著搖搖頭道:“沒關系,你來了就好,現在也不晚,總是見到最后一面了……”
“不會的!”我忙打斷了她,哭道:“娘娘,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只要您肯聽太醫的話,您一定會沒事兒的。聽說您幾天都沒吃東西了,您怎么能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呢。”
良妃努力地伸出一只手來替我擦去眼淚,咳了幾聲道:“別哭了,啊,乖,坐月子不能流淚,以后會落下病根的。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數,也是時候了……你不必替我難過。”
我搖著頭道:“不……我不舍得您……您不會有事兒的。”
良妃又咳了幾聲,嘆口氣道:“不要這樣,子衿。你知道嗎?這幾天,我想想我這一輩子,真的就好像做了一場夢,如今,該是夢醒的時候了……我這一生,能有一個我愛的人,有一個我們的兒子,我真的知足了。”
我抽泣著道:“您也說您在這世上有自己愛著的人,您要活的好好的,來守護他們呀。”
良妃道:“我是愛著他們,可是現在卻也都放心了。皇上身邊有許多的人陪著,胤禩身邊也有福晉,我知道她雖然是個妒婦,但也是真心愛著胤禩的,我還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呢?”
她頓了頓,喘了幾口氣接著道:“你不要這個樣子,你這樣反倒讓我有所牽掛,走的不安心。”
歷史不能改變,現如今只能讓她心安,我抽泣著,記住她的話。
良妃點點頭,閉上眼睛道:“這些日子迷迷糊糊的,嗜睡得很……你別走,我睡一會兒……醒了……要好好……和你說說話。”
一段話她斷斷續續好幾次才說完,聲音也越來越小
,我知道,這并不是嗜睡,而是半昏迷。良妃的身子骨已經不行了,每一次昏睡,都有可能醒不來,都有可能是訣別。
這一睡就是兩三個時辰,良妃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酉時了,晚膳早就準備好,見良妃睡得沉,下人們都不敢喊醒她。她醒來見我還守在床邊,微微笑了笑道:“不用回去嗎?”
我道:“皇上留我在您身邊陪伴幾日,不急著走。晚膳早就準備了,這會兒恐怕已經涼了,我叫人給您熱一下吧。”
良妃搖搖頭道:“不了,我不餓,不想吃東西。”
“那怎么行,”我把秋水叫進來,吩咐她去準備些小米粥和糯米糍,才又對良妃道:“您的身體虛弱,不吃東西可不行。實在沒胃口就喝些粥,吃點兒糯米糍,您要不吃東西,我放心不下。”
良妃見我堅持,沒說什么,只是笑著看著我。
良妃牽住我的手道:“就在你第一次來我宮殿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合眼緣,這樣的孩子應該是自由的。以前,我是希望你能走出皇宮這個牢籠的,不想你成了他人的福晉,如果將來有機會走,還是走吧。”
我心里酸楚,吸了吸鼻子道:“我知道,您的心思我都了解,只是……”我也有了放不下的人。
因為良妃的執意,秋水看了看我們兩眼,福身請了個安,便出去了。
我看她出去了,便親自將小米粥和糯米糍端到良妃床邊,柔聲道:“來,吃些東西吧。”
良妃撐著身子坐起來,也不多說什么,只是靜靜地吃著,不一會兒工夫倒也吃下了大半碗粥和兩塊糯米糍。我見她胃口不錯的樣子,忙問道:“要再添些粥嗎?”
良妃笑著搖搖頭道:“已經吃飽了,你也吃些吧,別只顧著照顧我。”
我笑了笑,把東西收拾好,扶良妃躺下,道:“我讓秋水進來把東西收走,然后陪您說會兒話吧,好么?”
良妃眼神復雜地看了我一會兒道:“我看……我看你去偏房休息一會兒吧,待會兒會來的人,你大概不想見。
我想了想,便明白她說的是胤禩,這幾日良妃的身子越來越差了,胤禩晨昏定省,也是應該的。點點頭,才走到門口,門卻砰的一聲打開了,來人只顧著開門進來,未料到有人會在門邊,冷不丁地就撞上了我。
“子衿?”
他語氣里有些許的驚訝和不確定。
我身子一顫,正想疾步向外走,卻被他猛地拉到了跟前,還是躲不掉了。
“真的是你?”胤禩蹙眉看著我,又看了看良妃,接著又冷冷的說:“你來做什么?”
呵,事情總是在我的意料之外,只怪當初沒有細想,進鐘粹宮來陪伴良妃,最容易遇見的人,不就是胤禩?我去了偏廳,受不住他的“興師問罪”,同時,也不想良妃為難。
十一月二十日,也就是去探過良妃的第三日,良妃去世了。誰也不知道是什么時辰,只是被發現時,她已經沒了呼吸。她雙目緊閉,靜靜的平躺著,神不知鬼不覺,生命消逝在無人知曉的時刻。
這個美麗、睿智、低調、冷靜、隱忍、清淡的女子,靜靜的走完了凄涼的一生。
據說她的臉色十分安詳柔和,走得很安心,了無遺憾的樣子。
然而,即便她走得再安心、再安詳、再平靜,在最親人的心里,也不能以此減輕一絲一毫的痛苦,帶來一分一厘的安慰。
胤禩就那么跪在良妃梓棺前,置身一片雪白飄飛如蝶的靈幡帳幔間,渾渾噩噩,懵懵懂懂,猶如身在
夢中。
空氣中漂浮著紙錢香火燃燒的碎屑煙霧和刺鼻的味道,一個男子,怔怔望著那橫在當堂、披著雪白絹花的烏漆棺槨。
良妃走了,帶走了這里的一切溫暖、親切和生氣,入眼只剩玄黑如鐵冰冷的地磚和如雪刺目的白幡,再無其他。
胤禩猛的一把抓住我的雙肩,顫聲道:“你說,你說為什么,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我瞬時一怔,含淚忍泣道:“你別這樣!”
胤禩愣愣的搖著頭,他再抑制不住心頭悲痛,雙手捂面啞聲痛哭,肩頭猛烈的抽動著。
胤俄胤禎見胤禩情緒激蕩掩面痛哭,忙上前殷殷勸慰不已,胤禟制止了他二人,嘆道:“八哥心里不痛快,你們讓他好好哭一場,哭出來總比悶在心底好過些!只是八哥,良母妃在天有靈定然不希望你為了她因傷心而傷身,不然你叫她如何安生?你也要節哀才是!”
胤禩一怔,漸漸止了淚,輕輕透了口氣,感激的瞥了胤禟一眼,團團拱手低聲道:“你們有心了!”
正說著,胤祉、胤禛、胤裪等或攜福晉或獨身一人陸陸續續前來上香。
我也不好受,前幾天才榻前長談的女子,就這么離去的,無聲無息。
心中難過,忍不住紅了眼眶,向胤禩投去同情一瞥。
胤禮拜完,輕輕扯了扯我的衣襟,溫言道:“咱們走,別在這添亂了。”
剛要走,胤俄突然過來將手臂一伸攔住我,質問道:“表妹,四天前你跟良母妃說什么說了那么久?”
“十哥,你什么意思?”
“老十!不得無禮!”胤禩臉色一變,同時出言喝斥。
胤禟、胤禎及殿中人一時都怔住了,數道目光齊刷刷瞥向我。
心中一凜,知道他們是懷疑自己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刺激了良妃,就連出言喝斥胤俄的胤禩目光中也不無疑慮,硬生生垂眸裝作不見。內里不由的叫苦,我們也沒說什么啊!
胤俄見她嘴唇動了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目光有意無意往胤禮身上瞟去,道:“十七弟,做兄弟的倒要請教,何以自那日十七弟妹離去之后,良母妃病情立刻加重以致不治身亡,這到底是何緣故?”
什么是何緣故?大老粗,挑事端來的吧?
良妃根本已是油盡燈枯,只不過心愿未了苦苦撐著罷了。心愿既了,她了無牽掛,只求速死,病情一泄不治,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這番話無論如何說不清,也不能說。
向胤俄淡淡一笑,水汪汪的秋水眼凝視著他,溫言道:“十爺這話說得有些過了!娘娘的病情怎樣,太醫和她身邊服侍的宮女太監最清楚不過,十爺若是有什么疑慮,該問他們才是,怎么問起我來了!我心中坦蕩無愧,你問我我不介意,只怕宮里人多口雜,風言風語傳起來壞了娘娘的清譽,那就不好了!”
一席話說得胤俄啞口無言,連胤禩、胤禟、胤禎都直愣愣,仿佛才認識我一般。正常死亡是好事,若是妃嬪自戕,禍及他人可是大罪。他們八爺黨還不至于把八爺往火坑里推。
胤禩大急,忙拉下胤俄,道:“老十胡言亂語沖撞了十七弟和十七弟妹,還請見諒!兄弟代他賠不是了!”
胤禮緩了臉色,拱手還禮道:“八哥言重了!我焉能不知十哥那心直口快的脾氣?怎么會計較這三言兩語呢!”說著就拉著我辭別而去。
與胤禟擦肩而過,他的眸色深了深,似乎在策劃著什么。
冬日的季節里,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