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以何解
二、執念以何解
狄霖閑閑地坐在水榭之中看了一會兒書,忽然感到一陣淡淡的倦意涌起,便隨手放下了書,站起了身來。
他轉過身去,輕倚在扶欄邊,眼前是一湖綠水碧波微漾,湖面上田田的蓮葉青翠欲滴。此刻在燦爛陽光的照耀之下,水波輕瀾,點點泛金,時不時地有微風輕拂,送來滿湖的蓮葉清香,令人悠然心曠神怡。
只是此時的狄霖,滿心里煩悶郁結,縱然是面對如此的湖光水色,心情又如何能好得起來?
他如今被拘禁在這“聽雨小筑”已是將近一月,每日里錦衣玉食,閑散度日,另有四名丫環小廝細心侍候著。他冷眼看了幾日,便瞧出那幾個歲數雖是不大,但卻是聰明伶俐,應承對答滴水不漏,武功竟也是不弱,想必是楊晉之刻意選來安排在自己身邊的,作用自是不言而喻,狄霖雖然心知肚明,卻也始終裝作不知,并不去點破。
此時他臨風獨立于湖中水榭,盡管放眼望去四下里空無一人,但他很是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怕是都盡落在他人的眼中,若有個什么行差踏錯,就自會有人在第一時間去報知楊晉之。
思及此處,狄霖心下不覺一聲冷笑,自己的傷勢雖然已是痊愈,但是每隔七天便要被迫著喝下化功散,一身的功力盡失,這樣的他又能跑去哪里?
這個地方除了那四名丫環小廝之外,絕不許其他人進出,只有岑無憂為自己診傷時曾來過幾回,不要說是從這個“聽雨小筑”里逃出去,就算直到現在,他也只知道這里是楊晉之的一所別院,但究竟位于什么地方卻也并不清楚。
只是就這一點而言,他倒也不得不佩服楊晉之。他當然知道君宇珩的心思是何等的慎密,既是早已謀定要對付碧涵山莊,定然是已將一切都布置妥當,勢必要斷了所有的退路,而楊晉之不僅能順利逃脫,還一早就備下了這么個安身立命的隱秘之所,亦不可謂不老謀深算。
湖中的成群錦鯉追逐嬉鬧著,其中一尾突然離水躍起又落下,“噗”地一聲,濺起水花點點,湖面上頓時蕩起了一圈一圈的漣漪,慢慢地向遠處漾開。
一直在刻意地去回避,此時卻又不經意地于腦海中浮現而出的名字,不想去想,卻又忍不住去想,令狄霖的心中不禁泛起了陣陣的漣漪,只不過隨之而漸漸漾開的,是隱約的痛楚,一陣一陣,連綿不絕。
楊晉之正站在離開水榭五十步外的一片柳樹濃蔭之下,遠遠地看著狄霖。
事實上他早就來了,只是走到這里時,抬眼看到狄霖正坐在水榭之中,倚著欄低頭靜靜地看著書,就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停佇了下來。
遠遠地望過去,那道淺灰色的身影融入在接天蓮葉無窮碧的靜謐背景之中,無比的融洽,無比的柔和。滿湖粼粼閃動的波光投映在他的身上,變幻的光影無聲流動著,然而他的整個人卻是那樣的靜,寧靜而專注,那滿湖的蓮葉清香似乎就是為了他一個人而發出,雋永得仿佛一幅千百年前就已經存在的美麗畫卷。
就在楊晉之恍惚間以為此情此景已是凝固在了時間流逝之中的時候,狄霖已是隨意地放下書,站了起來,長衣臨風,寬袖輕舞,說不出的瀟灑逸然。
然而就算是隔著這樣遠的距離望過去,楊晉之卻還是不由得有些驚覺,狄霖似乎消瘦了不少,絲質的單衣被風吹著緊貼在身上,顯出了衣下極為優美流暢的身線,也顯得衣袍下有些過于寬大空蕩。
這其中的緣由,楊晉之也不是不知道。那每七日一劑的化功散怕是首先脫不了干系,盡管他已令無憂將這種藥對身體的傷害降至了最低,但長期服用對于身體的損傷還是無可避免的。
另外,在狄霖那平靜冷淡、沉默無言的表象之下,敏銳如楊晉之又怎會覺察不出他內里的心事重重還有郁結難解呢?
原本是自由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鷹,卻被人生生折斷了雙翼,失卻了飛翔天際的自由,被迫束縛于一個狹小的空間之中。
所以,只能一天天看著他,那原本充滿健康光澤的淺麥色皮膚轉成了一種羸弱的蒼白。原本明亮清澈、仿佛融入了萬千繁星的眼眸失去了鮮活的光彩而變得黯淡幽深。而原本矯健挺拔的英姿如今卻只是終日形影獨立、無所事事。
那一縷從他的神形眉宇之間透出來的淡淡憔悴之色,雖然絲毫無損于他的俊逸臉容,甚至更給英氣逼人的他平添了一種別樣的柔美氣質,但看在眼中時,卻還是會令人不自禁地有種心被擰起來微微生痛的感覺。
遠遠地又看到狄霖皺起了眉,最近的他常常會有這樣一個不經意的舉動,他總是在不自覺的時候深深將眉宇鎖起。
楊晉之遠遠地看著,有那么一瞬,他真的很想上前去,伸手將那深鎖的眉宇輕輕撫平。
而他的心也在這一刻,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用力地攥緊著。
只是他雖然心痛不已,但卻并不準備放手,不管狄霖是痛也好,還是恨他入骨也好,他都那樣固執地想要將狄霖緊緊禁錮在自己的身邊,不管是以什么樣的方式。
盡管面對著這樣的狄霖,自己也是痛苦不堪的,但他還是不要放手,也無法放手。
至少,這樣的狄霖,是待在自己目所能及的地方的。
狄霖正站在那里悠然出神,忽然聽到有輕緩的腳步聲向著自己這邊走了過來,他知道這樣走過來的只可能是一個人,身形頓時微微一凝,卻沒有轉過身來。
從他醒來的那天以后,摔門而去的楊晉之竟象是突然變回了最初見時的模樣,如同什么事情也未曾發生過似的,對自己笑語晏晏、殷情周到,每日來這“聽雨小筑”時,也都一直是以禮相待,從不逾距。狄霖一時間也猜不透他到底有何意圖,只能戒備防范著與他小心周旋。
只聽那腳步聲漸漸地走近,最后在距離自己三步左右的位置停頓了下來,接著傳來了書頁輕輕翻動的聲音。
“狄兄今日好有雅興,不如我回頭令人再多送些書籍來,可好?只是不知道狄兄喜歡看什么樣的書?”果然是楊晉之,好聽的嗓音干凈清柔,與這萬里的晴空還有這一湖的碧葉蓮香倒是相得益彰。
“不必了,也不過是長日漫漫無事可做,隨便看看打發時間罷了。”狄霖極淡地回答。
他并無意于接受楊晉之的任何給予,緩聲但卻是斷然地拒絕了。
他的聲音聽來淡淡的,只有細細品味才能覺出這里面深掩著的無可奈何與淡淡苦澀。
而這淡淡語聲之中的無奈苦澀卻是要比這話語中的斷然拒絕更令楊晉之因之而心弦觸動,不覺一時無語。
定定地看著狄霖的后背,那急劇消瘦之后顯得有幾分纖弱的后背倔強地挺直著,可是楊晉之知道,在那衣袍下面的肌肉此刻應該是在充滿戒備地僵硬著的。
“對不起。”
不知為什么,這三個字就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他從未對人說過這樣的話,說出后連自己都被嚇了一跳,不禁緊緊地抿起了雙唇,象是生怕自己又會說出什么奇怪的話來。
狄霖似乎是怔了一下,片刻之后,方才以一種平淡無波的語氣,緩緩地說道,“是少莊主救了在下的性命,又何言對不起?”
楊晉之原本是滿懷歉疚的,為著自己曾經對狄霖所做過的一切事。但是狄霖這表面平淡,實則充滿了譏諷之意的一句話,卻又引得他隱忍已久的不穩情緒將要勃發。
意識到了這一點之后,一種無力的悲哀忽然間就將楊晉之緊緊地攥住。眼前的這個人,似乎從一開始就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當自己在面對著這個人的時候,他甚至連自己的情緒都無法掌控。
他何曾有過這樣的感覺?總是高高立于人前的他,一直以來都能完美地將自己的情緒掩飾在優雅的語聲與溫潤的微笑之下。然而每次在面對狄霖的時候,他那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就會在瞬間崩潰瓦解,狄霖的一句話,甚至是不說話時的一個表情、一個眼神,都能讓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情緒波動。
他深恨這種感覺,也曾經想過要殺了狄霖。
可是他卻做不到,他也無法想象,親手殺死了狄霖之后,自己又會怎樣?
所以,他只有將狄霖散去功力囚禁在這里,盡管他也知道,這樣做的結果,只會讓狄霖更加地痛恨自己。
原想著每日相對著、軟磨著,自己以一顆真心去待他,時日久了,或者可以將他們之前的一些不快漸漸地淡去。雖然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以狄霖寧折不彎的剛烈性子,機會怕是極渺茫的,但到底還是存了這份心思,盼著狄霖能夠稍有些回心轉意,至少能象起初時一樣笑談暢飲。
只是狄霖,無論自己怎樣地對他,總是一副冷冷淡淡、敬而遠之的神情,他幾乎很少說話,也從未說過任何失禮的話,但那比起陌路之人更為冷淡的樣子,還有自他身上向外散發出來的那種無言的抗拒與排斥,卻更教人難受,就象是永遠也無法靠近似的。
就象現在,自己站在離開他三步遠的地方,但這已是極限了,他可以感覺得到,狄霖雖然一直站在那里一動未動,但全身上下早已如同刺猬一般豎起了根根尖刺,在隨時戒備著、抗拒著。
雖然只有這短短幾步的距離,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觸及,但是感覺卻還是象和遠遠地站在柳蔭下時一樣,一樣的那么可望不可及。
“你告訴我,我到底應該怎么做?”楊晉之輕輕地問,一種無力感油然而生。
狄霖背對著他的肩背似乎微微一僵,過了一會兒,方才淡淡地說道,“放我走。”
“絕不行,除了這個什么都可以。”楊晉之斷然一口拒絕,絕無任何回轉的余地。
“除了這個我什么都不要。”狄霖猛地轉過了身,直直地對視著楊晉之,他的臉容在漸漸地發白,眼睛仿佛冒著無聲冰焰的深深寒潭,“我并不是沈靜。”
狄霖的臉色蒼白如紙,而眉眼卻有如墨染,異常的清晰鮮明。眼中突然迸發出的怒火與寒光,仿佛給這張原本暗啞消沉的臉容注入了極其生動的活力,這一瞬的狄霖美得驚人。
楊晉之深深地看著狄霖,他當然知道不是,因為他從未對自己的哥哥有過這樣的情感,沈靜永遠都只是他童年時最為溫暖的記憶而已。
他也同樣知道,這是狄霖心中一塊最不能被觸及的痛處,所以他放緩了聲音,一個字一個字,極為認真地說道,“我知道,你不是。”
狄霖雙手緊握著身后的扶欄,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強忍住心底突如其來的一陣刺痛,才能讓自己的身體顫抖得不那么厲害。而聽到楊晉之的回答之后,他先是一怔,然后慢慢地放松開了緊握的雙手。
“想不想聽聽我哥哥的事情?”看著逐漸平靜下來的狄霖,楊晉之忽然又問。
出于本能,狄霖并不想聽,因為這個名字與太多心碎神傷的記憶相連,稍一牽動,便會痛徹心肺。然而潛意識里卻又那樣急切地想要知道更多有關于沈靜的一切。一時之間,狄霖的臉色陰晴忽變,他又轉過了身去,保持了沉默。
“世人都說楊景天夫婦伉儷情深,而事實上,在我父親迎娶我母親之前,就早已有了心愛之人,并同她生了一個孩子,就是沈靜。可是為了碧涵山莊以及楊家的前途,父親最終還是遵從父命娶了我母親。直到那女子一病身故之后,母親才同意將沈靜接到莊中撫養,但對外只說是一個遠房親戚,就住在莊里的一所偏僻小屋里,那里你是見過的,母親待他并不好,父親也做不得主。”
楊晉之的聲音從背后緩緩地傳來,說起曾經的往事,他那悅耳動聽的聲音里卻是充滿了說不出的譏意與嘲諷。
“我從小沒有兄弟姊妹,父親與母親相敬如冰,父親因為母親的緣故對我并不親近,而母親每日亦有諸多事務,我的身邊只有一大堆的奴才下人。”
楊晉之說到這里,微是頓了一下,又緩緩地接下去道,“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他的聲音里帶著些許悵然和空茫,雖然身處于人人艷慕的錦衣玉食之中,出入總有一大群的仆役隨從圍侍著,可還是總覺得只有一個人,覺得說不出的孤單寂寞,無人可以相伴,也無人可以傾訴。
“后來,我在莊中遇到了沈靜。那時候,我八歲,他十五歲。一開始,他只是躺在那里自己看書,并不理我,你知道嗎?從小到大都沒有人敢不理我。那一次,我負氣而去。可是第二天,我又忍不住一個人偷偷地跑去了小屋。”
“最初只是好奇,他似乎與其他人不一樣,總是靜靜的,大多數時間都在靜靜地看書。很少有人能在他那樣的年紀卻有著那樣的恬淡與寧靜,那是一種真正的超然物外、與世無爭的淡泊。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去找他,因為和他在一起時的那種安靜平和是我從未有過的。”
“再后來,我偷聽了父母的爭吵,才知道他原來竟是我的異母哥哥。那時候,我高興極了,我也有與我血脈相連的哥哥了,在這世上我再也不是孤單的一個人了。”
楊晉之的聲音本就非常的好聽,此時又滿含著情真意切的笑意,娓娓地訴說著,更是說不出的動人心弦。想是正在回憶著當日的那種愉悅心情,過了好一會兒,才又繼續向下說。
“我們在一起看書、玩耍,有時也吵架,不過吵過以后很快又和好。我從未喊過沈靜一聲哥哥,但以沈靜的聰穎,他應該是在見我第一面的時候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他表面上對我淡淡的,但我知道,他是真心地愛護我、關心我。只有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時日,我才象是恢復了那個年齡應該有的樣子,可以胡亂地發脾氣,也可以沒有形象地大笑,甚至是撒嬌,不需要任何的掩飾,也不需要任何的猜忌。”
那樣的一段時光,是他一生之中為數不多的、最為美好溫馨的時光,那樣的彌足珍貴,被他小心珍藏在了心底深處。今天還是第一次將之向著他人傾訴,久藏的溫馨記憶并未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淡去,反而似醇酒一般,愈久愈香。
楊晉之又停了下來,這一次停頓的時間更長,當他再接著向下說的時候,聲音卻已是變得暗啞低沉無比。
“我們在一起只有短短一年的時間,直到母親堅持將他做為質子送去皇都做了太子的侍從。”
“其實正是我害了他,等我知道再趕去的時候,早已是人去屋空。”
曾經,他的生活就如同是一間門戶緊閉的屋子,而沈靜就是那一縷偶然透入的陽光,當陽光逝去,屋子重又陰暗無光。
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從未得到過并不是最痛苦的,因為,如果從一開始就沒有得到過這種幸福的話,也許就不會有這種得到后再又失去的痛苦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才真正地意識到權力的重要,自那一刻起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渴望著擁有至高的權力,因為這樣的話,或許就可以留住自己所珍視的人了。
“最初,哥哥還有只言片語捎回來,但兩年后就再無音訊。那時候我只能深恨自己的無能,不能保護自己的哥哥,可是等到我有了這能力的時候,才知道哥哥早已經死了,死在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仿佛是已將痛楚強行地剝離了出去,楊晉之的聲音顯得出奇地空洞平板。
又過了很久,久到狄霖都以為楊晉之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楊晉之的聲音才又傳來,“你知不知道,當我第一眼看到你時,就象是找到了失去已久的珍寶,可是我很清楚,你并不是他。”
“所以,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弄錯過。”
“我要的,就是你。”
雖然背對著無法看到楊晉之臉上的神情,但聽得出他聲音里的堅定以及毫不猶豫,狄霖不禁微微一震,卻還是繼續沉默著。
楊晉之凝視著那挺直的沉默背影,忍不住一陣難言的苦澀悄然涌上了心頭。
他不是沒有想過,如果他與狄霖之間沒有那一夜的話,他們會怎樣?
或許會成為朋友,也或許如同兩條平行的線,從此后再無交集。
而這些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正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清楚這一點,那個時候他才會以那樣一種激烈的方式,不顧狄霖的意愿,強行地將自己介入到了狄霖的生命中去。
無論愛也好,恨也罷,他已決定了,要與狄霖糾纏一生!
只是,想要以一生的時間與狄霖糾纏不休的楊晉之,此刻又怎會想到,一切竟會那樣快的,又是以那樣的一種方式畫下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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