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衛乾勳心下了然,這人應當就是當年樑國的長公主姬千瀧了,畢竟除了樑國的皇室,這世上大概也沒有人有底氣問出這句話。
“是,在下衛乾勳,前輩是……樑朝人?!?
衛乾勳眸光微斂,還是沒有一言道破對方身份,因爲摸不準她是什麼脾氣,萬一對方仍然記恨當年衛氏謀國之亂,而不肯救人,這樣也可留條後路。
那婦人淡然一笑,衛乾勳的心思她明白,只是她與衛逑的那段糾纏實在不足爲外人道,即便這個人是他的兒子。
上一代的恩怨要上一代來終結,所有愛恨情仇也都該隨著故人的逝去而煙消雲散,所以衛乾勳的擔憂是多慮了,樑國長公主並不是不能容人之輩。
“這麼多年了,不知還有多少人記得樑國,我知道你應該已經猜到了我的身份,當年我確實是抱著必死的念頭躍下懸崖的,只是老天庇佑,讓我落在了這裡,當時想著既然死不了,那就好好活著,後來這麼多年裡,外界的消息也偶爾會傳來,隨著故人一個個的逝去,我也日益覺得這日子過的有些無意,幸而還能見到故人之子,也算是圓了多年的一番心願吧,你比你父親要幸運,紅塵驟短,又有太多事物迷人心志,能找到一個讓自己這般珍視的人不易,且靜下心來,固守本心,不忘初衷,日後不論遇到何事,萬不要忘了此刻最爲珍重的?!?
姬千瀧的聲音中透露出一股看透世間紛擾的淡然之氣,讓人不由摒棄所有嘈雜,唯願時光靜好,能安靜的坐下聽她緩緩敘述那些已經被淹沒在歷史角落的往事。
垂首躬身,衛乾勳鄭重的對著姬千瀧鞠了一躬,絲毫沒有皇帝的架子,像一個小輩對長輩那樣敬重說道
“衛乾勳謝長公主賜教,日後定不忘您今日所言,固守本心,不忘初衷。”
姬千瀧淺笑著點了點頭,透過衛乾勳,她彷彿又看到了當日那個羽扇綸巾的少年侯爺,憶起當時,那人一騎白駒,肆意穿行於天地雲川,意氣風發,指點山河……卻不知轉眼韶華殆盡,昔日的故友如今又在何方。
斂了眼底的追憶,姬千瀧復又開口提起穆四的情況。
“她體內被種下的是月蝶蟲蠱,這類蠱蟲至陰至寒,被種在人體之初是不會有什麼癥狀的,她會昏迷不醒是因爲月蝶蟲天生自我保護意識極強,在感受到外界威脅時,會強行控制寄生的宿體進入睡眠,以達到保護自己的目的,一旦情況穩定,月蝶蟲就會在被種在人體後的第一個月圓之夜迅速成長,然後破開人體,逐月而去,而被它寄生的宿體便會因體內精華消耗殆盡,如缺水的花朵般,枯萎而死?!?
聞言,衛乾勳眉頭不由皺緊,語氣中不乏擔憂的問到
“無法可醫嗎?只要前輩能救她,不論是什麼辦法,晚輩都會做到?!?
“不用擔心,月蝶蟲雖棘手但也不是無法可治,只是這個法子我也是從書中看來的,具體如何,並無實例考證,所以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衛乾勳眸光淡淡略到穆四的臉上,神情溫柔,語氣堅定異常
“哪怕只有一分希望,爲她,我也在所不惜?!?
輕微的嘆息聲自姬千瀧口中逸出,世間癡兒何其之多,她雖惋惜,卻也由衷爲他們感到欣慰,或許這纔是人與異族的區別,人有感情,也願意爲自己的感情豁出一切,人世滄桑幾十年,毫無怨言的付出一次,當是令人敬佩的。
收起思緒,姬千瀧繼續說道
“傳說,千年以前我們生活的這片大陸統稱爲唐州,唐州分六十一部,囊括了包括大羅、東瀛、白廈、以及已逝樓蘭在內的多個國家。
那時每百年部落中都會降生一位擁有靈力的女巫,這些女巫經過所在部落的培養,會逐漸掌握占卜之術,然後利用天賦靈力操縱占卜術,從而改變部落命運,使部落更爲繁榮強大。
歷史上最後一位女巫名叫姝岫,有些古籍上曾記載過,最後一位女巫姝岫是千百年來最爲強大的,她的消亡是源於一次六十一部的戰爭劫難,那時正直唐州五年一度的祭天大典,戰爭帶來的血光染紅了祭神的天壇,女巫姝岫爲了避免更多人的慘死,涉險動用靈力阻止屠殺,最後因爲靈力消耗殆盡,而消散於天地之間。
自那以後,唐州再也不曾誕生過一位女巫,傳言是因爲人類在祭天大典時褻瀆了神靈,真神降下懲罰,不再庇佑人間,人們爲了彌補過失,也爲了感激姝岫女巫的捨命相救,特地在天地間靈氣最爲充沛的濱海之地建築了一座專門供奉姝岫女巫的宮殿,每年那一日都會有絡繹不絕的人從唐州各部趕到那去祭奠姝岫女巫。
只是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唐州再也沒有降生過女巫,人們對姝岫的祭拜,也漸漸由供奉女巫,轉變成了祈求平安。
後來朝代不斷更替,唐州在一場部落混戰中被分成了多個獨立存在的國家,皇帝制代替了部落首領制,世代延襲,直到今日。
大羅如今在吞併東瀛以後,已經算是首屈一指的大國,說了這麼多,其實主要想告訴你的只有一點?!?
話語稍頓,見衛乾勳聽了這麼多與正題無關的話,卻依然保持一副認真,謙謹的樣子,姬千瀧不由暗自點頭,成大事者,就是要有這樣一份胸襟,要沉穩,經得住磨練。
剛纔的那一段時間裡,倘若衛乾勳露出任何一絲不耐煩的情緒,想來姬千瀧是都不會再說下去的。
將鋪墊的話說完後,姬千瀧終於談到了要緊部分,
“姝岫女巫消散在世間時,曾留下一縷靈魄,據說這一縷靈魄是天地間所有生靈都趨之若竭的,而它恰好就落在了祭奠姝岫的行宮內,經過千年天地日月精華的滋養,終於在百年前開出了一朵幻靈花。
消息一經傳出,天下各路人士紛紛前往宮殿所在之地,只爲尋得那一朵幻靈花,而結果卻是去的人無一例外都沒有再回來過,有人說他們都死了,其實他們只是迷失在了幻靈花所幻化出的幻境中,要破解那幻境唯一的方法就是月蝶蟲,並且一定要是兩個摯愛之人在一起才能共同通過幻境,找到幻靈花。
而幻靈花之所以到現在還無人摘得,一是因爲無人敢在體內種上月蝶蟲蠱,二則是因爲真正摯愛之人太少,她現在體內已經種下了月蝶蟲,若你對你們之間的感情有信心,大可前去一試,對於月蝶蟲來說,靈魄幻化出的幻靈花顯然要比人體更適合它寄生,只要感受到幻靈花的存在,不需任何外界操縱,月蝶蟲自己就會退出人體,轉而寄生在幻靈花上。
只是這裡面有一點你要牢記,幻靈花的幻境十分強大,若你們彼此的感情沒有達到摯愛的地步,很有可能就會迷失在幻境中永遠不能出來。”
說道這,姬千瀧停下話語,只盯著衛乾勳的眼睛,似乎在等他的決定。
迎著姬千瀧的目光,衛乾勳淡然一笑,謙和有禮的只問了一句
“還請長公主直言相告,幻靈花所在之地。”
看出衛乾勳心意已決,姬千瀧的目光不由再次掃向躺在牀上的穆四,有一個人願意爲她拋下已有的一切,只爲了一個未知的可能便捨身赴險,這女子何其幸運。
收回目光,姬千瀧彷彿早有預料一般淺淡開口
“當初爲女巫姝岫修建的宮殿,就在江都西海所通的島國白廈,你到了那以後自然就能找到,只是旅途遙遠,恐怕下個月圓之夜你們是無法到達的,所以待會我會將她送到屋後的藥泉中泡上一晚,以藥效強行控制月蝶蟲的生長速度,這樣一來雖然可以壓制月蝶蟲,撐過月圓之夜。
但是這期間有一段時間,月蝶蟲會處於極度緊張期,往往會出現一些損害宿體的舉動,每到這時,她的身體都會極爲痛苦,你要注意別讓她在無意識時,有任何自殘行爲,尤其注意不要讓她的牙齒咬到舌頭。
並且這一次只能你們兩人獨自進入宮殿,我看的出來你身上的傷還很重,你確定能夠負擔的了一路行程?如果你在路上就倒下了,那麼誰來照顧她?”
姬千瀧的擔心不無道理,只是現在的衛乾勳已經不是過去的衛乾勳,過去他想的是宇內四海、在乎的是江山社稷,可現在的他只希望她能平安,爲此哪怕搭上他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長公主不必擔心,這點傷還要不了我的命,您今日恩情,衛乾勳永生不忘,他日若有需要晚輩幫忙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姬千瀧淺淡輕笑,嘴角帶起絲絲年歲留下的細紋,用著飽經歲月滄桑的淡然口吻說道
“活了大半生,歷經世間種種沉浮,大喜大悲間都走了過來,我還有什麼好求的,人老了就喜歡懷舊,現在想起以前的故友,那些恣意瀟灑於市井的日子彷彿還在眼前。
如今呀,只盼能在這山林間平平淡淡過完剩下的日子,所以唯一需要你幫忙的就是不要拿外界的事情來叨擾我,也不要想著要把我接出去享什麼長公主的尊榮,樑國的覆滅是歷史推移所必然形成的,大羅的興起是你們自己努力的結果,對我不需要有任何愧意,並且我在這過的很好,沒有想要出去的打算,你若真有心,每年抽空來瞧瞧我就好?!?
衛乾勳不由帶著敬意看向面前這位衣著樸素,姿態卻雍容華貴的婦人,心中暗暗驚歎她的機智聰穎,對人心的洞若觀火,自己只不過是在心中略想了一下的事,她卻已瞭然於心,難怪當年樑國大亂,羣雄逐鹿,偏只有她一女子力挽狂瀾,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至今在民間提起她的名字,很多人都仍會唏噓不已。
聽姬千瀧這麼說,衛乾勳自然不便再多做些什麼,在姬千瀧的指引下,抱起穆四朝木屋後面走去。
木屋的後面與前面略有不同,幾棵參天古樹依偎在一起,將谷頂投射下來的光隔絕在外,一方霧氣蒸騰的溫泉橫擱在中間,隱隱流露出的藥香味瀰漫谷底,巨石嶙峋仿若隱在霧氣中的怪物一般,泉中稀疏冒起沸騰的氣泡,看起來溫度似乎極高,然而事實上,泉水的溫度其實只比人的體溫高上一點,從這點來說,這方溫泉委實算得上奇景。
姬千瀧站在泉邊朝衛乾勳招手,示意他將穆四放下去,衛乾勳依言而行,來到一處泉水較淺的地方,小心翼翼的把穆四固定在泉岸邊,以保證她不會滑到泉底。
姬千瀧取出攜帶在身上的錦袋,將裡面的藥材勻勻撒在穆四周圍,又對衛乾勳解釋道
“這裡面是瓊枝結出的種子,月蝶蟲在它的催化下會延長孵化時間,你要趕在這段時間內帶她找到幻靈花,若是稍有差池恐怕我也無能爲力?!?
細小的淺紫色花種,點點浮在水面上,不一會兒就形成了一圈紫色的綢幕,穆四身處綢幕中間,眉頭緊皺,似乎正在忍受什麼巨大的痛苦。
待種子撒盡,姬千瀧凝眸審視水面片刻,在看到穆四的痛苦漸漸緩解以後,才轉身對衛乾勳說道“她要在此泡上一晚,我會留下照顧,你也趕緊去休息一下吧,體力不足對接下來的行程是沒有好處的,”
略微頷首,衛乾勳又看了眼面色已經恢復正常,隱隱還透著紅潤的穆四,這才離開。
來到木屋前面,詢問了午睡的端木冶後,衛乾勳纔在一處河岸邊找到峑福。
峑福一人站在河邊,目光飄遠,腳下掀起的浪花打溼了鞋面,然而他卻恍若不知一般,只入神的盯著遠方,似追憶。
衛乾勳緩步來到岸邊與他並肩而立,清淺低沉的語調中帶著一絲不可預知的堅定。
“師兄,我如果回不來,你要保護好宸兒,日後他若願意繼位,你便助他固守十年江山,他若不願,你便護他回西垂,穆老將軍自會佑他一世安寧,至於大羅,本就來的不是多光彩,我若不回來,就在世家中選取有才能的人繼承大統,當年下山幸得師兄相助,這麼多年纔可有驚無險的走到今日,這次就當最後再幫我一次?!?
聞言,峑福回了目光,幽幽嘆息一聲,才鄭重開口問道
“你真的決定了?我印象中的大羅皇帝可從未如此衝動過,天下女子何其之多,穆朝妘雖特別,但也不過其中之一,你今日爲她以身赴險,甚至連精心維護十多年的江山都不顧,難道就不怕終有一日會後悔嗎?”
峑福目光灼灼盯著衛乾勳,這些年他以爲自己是這世上最瞭解衛乾勳的人,可現在他卻發覺自己一點也不瞭解他,明明還是那個睥睨天下,揮斥方遒的帝王,但卻總覺得那裡不同了。
淺漠的眸光,平靜的對上峑福略帶質問的眼神,衛乾勳冷靜的口吻如同寒泉一般,攝人心神。
“以前的衛乾勳除了江山什麼也沒有,而現在,有的雖也不多,卻都是我想要的,對她,我放開過一次就不會放開第二次,無論如何也定要護她周全。”
這樣的結果,峑福似乎早有預料,衛乾勳說一不二的性子他不是不知,多年的情意,他如今能幫的大概也只有讓他後顧無憂了,
“穆宸這孩子你放心好了,你要是真不回來,他就正好給我養老,哪怕不爲你,爲了有人給我送終,這孩子我也一定給你護好?!?
心知養老之言是峑福的玩笑話,衛乾勳單手用力握住峑福的肩,雖未言語,峑福卻是看的懂他眼底的感激之情。
第二日清晨,旭日的光芒還未穿過谷底的霧靄,入目處仍是一片茫茫之氣,衛乾勳起的極早,天未亮就來到屋後的溫泉邊,默默看顧著沒有一絲醒來跡象的穆四。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他同這個女人也相識了七八年,雖然這其中有六年他甚至都不知道她還活著。
看著此刻安靜的彷彿只是在睡覺的穆四,衛乾勳不經又想起她醒著時的一顰一笑,這個時候才發覺,不知何時,她在他的記憶裡竟如此重要,重要到哪怕是她的一個細微的眼神變化,他都能如同再現般回憶在腦海中。
如果說時間是公正的,那麼時間在帶走了她六年後,是不是應該還給他更多的六年,第一次見她的情景已記得不甚清楚,記憶輾轉回到六年前,唯一留下的似乎只有她略溫熱的手心,究竟是什麼時候,她就這樣走進了心裡,甚至不曾給他緩神的機會。
伸出手掌輕撫水中人兒的髮絲,撩撥的動作攪亂了本還平靜的水面,髮絲上的水珠漸漸暈溼了他的指尖,衛乾勳目光中流露出的溫柔是他自己不曾發現的,而眼底那抹濃重的擔憂,亦將他整個人渲染的孤寂無比。
他有多怕她會一直這樣沉睡下去,沒有表情,沒有言語,甚至沒有感覺,有的只是一絲微弱的呼吸,這樣的她是不是也會在昏睡中感到痛苦。
姬千瀧來到時,看到的就是以專注的目光,看著水中人兒的衛乾勳,這般認真的模樣,任誰看了都經不住要動容。
悄無聲息的往前走了兩步,姬千瀧緩緩開口說道
“在藥泉中泡到這個時辰,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了,你快收拾一下帶著她啓程吧,早一刻找到幻靈花,她便早一刻脫險”
姬千瀧的話語將衛乾勳從深思中喚醒,起身下水將穆四小心抱上來後,衛乾勳纔對著姬千瀧鄭重謝道
“長公主的恩情,衛乾勳莫不敢忘,若是能帶著她平安回來,日後定會多來叨擾。”
姬千瀧輕笑著示意他不用多說,快些啓程,衛乾勳這才抱著穆四去尋峑福,端木冶則留在了谷中。
出了山谷後,再次沿著來時的小道登上崖頂,之前讓留下等在原地的車隊依然停駐在上懸谷內,衛乾勳與峑福上來後,各帶一對人馬,一個向南,前往東瀛接回穆宸,一個向北,前往江都渡海至白廈。
距離上懸谷分道而行已有半月,衛乾勳一行人在三日前抵達江都。
金戈在聽峑福說完事情經過後,因擔心海上兇險,便直接趕來江都,堅決要親自護送衛乾勳到白廈,由於不願耽擱時間,再加上金戈曾領導過江都剿匪,對江都這片水域相對來說比較熟悉,所以兩方匯合之後,衛乾勳一刻不曾耽誤,連夜租船下海朝白廈駛去,幸而一路上風平浪靜,不曾遇到什麼海上險情,如今路程已是過半。
這日晌午,海上霧氣將將散去,隱約還有些朦朧,看樣子又是一個好天氣,若每天照這個情況發展,不出五日,船隻應該就可以抵達白廈沿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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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的情節可能會有些微幻,但是不多,只是爲了劇情發展,還有哇!對小衛有沒有稍稍改觀呢?沒有也沒關係,淚點在後面呀,偶呦!作者寫的是寵文啦!寵文!喔啦啦!